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
1949年元月初,正是寒冬之際,在蘇北平原的淮海大地,共產黨領導的解放軍和國民黨的部隊在這里進行大規模的戰略決戰。戰火在這里已經交織了好多天,所有的村莊都被炮火光顧了多次,大都成為廢墟;層層包圍和反包圍,參戰的雙方還在源源不斷地投入兵力。戰爭的勝負仿佛在瞬間即可確定,可這個瞬間由于持續的時間過長,而令人感到焦慮。
那天下午6時,太陽已沉入裸露的大地,在運河邊一個叫薛莊的僅有十幾戶人家的小村落,一個長辮子姑娘正和一個年齡與她相仿的解放軍戰士僵持著。姑娘十七八歲,年輕的臉頰被刮來的夾著雪花的西北風吹得通紅。小戰士的臉也有點紅,但那紅不是被風雪吹的,而是因說服不了年輕姑娘而感到無可奈何,或許還夾雜著一種氣惱。老村長的及時趕到,使事情最終得到了圓滿的解決。原來長辮子姑娘是村里青婦會的,正在為部隊準備干糧,而年輕的小戰士則是運送干糧的。這本來是正常的支前工作,可因為負責帶隊的小戰士所在的運糧隊帶的牲口不夠,需要借用幾戶老鄉家的,而進門時他發現姑娘家有頭正拉磨的毛驢,便想借用一下。沒想到姑娘一聽這話,揚揚眉說,借用可以,但她必須和戰士一起去,完成任務后再把牲口牽回來。小戰士說,送干糧去的地方正在打仗,非常危險,她不能去,解放軍說話算話,他一定會將毛驢安全送回來。雙方誰也說服不了誰。老村長十分清楚,別看是一頭小毛驢,可一頭牲口對莊戶人家來說就是命根子。于是,老村長對小戰士說:“我們這里是老區,這里的人炮火見得多了,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相反,她對這兒的地形熟悉,還可以給你們帶個路。”聽了老村長的話,姑娘朝小戰士眨眨眼,仿佛說,這下你沒的說了吧。
姑娘和小戰士一起隨送糧的隊伍趁著夜色出發了。他們一路無語,沿著被炮彈炸焦的土地匆匆而行,只有牲口的蹄聲在空寂的夜里顯得越發急促。在走了兩個多小時后,一條小河擋住了去路。盡管河面不寬,但由于不時有炮火飛過,運糧的牲口受到了驚嚇,蹄子還未沾水,屁股便拼命地往后挪,說什么也不愿下河,弄得幾個牽韁繩的戰士拼著老勁才拉住,急得帶隊的小戰士來回踱步。正當小戰士一籌莫展的時候,長辮子姑娘突然對他說:“用東西把牲口的眼睛都蒙住,它們就聽話了。”“行嗎?”“準行。”果然,被蒙上眼睛的牲口分不清東南西北,只好乖乖地被牽著渡過了河。
過了河,小戰士靠近姑娘低聲說:“謝謝你,大姐。”
第二天凌晨,送糧隊準時到達部隊。姑娘牽回了自家的毛驢,說要立即回去。部隊首長說,等天亮了再回吧。姑娘說:“你們有任務,我在這里礙事,再說早回去還得準備支前的事。”首長說:“也行,不過這么多牲口你一個人是無法趕回去的,這樣吧,還是讓小張再辛苦一趟,送你回去。”原來那個年輕的小戰士叫“小張”。
長辮子姑娘和小張趕著牲口往回走,此時天已經蒙蒙亮了。走了一夜路的他們并無睡意,姑娘甚至還哼了幾聲當地的小調。小張也興奮起來,他告訴姑娘,這一仗打下來,離全國解放就不遠了。說話間,兩人過了河,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姑娘家所在的村莊了。長辮子姑娘對小戰士說:“我已經到家了,你現在可以回去了。”小戰士向姑娘敬了一個軍禮說:“大姐,謝謝你。”小戰士說完,正要轉身往回走,忽然呼嘯而來的炮彈聲在耳邊響起,小戰士立即將面前的姑娘撲倒在地上。轉眼間,爆炸掀起的氣浪掩埋了姑娘。當爆炸聲停止,姑娘爬起來大聲呼喊“小張”時,才發覺剛才那個活蹦亂跳的年輕生命已停止了呼吸。
長辮子姑娘默默地站起身,擦干了眼淚,深深地向小戰士鞠了一躬。而后,她將小戰士抱在懷里,一步一步向黎明前的村莊走去。
10天后,淮海戰役結束,全殲國民黨部隊55萬人。
此后不到10個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
而那位叫“小張”的戰士被埋葬在運河邊。時至今日,沒有人知道他的全名,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家在何處,只有運河兩岸的迎春花年年為他開放。
而那個長辮子姑娘在多年后成了我的母親。這個故事,自我懂事起,每年她都會給我講述一遍,每次講述的時候,母親的雙眼都噙滿淚水。
母親說,尋找小張的部隊是她今生的一個心結。因為那場戰爭參戰的部隊太多,而部隊駐防、換防頻繁,打完淮海戰役之后,聽說小張所屬的部隊又去解放大西南。從新中國成立前到新中國成立后,她多方打聽,依舊沒個結果。但她相信,小張的部隊是不會忘記他的,他的戰友們也都不會忘記他。運河邊的村民們同樣沒有忘記這個不知名的小戰士。每年清明,小張的墳前會堆滿這塊土地上開放的數不清的野花。而以小張的生命為代價活下來的母親,一生都認定自己的命是小張給予的。她說,她活著是因為小張的生命而存在;死了,她要埋葬在小張的墳墓旁,在這古老的大運河邊陪他說話,為他唱歌……
(莊妃軒摘自《法治人生》201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