卑劣性“愛國”

丁輝

有學生問我：何謂“卑劣”？我給他舉了個例子。妻子籌備買車那陣，先是屬意本田。于是有同事大不以為然，理由除了日系車車皮薄、耐用性差之外，還有一條竟然是：每每中日之間沖突升級，小城亦不乏“愛國”之青年，手持重器，拿日產車泄憤出氣！我的意思是，像此種青年所為，雖然打著“愛國”的幌子，其實是卑劣的。“愛國”青年若能當著“漢奸”車主的面公然為之，或干脆放過無生命的車子，直接向“漢奸”車主叫板，卑劣的程度會大為降低，然此種行為必在濃重的夜色掩護下悄然為之，那就是徹底的卑劣無疑。

有專家學者稱此種狹隘的“愛國”為“獸性愛國”，其實大謬，因為此種所謂“愛國”是連“獸性愛國”也談不上的。考“獸性愛國”本為魯迅在其文言論文《破惡聲論》中提出。魯迅的原話是：“嗜殺戮攻奪，思廓其國威于天下者，獸性之愛國也。”很明顯，魯迅當時是以“獸性愛國”指稱西方列強對弱小民族的凌虐。“獸性愛國”的刀鋒是向著別國的，故為“侵略”，倒也不失勇武，雖然是“獸性”的勇武；中國式“愛國”卻大抵向內，拿本國同胞，甚至同胞的所有物出氣。陳凱歌電影《霸王別姬》里段小樓說“敢情欺負的還是中國人啊”，可謂一語道破。若實在要為此種“愛國”取個名字，不如就叫卑劣性“愛國”。

1988年漢城奧運會，中國女排“六連冠”衛冕失敗，女排姑娘們的“待遇”立馬改變，先前“五連冠”之榮竟不能抵漢城一敗之失。女排姑娘們在北京機場剛下飛機，就接到一市民電話，讓他們“直接把車開到火葬場”。接下來的幾個月，女排姑娘們陸續接到祖國人民從四面八方寄給他們的破鞋、繩子（供上吊用）……

二十年之后的2008年，又上演了一場“抵制家樂福”的活動。“家樂福”雖為法國人所投資，然所賣商品卻大抵是中國制造，而且“家樂福”里的員工也差不多都是黃皮膚、黑頭發的中國人。敢情欺負的還是中國人啊！

此番日本地震，某論壇上發起討論：對于日本地震，我們究竟是應該熱烈慶祝，還是替日本人祈福？這樣不成問題的“問題”在中國竟然能成為一個“問題”已足以令人悲哀。討論問題是必要的，所謂真理不辯不明，雖然有時候也難免“越辯越糊涂”，但也要看是什么問題，有的問題是不值得討論的。然幾天里，零零星星的鞭炮聲還是響起來了！我相信此種“愛國”人士必是極少數，如同我相信人心不死，人性的底線依然牢固。不得不說的是，此番此種“愛國”之卑劣的程度讓人瞠目。前述“愛國”青年拿日產車出氣，還是有些風險，一旦失手，或逃跑不及，便有可能被請進派出所；而這回借助“地震”這樣的天災，自己于千里之外，隔岸觀“震”，絕對安全而又愜意，可謂“其樂也陶陶”。

所有的災難都屬于全人類。中國國際救援隊抵達羽田機場時，程永華大使發言：“日本發生了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地震，中國人民感同身受。”溫家寶總理則對日本記者說：“中國也是一個多地震的國家，我們感同身受。我們將根據日本的需要，愿意繼續提供必要的幫助。請你代為轉達。”這兩段“是官話”，也是“人話”，可以作為對某些“愛國”者的回答和批評，如果他們還值得回答和批評的話。

【原載2011年4月1日《中國經

濟時報·芥子園》】

插圖 ／ 救贖 ／ 托德·戴維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