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朋
背負沉重的“洋場惡少”十字架的施蟄存教授,是我大學時的老師。我就讀于教育系,可中文系的施蟄存教過我們大半年《文選與習作》課。每次到文史樓上課,他踽踽而來、踽踽而去,與學生有些疏遠。課堂上,他慢條斯理地講授,略帶些浙江腔的普通話,一副削瘦黝色的臉龐,似也顯得沉悶。所以,留在我記憶中的施蟄存,就是個沉默寡言的小老頭。那是專講“階級立場”、惟求“突出政治”的年代;對于曾為魯迅“論敵”的施蟄存,我們這些學生不想親近,也不敢親近。
后來,據說是為不讓他“繼續放毒”,便剝奪其授課資格,改由中文系的一位青年教師給我們上課了?,F在想來,施蟄存當時的外部壓力和內心苦痛,該有多么深重!
我無力去弄明白發生在七十多年前的那樁文壇公案。我只就論爭前后施蟄存的器量,說點淺見,以為對先師的一縷追念。
施蟄存的器量,首在其對魯迅的作品有擔當,有器識。1933年2月,魯迅署名“豐之余”的《為了忘卻的紀念》一文,被兩家雜志拒刊,最后送到他的辦公桌上。這是一篇悼念柔石、胡也頻等“左聯五烈士”的文章。兩年前,這五位左翼青年作家被國民黨當局秘密殺害于龍華,但滬上媒體三緘其口,不敢披露這件屠殺革命作家的大黑幕。而接稿的施蟄存,甘冒風險,在書局老板張靜廬的支持下,把它編入《現代》雜志該年第二卷第六期。魯迅這篇控訴軍閥罪惡的雜文,得以昭布天下。2001年施老回憶時說,編發此文的動機,“主要是舍不得魯迅這篇異乎尋常的杰作被扼殺”。(散木著《于無聲處聽驚雷——魯迅與文網》百花洲文藝出版社版)
不僅如此,施蟄存還在同期的《現代文藝畫報》上配發專版,刊出柔石的照片、手跡,并加上一張“最近之魯迅”的照片。可以說,為發表《為了忘卻的紀念》并擴大其影響,他真是兩肋插刀,竭盡所能!由這件事看,施蟄存對于魯迅雜文、當時的“革命文學”,是苦勞、功勞兼而有之的。
談施蟄存的器量,又不可不談及他與魯迅關于《莊子》與《文選》的論戰。其中曲直,見仁見智,這在三十年代的文壇上,頗為常見。以施蟄存的態度論,他從來沒有把魯迅視若仇寇。沒錯,他有些“鬧意氣”,他也曾對魯迅“打了幾拳”;但不管論戰有多激烈,第一,他對魯迅,“的確還是表示尊敬的”;第二,他又對開罪于魯迅,存歉疚之心。如其當時所告白的,“這也許會成為我畢生的遺憾”。1956年10月,魯迅遷葬虹口公園。施蟄存參加魯迅之墓落成儀式,還寫詩遣懷,其詩序云:“余早歲與魯迅先生偶有齟齬,竟成胡越。蓋樂山樂水,識見偶殊;宏道宏文,志趨各別……秉毅持剛,公或不遺于睚眥;知人論世,余豈敢徇于私曲?三復逡巡,遂愴恨而獻吊去。”拋卻恩恩怨怨,不勝哀痛之情,溢于言表。
但遺憾歸遺憾,施蟄存對魯迅雜文的見解與批評,一以貫之,從未改變。他自稱“固執得很”,“三十年代的有些觀點與九十年代的觀點是一樣的”。這是什么緣故呢?施蟄存說:“魯迅先生批評我,我也能批評他?!保ㄍ耙┻@就逸出論爭本身,上升為人的自由批評的權利問題了。批評有對錯深淺,但自由批評的權利,不可剝奪。其中,也包括了錯誤批評和反批評的權利。論談器量,得有自由、平等的前提。否則,即與機變權術沒兩樣。施蟄存不把魯迅當作革命文學“尊神”膜拜,而平視魯迅,平權爭論,并批評魯迅雜文。我想他的“固執”其實是對自由、平等權利的固守,是他執著于理性的獨立精神。而擁有這樣的固守與執著,才能形成海納百川的大器量。
生前爭訟、勞作不息的施蟄存,愿你在天堂與魯迅再碰面的時候,相逢一笑泯恩仇。可我擔憂,以這兩位老先生的脾性,說不定又會凌霄起風波。
【原載2011年4月7日《大公
報· 大公園》】
插圖 / 論戰 / 德里諾·索拉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