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位雜文作家問我:“您如何看今年的雜文?”這句話問得比較籠統,也似過于龐雜。我只好含糊的概括:“今年的雜文可算是一個拐點”。
一位著名電視主持人問我:“雜文怎么會有這么多讀者?”我便給他講了雜文的簡要歷史及其嬗變過程,最后對他說:“一般地講,文學藝術的受眾多是欣賞,是美的享受;而雜文對每個家庭、每個人的前途命運息息相關(且不說對國家、對民族的前途與命運),所以人們都愿意到雜文中去尋找對社會、對歷史、對人性的答案”。當然,我沒忘記補充道:“優秀雜文說真話、講真理、抒真情”。
擺在我案頭的這部“2010中國年度雜文”書稿,透出兩個信息——在悄無聲息中,雜文的選題、思想、藝術功力提高了一個檔次;雜文作家隊伍在悄無聲息中新老交替,自然而平穩。
二
近年來,雜文生產總量尚未衰減,但特別優秀、特別振聾發聵、特別令人耳目一新者猶鳳毛麟角、屈指可數。2010——一個平平常常的年份,然而一些名不見經傳的雜文作者出手不凡,有些堪稱經典的雜文令我們刮目相看。
楊恒均所寫的《賣鵝蛋的婆婆說……》讓我們想起魯迅先生的小說《故鄉》和《阿Q正傳》。時隔近百年,改革開放也逾三十年,我們的農民兄弟還未擺脫愚昧的桎梏和奴性精神的壓抑。她們如此相信經濟危機來了,“美國人都要飯去了”,“美國人是在借我們的錢生活”。她們如此順從兩個女警察吆喝:“你們下去,換另一班車,這車要去送下班的職工。”她們如此制止兩個只有幾歲的孩子坐“我”的位置:“你們坐什么,人家是客人,是一個好客人……”國家不怕窮,窮也可致富;民眾不怕苦,苦盡可甜來。怕的是文化落后,怕的是國人精神貧困。一百年前的閏土和阿Q是底層國人的藝術典型,歷經一個世紀的啟蒙,我們的農民怎么還是如此無知和軟弱?。?/p>
如果說《賣鵝蛋的婆婆說……》真實地再現了當今農民的視野仍然逼仄,仍然需要大力啟蒙,那么邰筐的《從公民到草民》則義憤填膺地講述了一個令司法蒙羞、毫無人權保障的農民命運的悲慘案件以及這個悲慘案件背后和續寫的沉痛境況。震驚全國的趙作海含冤十一載案,受盡了非人的折磨幾近死亡邊緣后無罪釋放。這是個天方夜譚式的悲喜劇。也許那些健忘的國人早已被物價飛漲、喜迎亞運金牌等沖毀了記憶的堤壩,但如同罪惡的“文革”永遠扎根于有良知的國人心底一樣,趙作海冤案如何可以夢幻般地從人們頭腦中抹去?
雜文,不是僅僅對社會的攝像,不是僅僅對罪愆的記錄;雜文是反思,是聲討,是批判,是鞭撻!所以《從公民到草民》的作者對趙作海向“大大小小官員連說‘謝謝!謝謝!”進行追問:你“謝誰?謝什么?”這是質問趙作海嗎?不!是質問我們的社會,質問我們的法律,質問我們的體制!這是一篇檄文,是一場血淚的控訴!趙作海,十一年鐵窗生涯把他變成一個道具,變成一個提線的木偶,一個出色的“演員”!人們不禁要問,究竟是什么原因讓不久前的佘祥林悲劇又在趙作海身上重演!痛定思痛,試問:趙作海出獄后的慘狀,司法機關有哪些懺悔?處分了哪些執法犯法者?有什么措施保證今后杜絕再有張作海、李作海?
