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輝
北宋奸相蔡京頗賞識吳伯舉的才華,把他從蘇州太守任上調至京都為官,又接連三次“拔擢”,做到“中書舍人”,相當于中央政府的副秘書長。哪知吳伯舉竟是個“一根筋”,處處不能和“恩相”蔡京保持一致,蔡京一氣之下,把吳伯舉貶黜到外地做地方官去了。有人為吳不平,向蔡京提意見,蔡京說:“既做官,又要做好人,兩者可得兼耶?”
這件事記載在清人梁紹壬的《兩般秋雨盦隨筆》里,梁紹壬評蔡京此言為“喪心病狂之語”。不是我要為蔡太師開脫,蔡京其人“喪心”事固未少做,然此所謂“喪心語”其實卻是老實話。在一個正常的社會里,“做官”與“做好人”或可并行不悖;在一個不正常的、病態的社會里,“做官”與“做好人”便常相沖突——一旦“做官”,便難得再“做好人”。明人呂坤《呻吟語》中說:“做官是一種道理,做好人又是一種道理。”同樣是不加掩飾的老實話。在蔡京是“自以為得道”的得意之言,在呂坤則難掩“終究意難平”的憤激。
“做官”便難得“做好人”,“做好人”便難得“做官”的制度秘密其實是現代政治哲學已然解決的問題。哈耶克在《通往奴役之路》中獨辟一章“為什么最壞者當政”。哈耶克說:“由于有些需要做的工作本身就是壞的,是所有受到傳統道德教育的人所不愿做的,因而愿意做壞事就成為升官得勢的門徑。在一個極權社會里,那些需要實行殘忍和恐嚇、蓄意的欺詐和間諜工作的位置是很多的。”愛因斯坦當然不能算政治哲學家,但他的很多政治哲學觀點同樣精辟:“我的政治理想是民主政體,讓每一個人都作為個人受到尊重,而不讓任何人成為被崇拜的偶像。在我看來,強迫的專制制度很快就會腐化墮落,因為暴力所招引來的總是一些品德低劣的人。”
自古官場的復雜與骯臟為我們一般人難以想見,官場的道德水準也不可作為一般社會道德水平的衡量。可怕的不是官場的“骯臟”,而是官場行為的“示范效應”。當一般社會也沾染了官場的“骯臟”,各行各業、各色人等皆糾結于“職業”與“道德”之間的兩難。當有一天,我們說出“做商人,又想做好人,兩者可得兼耶”,“做律師,又想做好人,兩者可得兼耶”,甚至“做老師,又想做好人,兩者可得兼耶”的時候,整個社會的“道德血液”已淪為“敗血”,那才是更可怕的。而這樣的“可怕”或非遠景,而是端倪已露,足堪喚醒千年沉夢。
關于現今官場道德狀況,普通的口徑大概是“主流是好的”吧,可一般老百姓多無機會、也無能力這般“居高視遠”、“總攬全局”,所以也就多以偏概全的“偏激”之談。有程姓者酒量奇大,人送外號“程(盛)不滿”,我等便經常揶揄他:“有此等酒量,不去做官,真可惜了!”一過去同事,行事齷齪,為大家所不齒,每提及此人,眾必嘆曰:“這小子壞成那樣,不去做官,真是可惜!”中國社會的“逆淘汰”現象于官場最烈。山東泰安曾有農民到市委告狀,說他們的鄉黨委書記橫行鄉里,專務聚斂,弄得他們沒法活了,時任市委書記的貪官胡建學說:“謝謝你們向我推薦了一個好干部啊!”沒過多久,那個鄉黨委書記果真被提拔上去了。這個“厚黑學”的現代版聽起來像天方夜譚,其實一點也不奇怪:在一個不正常的社會里,流氓不僅可以“致富”,還可以“居官”,久矣!
據說在上海的一個招聘會現場,一招聘人員邊看簡歷,邊對來應聘的女大學生說:“你是學生干部?”女大學生頓時心慌,惴惴而言:“學生干部里也有好人呀!”滿座絕倒!
克羅齊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古之人不余欺也”,蔡京的“喪心語”正可與一千年后上海女大學生的“脫口秀”遙相呼應,讓人不知今夕何夕。
【原載2011年9月18日《羊城晚報·文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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