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暉
一年多過去了,富士康十余名員工連續自殺悲劇的沖擊已漸平息。富士康不僅重新站住了腳,而且被多個內地城市延攬。有的官員還拍胸脯說:“我們幫你管宿舍管工人,再有自殺就不是你的責任?!?/p>
我國大量企業確實是血汗工廠。但血汗工廠就會導致密集自殺嗎?如果按我國一般現實狀況看,富士康應該不是最差的,不要說“奴隸磚窯”、“奪命礦井”這類惡例,就是同在深圳,比富士康勞工待遇更差的企業也不難找。
如果我們延伸視線,就會發現“農民工”密集自殺現象并不始于富士康。二十多年來一直有這類現象。如農業部前司長郭書田先生在他多年前的著作中曾引證過一封1988年的讀者來信,信中說:“我在四川省南部縣工作,南部縣城位于嘉陵江邊。有時我在江邊看到一具具女尸。聽人指點說:‘這具女尸是綢廠的、‘這具女尸是織布廠的、‘這具女尸是絲廠的……后來我了解到,她們中的一些人是近年進入城市做民工的農村姑娘。因為沒有城鎮戶口,往往很難與男青年市民結婚,她們又不愿回到農村和農民結婚。隨著年齡的增長,在巨大的社會與心理壓力下,選擇了含恨嘉陵江的道路?!?/p>
上世紀八十年代尚未發生國企產權改革,四川農民工受雇的這些紡織企業都是國營單位,和通常認為“資本主義”特有的血汗工廠好像不是一回事。但富士康事件曾有材料說,富士康自殺員工中有若干人是因“個人感情”問題輕生。正如二十多年前嘉陵江上的慘劇一樣,這些“個人感情”問題背后是嚴重的社會背景:“農民工”無法融入城市社會又不可能退回農村的困境。
為何條件惡劣得多的山西“奪命煤窯”沒有發生勞工密集自殺?因為那里沒有融入問題。山西礦區并非移民目標地,下井采煤的主要是來自中西部貧困地區的成年農民工,“新生代”較少,只想打幾年工掙點賣命錢回家。但二十年前的嘉陵江和二十年后的富士康就不同,那些不幸的年輕人已無法接受耗盡青春后回鄉終老的命運,但城市又不接納他們。這種“中國特色”的命運不是西方過去的“血汗工廠”工人所曾經歷的。
富士康事件表明,“第二代農民工”融入城市問題已經很迫切。在住房問題上“既無福利又無自由”的“流動勞工”制度不能再持續下去?!傲鲃觿诠ぁ奔揖踊内厔蓦y以回避,這就要求“或者給自由,或者給福利,最好兩個都給,但不能兩者都不給”。
富士康這個臺資企業在臺灣并沒出現密集自殺現象,而我們從二十年前的嘉陵江到今天的富士康,這種現象已延續多年,其中原因到底是“中國特色”太少了呢,還是這一特色太多了?
【原載2011年4月18日《東方早報·言論》】
題圖 / 不上不下 / 趙國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