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輝
曾經看過一篇論及四十年代“土改”的文章。那個時候黨的農村基層政權號召貧苦農民斗爭地主,常有在“斗爭會”和“憶苦會”上即對地主分子大打出手的現象,當場被拉出去槍斃的也不少。文章在講了這些之后,作者站出來發了句感慨:“其實哪一個農民不想做地主啊!”這句話“幽默”得讓人絕倒,又深刻到讓人幾乎難以騰挪。
周作人曾語:“中國只有一個階級,那就是升官發財階級。”地主想的是升官發財,農民想的不也一樣?只是農民升官發財的美夢較之地主更虛無縹緲而已。
一個讓人尷尬的事實是,有時我們拼命否定和反對的,恰恰是自己夢寐以求的。那年我考上大學,村子里和我家素有矛盾的杜姓人家便四處揚言:“考上大學有什么了不起,有什么了不起,哼……”好像我考上大學成了什么罪過似的。然后就讓自家的兒子上重點,報補習班。
最近兩年新創的漢語名詞有“富二代”與“官二代”。“富二代”、“官二代”儼然已成國民公敵,幾乎就是不良青年的代名詞。雖然無意替“富二代”、“官二代”們開脫,但也無可否認,“二代”們的劣跡顯然容易被網絡放大。而這種“放大”背后的國民心態我想就未必有多純凈,套用本文開頭提及的那句感慨:誰不想成為“富二代”或者“官二代”啊!周立波在自己的微博里寫道:“別怨世界,世界沒讓你來,來了就不要抱怨;如果你譴責的正是你想要的,那么你就是懦夫;是你想要的你還要譴責,那么你就是個病人。”話說得不好聽,而且透著上層社會的優越感,我自然未見得全部同意;但揆之頑固的國民性,不好聽的話里也未必不包含真理的元素。
我是N代農民出身,老父、老母如今都還在農村種地。讓我這個“貧N代”悲觀和喪氣的一個事實是,如果一個農民有機會成為“官二代”或“富二代”,又會是什么場景呢?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山西昔陽出了個陳明珠,此人橫行鄉里,欺男霸女,可謂壞事做絕,當地人稱之為“虎頭山下一惡少”,卻位居昔陽縣委的宣傳部長。其父即當時名噪全國的國務院副總理陳永貴,而陳氏父子短短數年之前還是昔陽鄉下地地道道的農民。
還記得北大“好學生”馬楠嗎?距今十三年前的1998年,美國總統克林頓訪華。6月29日,克林頓來到剛剛結束百年校慶的北京大學發表演講,演講結束后,有七名學生向克林頓提問,其中就有后來被稱為“反美女生”的中文系學生馬楠。馬楠的提問最后變成了演講:“我不認為個人自由會與集體自由抵觸。以中國為例,它的蓬勃發展實際上確是我國人民自由選擇與集體努力下的成果。因此,我認為,所謂真正的自由,應該是人民有權自行選擇他們想要的生活和發展方式。”“好學生”馬楠“背”了一通中國政治書本上常見的教條后,就開始指責美國的人權狀況,并且認為中國的人權狀況至少比美國好五倍。誰知幾年后,馬楠即“下”嫁“人權狀況比中國壞五倍”的美國,如今已育有一子一女——不僅做了美國人的老婆,而且做了美國人的媽媽矣。
我真想知道,現在做了美國人妻子和美國人媽媽的馬楠,感覺如何?
【原載2011年3月20日《羊城晚
報·世相》】
插圖 / 妒忌 / 李桂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