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鋒
當然,假如你在城市混出了名堂,不再覺得渺小,乃至真有了那么一點“偉大”的感覺,回到鄉村時,鄉村是完全接納的,也是信服你的。
鄉村決不會與城市的評判標準唱反調,決不會覺得比城市高明。這就是村莊的自知之明。守土有責,但不越位。
混出名堂的人,可以完全坦然地接受來自鄉村的祝福和崇敬乃至敬畏以及戰戰兢兢的目光,那時會覺得城市不錯,鄉村也不錯。
可是,如果你在鄉村成功了,你富甲一方,你咳唾成珠,你風流倜儻;一旦進入城市時,你若收斂不住,被城里人驚訝地發現并不滿時,一句“土包子”便將你打回老家。
來自村莊的唾沫星子和來自城市的唾沫星子,是兩種物質,一種屬于物理,一種屬于化學。前者使你蒙羞,后者輕易地使你變性。
從鄉村到城市的路窄得要命。有的人一輩子都沒找到那條路;有的人上了路,半途而廢;有的人進了城,無功而返;有的人勉強在城市立足,活得卻不易。真正使自己在城里有一個不錯的工作,不錯的房子,不錯的妻子,不錯的孩子,不錯的人際關系的人,實在是稀少。
從城市到鄉村,卻是沒有路的。沒有人走,哪里來的路?偶爾聽說有人去了鄉村,是一種奇跡。極少的人真的熱愛起鄉村來,土地、蔬菜、糧食、勞作——那是何等的人生壯舉!一般人,想想也就罷了。更多的人,想都沒想過。
鄉村,除了蔬菜和糧食讓人懷念,除了溪水和山澗讓人短暫地逗留之外,對于城里人而言,似乎再無益處。
城市會因鄉村而狂妄,鄉村卻因城市而自卑。極個別的鄉村,富得流油,不恭維城市,乃至瞧不起城市,那是何等的壯烈。那樣的鄉村,就如一國之都,僅此而已。
靈魂深處,每個人都有村莊。每個人也都有城市。村莊是歸宿,城市是理想。歸宿與理想之間的路,多是塵土飛揚,人聲鼎沸,戰馬嘶鳴。沒人能不動聲色地走過那一條路,寵辱不驚。
有的人是在童年時進入城市的,那時他很幼稚。有的人是在青年時進入城市的,那時他很自卑。中年時進入城市的人,是最有實力的,否則怎么敢在這時候放棄土地?
我目睹一茬接一茬的人進入城市。有的幾年之后買了房子,有的幾年之后離了妻子,有的幾年之后升了官,有的幾年之后發了財,也有的遭受滅頂之災,含恨九泉。
而在鄉村,斷斷是沒有如此變故的。鄉村永遠是平和的,也有劫數,但概率微乎其微。大家生于斯,長于斯,抬頭不見低頭見,親得很。上推三百年,都是一個先人。
城市各是各的。懷揣各樣目的的人來得多了,便成了城市。沒有人進入城市是為了別人,全是為了自己。
人的行走,腳步邁開時,路便注定了。
人人如此。
【原載2011年4月22日《濟南日報·趵突》】
插圖 / 城鄉差異 / 王啟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