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軍

在會議室外等候幾個小時之后,楊月珍終于等到最后一個走出會議室的山西省交口縣水頭鎮婦聯主任程亞琴。
這對昔日同窗間的會面并不友好,撂下一句“我和你沒什么好說的,你有事找領導”后,程亞琴揚長離去。
這一尷尬場景,緣起程亞琴盜用楊月珍的名字、考分、學籍上學。自那之后的14年間,程亞琴一直用“楊月珍”的身份上學、工作、結婚、生子。
捂了14年的蓋子,這次尷尬會面后漸漸掀開,山西版“羅彩霞”事件浮出水面。
頂替
一輛輛拉煤車不時從院外呼嘯而過,卷起的夾雜著嗆鼻煤焦氣息灰塵不時漫進屋子。7月8日,距離交口縣城60多公里外的回龍鄉秦王嶺村楊月珍家,簡陋的屋子里連張桌椅都沒有。反復用抹布擦著灶臺,楊月珍的母親狐疑地打量著來人,說楊月珍和家人走親戚去了,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也無法取得聯系。
楊月珍父母都是農民,沒什么文化,楊月珍求學期間,學費全靠鄰居們湊,全家只能吃過期的廉價面粉,楊月珍上學時,就帶這種面粉做的干糧就著咸菜吃。
營養不良,經常餓得頭暈眼花,為改變自己的命運,楊月珍更加努力學習。但1995年高考,楊月珍沒能考上大學,于是進入交口中學復讀,為保證她每年1000多元的復讀費,正讀初中的兩個弟弟只好提前輟學,下礦拉煤。
正是復讀期間,楊月珍認識了程亞琴。楊月珍回憶,當時就知道程的父親是交口縣計委主任,因為出身不同,自己上學時和程亞琴并不很熟,更不知道自己此后的人生命運會和她發生何種聯系。
1996年高考,楊月珍考了420多分,依然未能達到本科或者專科錄取分數線,只好繼續復讀。同年,平時學習成績不如楊月珍的程亞琴卻考上了山西省計劃統計學校(現改名為山西省旅游職業學院)。那時,楊月珍和同學們都認為,程亞琴靠其父親的影響力,上大學也不是什么難事,因此也沒在意。
但十多年后,大家才知道,1996年交口中學考上山西省計劃統計學校的學生不叫程亞琴,而叫楊月珍——也是從那時起,程亞琴就開始使用“楊月珍”的名字,直至被楊月珍發現,長達14年。
真假楊月珍
頂替如何能發生?
山西省教育廳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熟悉招生流程的工作人員表示,頂替他人姓名及成績上大學,無論現在還是過去都極不容易,期間涉及眾多環節:首先需要以得知高考成績后確定頂替對象,這必須具備比他人提前得知成績的渠道;之后需要偽造從小學到直至高中、包括體檢證明在內的一整套學籍,偽造這樣一套檔案或者直接盜用他人檔案中間需要經過班主任、學校、教育部門等多道關口,如當時學籍在省里統一保管,甚至需要到省教育廳招生辦疏通有關環節;前往高校報到,還得出示當地公安機關出具的戶口遷移證及本人身份證件,而要獲得這些,必須向公安機關出示寫有本人名字的錄取通知書及戶口本……想把這樣一個頂替鏈條完整地操作下來,需要教育、公安等多個部門的參與和協作。中共交口縣紀檢委書記張振明也向《中國新聞周刊》證實,據初步調查,程亞琴的父親程廣生確實涉嫌利用自己的關系,使教育、公安等多個部門人員涉入其中,但因時隔多年,牽涉人員中有多人調離、逝世或退休,調查尚未形成最終結論。
程亞琴的父程廣生,1988年起擔任交口縣計委黨支部書記,1991年起任交口縣計委主任,掌控全縣計劃、物資、學生分配等大權,1998年7月起任縣政協主席。《中國新聞周刊》采訪中,找到程家位于交口縣迎賓二巷的老宅,這幢二層小樓建造于上世紀90年代中期,與楊月珍同班時期的程亞琴,就住在這幢小樓里。
程亞琴搖身變成楊月珍后,順利地從山西省計劃統計學校畢業,回到交口,先在交口縣一家名為五麟公司的私營企業工作了一年,于1999年11月進入溫泉鄉政府任干事;三年后,她又調入縣政府所在地的水頭鎮,在鎮政府任農經員、統計員;2003年,程亞琴以楊月珍的名字成為享受全額事業編制的公務員,2004年被任命為鎮婦聯主任。
交口縣教育局人事科工作人員向《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表示,依照縣里對畢業生分配的一般慣例,程亞琴畢業分配后學籍檔案回到教育局,由縣計委主任下發分配計劃,其檔案隨即轉到人事部門,經人事部門審查后再到用人單位報到。
程亞琴進入水頭鎮政府并轉為全額事業編制時,時任水頭鎮黨委書記的是吳文華。據鎮政府工作人員透露,吳文華與程廣生交情莫逆,幾乎是看著程亞琴長大,程亞琴在進入鎮政府時卻使用別人的名字,吳文華不可能不知道。但吳文華拒絕了《中國新聞周刊》的采訪。
1997年,再次復讀之后,真正的楊月珍考上山西農業大學食品衛生檢驗專業,2000年畢業后攜派遣證回到交口,晚畢業兩年的楊月珍報到后未像同期畢業的其他同學一樣被分配工作,只好出去打工,當過保姆,擦過皮鞋,又自學了財務,之后在太原市一家私企打工。期間,她結識了后來的丈夫,并結婚生子。
在此期間,在水頭鎮政府工作的“楊月珍”也結婚了,其夫白立榮現任交口縣紀檢委案件審理室主任。
維權之難
14年間,程亞琴用楊月珍的名字上班,楊月珍用自己的名字打工,彼此鮮有來往,相安無事。
楊月珍事后回憶,自己上大學二年級的時候,程亞琴曾專門去看望過她,這讓以前與她沒有多少交情的楊月珍很納悶。隨即,程亞琴向她提出想借會計證,還嘮叨說自己也挺不容易,沒有戶口、孩子也上不了戶口。楊月珍當時非常奇怪,自己剛考上的會計證,程亞琴怎么就知道了呢?還有,為什么要跟她借,為什么還說戶口的事情?但當時,楊月珍沒多想。
直到2010年2月,楊月珍回交口參加婚禮,有同學悄悄問她,當年收了程亞琴多少錢給了她上學指標。楊月珍有些發懵,說自己從沒收過程亞琴的錢,更不知道程亞琴用自己的名字上了學。
楊月珍尋思,該不會是同學們在開玩笑吧。將信將疑,楊月珍給程亞琴撥通了電話。沒想到,程亞琴不但不否認,反而理直氣壯:“是了你要咋?”