在郭光東的《冤獄“復制”后的原地反思》中,作者詰問得更尖銳、更深刻、更辛辣!我們如何解釋接連不斷的慘劇“復制”——礦難,一起接一起;食品安全慘禍,摁下葫蘆起來瓢;拆遷自焚,聞所未聞的血腥;藥品安全悲劇,全國人談藥色變;看守所離奇死亡簡直就是歷史悲劇的現代版;貪官污吏的“前腐后繼”如同割韭菜……“丑事丑到毫無新意,還能以抓幾個人、賠幾個錢、放幾句狠話來遮丑嗎?”一個人的機體喪失了免疫機能,新陳代謝乏力,便意味著諸多器官衰竭。人們都懂得,一旦器官衰竭,豈不是接近了生命的危險期?一個人如此,一個社會亦如此。
圍繞趙作海冤案,許多雜文作家從不同角度闡發不同的題旨,可謂萬箭齊發,箭箭射向司法軟肋,鞭笞司法腐敗。法治,是對人治的顛覆,一個國家一旦法治成了擺設,勢必由人治包攬全權,而人治,不會實現民主。
民主,是當今世界的潮流,哪個國家徹底實現了民主,哪個國家必然繁榮昌盛;哪個民族爭取到了民主,哪個民族便是世界之林中的先進民族。因此,2010年,民主,就成了雜文作家、作者最關注的選題。
三
雜文,是社會醫生。社會健康、安定、和諧,表明我們順應了社會發展規律;實踐表明,違背社會發展規律,必然受到歷史的懲罰,必然被人類所唾棄。2010年,雜文作家、作者對社會問題的揭示與批判,毫不手軟,而且頗有深度。
《楊元元自殺事件絕非一道正反選擇題》(叢玉華)、《荒野上的薔薇——然而是無花的》(王培元)、《還給人們正常的生活——〈革命時代的私人記憶〉序》(朱正)、《潛伏者“騙局”》(李富永)等篇什從不同的角度、不同的人與事中揭示出社會的無序、思想的混亂、信仰的缺失導致了兇殺、盜竊、搶劫、詐騙、貪污、受賄,黑社會團伙此伏彼起,折射出權力的軟弱無能、治理不力。
《新貓鼠關系》(草草)、《祈雨澆灌大旱之地,也澆灌人心》(叢玉華)、《斷想數則》(資中筠)、《城市土地私有權是何時消失的》(章立凡)、《我們需要原址重建人類社會》(劉縣書)等對當今社會的癰疽痛陳其弊,作家們的憂國憂民之情溢于言表,其作品之懇切,其心情之焦灼,給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
四
2010年值得反思的另一重大課題是教育。教育問題成堆,積重難返,已成為國人一大心病,猶如壓在國人肩上沉重的大山。
任何事物、任何現象,世間的一切運行,自然界的生生滅滅,都逃不脫——規律。我們的教育,自共和國成立起似乎一直就與教育的規律相悖,以致于到今天,不僅走了個大圈子,有的就是與教育規律背道而馳。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起,我們發動一撥又一撥的批判運動——批判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批判胡適,批判厚古薄今……后來又提出九年一貫制、十年一貫制,教育與生產勞動相結合,知識青年下鄉,學生要學工、學農、學軍,今天土法上馬辦大學,明天又讓幾所性質、業務毫不相干的大學合并成一所;今天提倡教育產業化,明天??谱儽究?,學院變大學;今天京劇進課堂,明天圍棋要成為學生的必修科目……教育的折騰是各種折騰的重災區。對此,雜文作家、作者滿腹幽怨、滿腔憂憤,他們的雜文說到了廣大民眾的心上,因此許多寫教育的雜文與民眾發生共鳴。
《倒計時:距實現4%還有三百一十一天》(叢玉華)、《考大學校長三道題》(劉?。ⅰ吨氯舜笮iL的公開信》(林少華)、《只要還在“全民高考”,社會就不合格》(叢玉華)等是從數百篇寫教育的作品中遴選的代表作品,讀后一則以喜(作家們說出了廣大民眾的心聲),一則心憂(幾十年的呼聲沒有引起高層重視)。我們的教育還有希望嗎?
