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秋水
首先讓我做個假設:如果梅貽琦先生穿越時空來到今天,身為一位大學校長,他將如何管理一所大學?或者換個說法,作為一個卓越的教育家,他將如何在追求數(shù)量的時代里,造就有質(zhì)量的人?為了解答這個虛擬問題,有必要整理一下梅貽琦先生的教育理念。
他的教育思想可以說是實用的,同時又是超越實用的。他所定下的清華大學教育方針,可謂簡潔之至,即“造就專門人才,以供社會建設之用”。與此關聯(lián)的是,他很看重學校對學生的職業(yè)指導和職業(yè)介紹。在他看來,假若學生沒有用途,于學校是很大的損失;于學生,受過相當訓練,而不能展用他的才能,生活上受影響,精神上受損傷,是一件極悲慘的事。(1932年4月29日《校慶增刊》)只要梅校長解決了這個問題,他會是二十一世紀一位交口贊譽的好校長。
不過,梅貽琦先生沒有在此止步。1927年,他在贈別即將留美的學生時說:“無論研究哪種學問,考察哪種事業(yè),都要保持科學家的態(tài)度,然后才能得到真實的學問,才能對于美國的事物得到允當?shù)牧私狻!边@科學的態(tài)度是什么呢?他總結為:第一,要不預存成見;第二,要探究事實;第三,要根據(jù)事實,推求真理;第四,要對于真理忠誠信守。雖是說治學態(tài)度,實則是要求學生需有對“真”的尊崇、對“善”的信守。這可說是西方教育的傳統(tǒng)。即如蘇格拉底訓練年輕人的目的,不是讓他們能力杰出,而是啟發(fā)他們的尊崇和節(jié)制。否則,蘇氏認為,讓年輕人能力杰出而不具備尊崇與節(jié)制,簡直就是向他們灌輸有害的東西。
更進一步,在梅先生看來,大學教育的最大目的是在個人修己,進而與社會相生相育。(1941年第4期《清華學報》)此點則地無中外,時無古今,都是相通的。西方大學教育的本源在古希臘的人生哲學,追求“一己之修明”;儒家傳統(tǒng)里則說,學問的最大精神,是在“明明德”、“親民”。一句話,教育的終極目的是在“立人”。
了悟教育的終極目的之后,才可以倒推出我們需要什么樣的教育。
現(xiàn)代教育體制,原本就是個體傾向與普遍標準之間的一個妥協(xié)。批量生產(chǎn)式的教育,較容易忽視個體個性,從而不易深入形態(tài)各異的人格、自由和創(chuàng)造力的人性領域。不過,話說回來,教育發(fā)展的本身,乃是人類文化日積月累的過程,其中每一項新的增添自有其永恒存在的一面。任何一個神智清楚的人,不會輕易貶低一個世紀以來的教育成就。但現(xiàn)代教育成倍增長的嚴重病癥——工具化、功利化,受困于政治風向和一時浮華,尤其是過去十來年的教育擴張運動,為大學增加了許多感傷的失敗記錄,和無數(shù)困擾心靈的疑問。
可以想象,如果梅貽琦先生乘愿再來,他面臨的是比半個多世紀前更為嚴峻的局面。這個社會里滿是內(nèi)心充斥著各種各樣焦慮和不安的人們,對權力與成功的欲望使他們瘋狂。如何在大學里教育年輕人做一個真正的人,向智慧和美德致敬,而不是服務和效忠權力,確實是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但是,毫無疑問,這個社會的未來系于教育,而不是GDP。
【原載2011年第4期《看歷史》】
題圖 / 教育之錮 / 勾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