程亞琴的這種態度,使楊月珍非常生氣,于是前往程亞琴的單位了解情況。令她吃驚的是,在程亞琴工作的水頭鎮政府,楊月珍問了多人,竟然都說鎮政府沒有叫“程亞琴”的,但是有一個叫“楊月珍”的。一位與楊月珍要好的同學告訴她,當她在鎮政府看到“楊月珍”的名字時,以為楊月珍真的畢業后分到鎮政府工作,去找才發現這個“楊月珍”竟然是程亞琴。
得知楊月珍已知曉后,程亞琴特地到太原去找楊月珍,將她約到一個咖啡館,提出賠償2000元了結此事。楊月珍當場拒絕。
據悉,楊月珍找過程亞琴后,程亞琴才將名字改回。還有人告訴楊月珍,此前程亞琴一直沒有上過保險,名字改回來后,才終于上了保險。2011年7月,《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向水頭鎮政府詢問此事,多名鎮政府工作人員表示:確實有個原來叫楊月珍、后來又改成程亞琴的人,現在兩個名字都有人叫。
《中國新聞周刊》向程亞琴的丈夫白立榮求證。白立榮說,任何人都可以根據自己的喜好使用任何名字,雖然自己和程亞琴結婚時就知道她是程廣生女兒,但并不關心她為什么要叫楊月珍而不叫程亞琴,也記不清楚程亞琴和自己結婚登記時使用的名字是程亞琴還是楊月珍。
但據警界人士透露,最近兩年,公安機關加強了對戶籍制度的規范管理,更名手續至少需要戶籍檔案信息、所在單位證明、戶口所在派出所證明、公安局戶籍人員證明,再由分管局長簽字同意后報市一級公安局辦理,如果更改姓氏,還需公證。
認為自己受到了不公正對待,楊月珍從2010年11月起向山西省紀檢委等部門舉報,舉報被層層批復后回到交口縣,不了了之。
2010年12月6日,接到楊月珍投訴的《民主與法制時報》以《山西“羅彩霞”至今難討說法》為題對此做了報道。之后,交口縣有關部門進行了調查。交口縣紀檢委書記張振明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當時的結論是:一不存在頂替;二不存在因為被頂替而影響楊月珍分配問題。
直至今年6月,山西黃河電視臺再次為此事做了連續報道,終于引發了對此事的再次調查。6月底,由交口縣紀檢委牽頭,公安、人事、教育等多個部門組成聯合調查組,縣委書記鄭明珠多次過問并督促案件調查進展。
程亞琴的幾重身份
《中國新聞周刊》前往交口縣教育體育科技局查詢程亞琴學籍檔案辦理及變更情形,工作人員解釋說所有檔案都移送到人事局了。碰巧的是,人事局管檔案的人員正在病假中,至少需要休息一個星期以上才能上班。
在民政局查詢程亞琴或楊月珍的婚姻狀況信息時,該局所存1998年至2005年所有婚姻登記信息,均未見白立榮夫婦登記信息。工作人員解釋說,可能 因為2003年婚姻登記信息由各鄉鎮往局里移交時,造成大量婚姻登記信息丟失。
由程亞琴變更為楊月珍,再由楊月珍變回程亞琴,程亞琴的各種信息也變來變去。
目前,程亞琴的戶籍落在其父程廣生名下,顯示的出生日期為1977年9月21日。
但據今年6月交口縣聯合調查組獲得的程亞琴的身份證信息顯示,程亞琴的出生日期為1976年12月17日,
交口縣公安局身份證資料顯示:該局兩個 “楊月珍”的身份證信息,地域碼(身份證號前六位)、識別碼(身份證號最后四位),以及使用的照片均相同,其中,識別碼的最后一位本是隨機產生,唯一不同的是出生日期。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試圖多方求證。但程亞琴本人已向單位請假,多日未曾上班,手機處于關機狀態;致電其父程廣生,后者說自己正在住院,一切以組織調查結論為主;當年的交口中學,原址已成為交口縣第二中學,楊月珍和程亞琴當年的班主任已退休并搬至外地居住。
山西省公安廳戶籍管理科一名負責人透露,至少程亞琴混亂的身份信息表明,公安機關在程亞琴頂替楊月珍過程中,嚴重違反戶籍管理規定,實際出現了“一人多戶”,相關人員涉嫌偽造國家證件罪。
中共交口縣縣委書記鄭明珠向《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表示,縣委在這個問題上的態度是堅決和明確的,一定能做到公開公平公正,對所有涉事人員的問責也定能落到實處。
對此,楊月珍的母親并不看好。“沒用的,沒用的。”她一直嘮叨著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