教育,不同于工農業生產,今年歉收了、減產了,明年千方百計全力以赴趕上、彌補、提高。教育,是關涉幾代人的理念、思維的大課題,也是關涉民族素質、品位的大課題;是關涉國家興旺、發展的根本方向大課題,也是改革能否成功的大課題。
2010年的雜文選題十分豐富,琳瑯滿目。反思歷史的如《少正卯犯的是什么罪》、》《歷史:一半在傳唱,一半在散失》、《謊言下的鴉片戰爭》、《南京離奧斯維辛有多遠》、《銅像收容所的崇高與滑稽》、《試答嚴復百年前“進士考題”》、《說說古代的勸分》等;剖析人性、解讀人生的如《為“公公知識分子”畫像》、《新指鹿為馬》、《道德的分寸》、《文人“追尾”究可哀——讀〈周揚傳〉隨想》等;此外如《鴿與雀的悲歡——人與動物的話題》、《人才是棵樹》、《抗日的戰壕是誰挖的》、《人大代表的媒體標準語言》等都是過去雜文中鮮見的選題,可見我們的雜文作家思想更解放、視野更開闊、干預生活更廣博、思考問題更深沉。
五
激情與悲憤,是2010年雜文作家藝術追求的亮點之一。早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我們就倡導:悲憤出經典。雜文,是通過藝術的基因求得讀者的共鳴,是介于說理與形象的表達藝術,所以,有經驗的雜文作家都是在自己情感最充沛的時候進入創作,從而將胸中壓抑不住的悲憫、怒火、憤慨、痛恨傾泄出來,這樣的雜文才會有藝術生命力?!顿u鵝蛋的婆婆說……》中,作家傾注了極大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悲憫之情;《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中,作家幾近含淚向讀者傾訴顧準的“好心為國家而遭不測”的半生;《關于遺忘的故事》、《不可能的改善》、《我常想起魯迅、胡適和錢穆》、《從公民到草民》、《楊元元自殺事件絕非一道正反選擇題》等無不飽含作家們的悲憤、哀婉、憐憫、怨恨之情。大是大非面前,作家們不能袖手旁觀;生離死別面前,作家們感同身受。請讀一讀雜文作家、中學特級教師吳非的《像太陽一樣升起的白旗》吧,那清秀溫和的徐海,那美麗善良的女孩董維清,那珍惜課堂每分鐘的袁梓,還有那天天為同學們上下五層樓打水的畢彥波。他(她)們都是作者的學生,然而,他們的生命都定格在一二十歲的年華便因病、因愛而夭折。作者說,他發言、講話從不擬稿,可是當他需要向同事講述這幾個早逝的學生的時候,他只能照稿念,否則將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讀到此,人們還能抑制自己的淚水嗎?《一位護士發錯藥之后》、《病理切片上的群星》等篇章,讓人們中斷閱讀都不可能,讓人們忘記都辦不到,情感的閘門一旦打開,那難以抑制的悲傷、憤慨是會在記憶中銘記長久的。
藝術構思的精巧與藝術形式的多樣,是2010年雜文創作的藝術亮點之二。前幾年,由于某些時評與雜文的兼容,讓雜文作家們心生憂慮,惟恐讀者們誤將時評當雜文,沖淡了雜文的藝術魅力。這是可以理解的。然而,當你閱讀了這部“年選”,便可以放下心來——雜文還是雜文,雜文的藝術構思是沖不淡的,而且,由于三十多年的雜文藝術的感染與散發,許多年輕的雜文寫手,已經在成長、成熟中牢牢地認可了雜文藝術的真諦。
《左舷是虛構,右舷是事實》借泰坦尼克號海難事件晾曬了人性的真善美與假惡丑,避免了論說的枯燥;《荒野上的薔薇——然而是無花的》將一個十分沉重的題旨分成四個畫面,而且借調散文的手法,舉重若輕,沁人心脾;《新貓鼠關系》說的貓與鼠的故事(童話版),講的是重慶黑社會的一個插曲(現實版),以此卡通式的手法,演繹了幾個貪腐案的選題,趣味盎然;《我祈禱——寫給2010年的一封信》原本是2009年國內發生的、延續下來的社會弊端,而作品卻以書信體評述,新穎而輕松;《80后“蜜蜂”宣言》以寓言的形式聲討某些利益集團的貪婪和破壞環境的罪愆;《虛擬2010年央視春晚節目單》表達了廣大觀眾對央視春晚的乏味及總是那些舊套子老面孔的厭煩;《中國專家速成手冊》反話正說;《伯樂相馬的N種版本》故事新編及《一份撿來的會議記錄》、《農業考察匯報會上的講話》、《小說寫作提綱:恢復實行“推薦上大學”以后……》、《關于岳飛槍挑小梁王的總結報告》、《律師看病》等篇什都以各種不同的藝術構思,完美地傳達出作者的創作意圖,讓讀者在欣賞中感受到啟迪或有所收益或得到認知或學到了經驗或增長了智慧。
當然,從作家、作者們的藝術追求看,還可以總結出一些亮點,如語言的生動活潑、角度的奇巧等,此處不贅述。
六
說2010是拐點,我以為還有,即這一年是雜文作家、作者隊伍的更迭。近幾年即已呈現出新老交替苗頭,老一代雜文作家的新作愈來愈少,新面孔愈來愈多,不過,新面孔的成熟尚不夠清晰,現在,我們可以說了,新一代(撥)雜文作家、作者已經挑起雜文創作的大梁了。
這里說的老一代雜文作家,不含括介于現代與當代之間的那一批作家,而是專指共和國成立后嶄露頭角的,或上世紀五十年代起步便被“反右”打壓下去“文革”結束后一發不可收的那批,也含括了五六十年代從事其他文藝創作改革開放后“轉行”創作起雜文的那一批。他們的雜文創作在2010年已經鮮見了。
他們是共和國成立以來承上啟下的雜文隊伍的中堅,他們曾在改革開放后創作出大量膾炙人口的優秀雜文,他們的創作精神曾感染了中年雜文作家們寫出了一批又一批力作,他們的創作經驗影響了一代中年雜文作家。
這是自然界的規律,我們祝他們頤養天年,健康長壽!
新人在成長、成熟。我們這里說的新人不一定指其年齡,而是指雜文創作被廣大讀者“認可齡”,比如近年蜚聲“雜壇”的孫煥英先生,他已年屆六十余歲,然而他的“雜齡”不超十年。在這部書稿中,顯示出潛力很厚重的如王安、叢玉華、柴靜、張偉、汪強、時寒冰、李富永、劉瑜、徐百柯、洪振快、章立凡、胡展奮、木頭、邰筐、楊恒均、林奇、宋燕、王小柔等,為我們展示出他們的才華,也是值得我們寄予厚望的。
如果2010年是雜文隊伍的拐點,那么五年、十年后,我們會看到這批作家的雜文將有更出色的作品呈現于讀者面前。而雜文時代,也會出現一個大手筆群的新時期。
七
作為這部書的選編者之一,我有義務向我們的雜文讀者傳遞三件本年度雜文“大事記”。因為這三件“大事記”對推動我國的雜文事業大有益處,而且這三件“大事記”都是雜文史上的絕無僅有,為雜文作家、作者、雜文史研究者、編撰者提供了一份難得的資料。
我國迄今沒有建設雜文理論體系和雜文評論體系。這如同一個人體只有肌肉沒有骨骼,如同一種語言僅有字、詞而沒有語法。中國的小說、詩詞賦、散文、戲曲等都有理論體系、批評體系。雜文雖已有百年左右的歷史,但雜文理論、批評體系闕如。這不僅影響雜文的繁榮與提高,而且這終將會滯后甚至偏離雜文創作。《雜文選刊》編輯部承擔了這項工程,今年已出版四部書:《雜文情緣》、《雜文作家編輯訪談錄》、《解讀雜文》、《現代經典雜文淺識》。還將陸續出版的有《雜文評論選》和《當代經典雜文札記》等。
11月,四川省舉辦祝賀“魏明倫從事文藝六十年”研討會,規格之高,聲勢之大,影響之廣,是幾十年來鮮見的。魏氏川劇成就非凡,魏氏雜文自成體系,魏氏詞賦別具一格,此舉不啻是對其戲劇、雜文、詞賦之褒獎。
《雜文選刊》杯首屆全國雜文大賽,是當代雜文史的創舉。自今年6月——11月,全國計二十六個省六十四家媒體聯袂發起雜文征文,到結稿止,全國有萬余人參賽,收到大賽稿三萬余篇。此舉無疑對雜文的發展有巨大的推動力,雜文為政治文明、社會文明的進展,當之無愧地做出了貢獻。
2010年12月8日于長春
【選自劉成信、王芳主編《2010
中國年度雜文》漓江出版
社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