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子越

清晨,廣東順德一家星級酒店的咖啡廳,寧靜而優雅。落座后,隨口談及近期的社會問題,鄭永年馬上打開了話匣子,一口氣說了很多,時而流露出惋惜的神情。
“中國最可悲的是沒有自身的知識體系,我特別想在這方面做些事情?!编嵱滥晔切录悠聡⒋髮W東亞研究所所長,很多年來,他一頭扎進了中國問題研究,希望建構一個非西方的理論來解釋中國,解釋亞洲,“我不一定能夠建構起來,但至少要有這個意識?!?/p>
帶著這個學術理想,鄭永年奔忙于新加坡、中國和歐美各國之間,考察、撰文、著述、演講。用他的話來說,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解釋中國”。
先問“中國從哪里來”
中國要向哪里去? 這是一個始終困擾著中國知識界的龐大命題。在理想與現實之間,近代的中國知識分子從來沒有停止過掙扎。
鄭永年1962年出生于浙江余姚,1981~1988年在北京大學本碩連讀,畢業后留校任教。與大多數60年代知識分子一樣,他經歷過70年代烏托邦社會主義的幻滅,走過80年代末理想主義的挫折,也見證了90年代經濟變革的巨大成就,進入21世紀,面對一邊急速上升的中國經濟,另一邊對立分化加劇的中國社會,卻陷入了困惑。
“改革開放之初,大家都滿懷理想地要改造社會,30年后,卻發現這并不是我們理想中的社會。社會道德開始滑坡,信任感缺失,收入差距擴大,社會階層漸趨對立,這些都不符合我的價值觀,我不理解,所以我要回答為什么。”
在各種主義對“中國向哪里去”開出種種藥方,左右派因此陷入漸趨極端的爭論時,鄭永年卻回過頭,試圖追問“中國從哪里來”。
鄭永年引述羅伯特·達爾的一段話說:學者研究社會現象,如同醫生給病人看病。醫生的職責是根據知識和經驗給病人治病,如果病沒有治好,只能說自己的專業技術還要加強,而不能說病人的病生錯了。“作為一個醫生,不能光罵,而是要去診斷,它是怎么得病的,得的是什么病,才能開出藥方。”
在《中國模式:經驗與困局》一書中,鄭永年如此寫道:當意識形態與現實不相吻合時,需要修正的是意識形態,而非犧牲現實。
“不管我們的意愿如何,客觀的現實要求和政治權力的本質決定了國家權力會一直存在我們身邊。我們所面臨的問題并非要不要這樣一個國家政權,而是如何確立一個強大的能夠滿足各方面發展要求的國家。”
看過中國跌宕和徘徊,經過苦苦思索和試驗,鄭永年找到了自己理解中國的方式:接受今天的中國,把現存制度當作一種現象來了解和解釋。
他認為,國家制度建設是中國過去將近30年的政治改革的核心,中國共產黨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如果結合黨內民主、人民民主和憲政民主的概念和實踐來考量,中國的民主發展模式已經躍然紙上”,中國未來的發展,則取決于政治改革的進程。
“別人有批評我的自由”
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以后“中國模式”爭論升溫,在眾多媒體和學者的文章中,鄭永年的觀點被引述頗廣。
因為批評過度集權和國有壟斷,鄭永年為左派所排斥;因為支持一定的中央集權和現存政黨體系,他也不為右派所接納。鄭永年并不介意被排除在外,對于中國的知識分子群體,他更多地將之作為一個對象進行分析,“知識分子群體非常復雜,很難成為一個階層。這個群體中的兩個邊緣化次群體,則已是當代中國最具有傳統意義上的‘理想主義色彩,那就是人們所說的‘左派原教旨主義和‘右派原教旨主義,而無論左右,都很難解決中國問題?!?/p>
即使刻意地保持距離,作為海外研究中國問題的著名學者,鄭永年還是不可避免地被扯進了這場中國模式爭議。
2011年5月30日,自由主義學者秋風在新浪微博發文稱:“復旦的上海論壇閉幕式,新加坡人鄭永年講話,奢談中國當下政治模式為人類最好,簡直完美無缺。在下實在不能忍受這種侮辱眾人智力的行徑,與一研究政治哲學的朋友憤而起身離開?!?/p>
信息一出,馬上引發媒體界和學術界人士的大幅轉載和討論。從不上博客和微博的鄭永年并不知道自己已置身爭議中心。
代替鄭永年在新浪微博回應的,是他的同事、新加坡國立大學法學院副教授王江雨。王江雨稱,“微博不可靠處甚多?!睋麑︵嵱滥甑牧私?,“一、鄭永年有多篇文章批評中國的政治體制,對政府利益集團批判最力,不大可能鼓吹這種話;二、鄭一直是中國公民,不是新加坡人?!?/p>
王江雨稍后致電正在上海虹橋機場的鄭永年了解此事,再發微博說,“鄭說他從未說過中國模式完美無缺,只是指出,現在左派認為中國模式最好,自由派則認為其一錢不值。這種大對立不利于建設性討論,要看到中國與阿拉伯和西方世界均不同這個客觀事實(比如中國領導人有任期制),在此基礎上建設開放競爭的政體?!?/p>
隨著發言稿的公布和當事人鄭永年的不正面回應,看似不可避免的筆戰沒有打起來。兩天后,談及此事,鄭永年絲毫沒有動怒,也沒有辯駁什么,“我有表達觀點的自由,別人也有批評我的觀點的自由,這是自由主義的本質。”
對于導師的態度,鄭永年在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的研究生并不意外,她說,“我們偶爾也向鄭老師提起國內學者的不同意見,他總是笑笑就過了。”
對于別人的商榷和批評,鄭永年從不回應。他說:“別人可以批評和挑戰我的理論,我相信所有的知識體系都是開放的,都是可以被挑戰的,這樣知識界才能往前走。但是我沒有那么多的時間去回應。社會上有很多事情消耗你的時間,人還是要約束自己,把最大的精力投入到自己的事業上。”
解釋比改造更重要
“中國太浮躁了,沒有理性思考的空間,但這個社會需要有人思考。”鄭永年說。在近期的幾次閑談中,他都流露出停止撰寫專欄,專心做學問的想法。
鄭永年笑言,所有人都把他當成一個專欄作家,但寫專欄只是業余愛好,他的主要學術著作都是用英文寫就的。他把自己正在進行的研究稱作“解釋中國三部曲”。
“三部曲”的第一部《作為組織化王者的中國共產黨:文化、再生產和轉型》已于2010年在美國和歐洲出版,在這本書中,鄭永年解構了中國共產黨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盁o論你喜歡還是不喜歡,中共都是主導中國未來的最重要力量。”正在撰寫的第二部《嵌入于國家的市場:中國的政治經濟學》,會解釋中國的國家和市場關系。第三部《作為非民族國家的中國(暫定)》,將從民族國家的角度探討中國國家形態的過去和未來發展道路。
“解釋中國”的學術計劃,最初萌芽于鄭永年1990~1995年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求學期間。一開始,他如同所有學者,在西方主導的政治學世界中,以西方的語言和理論進行中國問題研究,不過很快產生了懷疑。
“西方理論是解釋西方經驗的產物,馬克思的‘勞動分工論、亞當·斯密的‘看不見的手,都是通過考察當時西方社會,把社會現實概念化、抽象化的結果。中國的現實與西方不一樣,生搬硬套這些理論并不能完全地解釋中國。”
在普林斯頓大學取得碩士和博士學位后,鄭永年去了哈佛大學做博士后研究,1997年,加入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開始建構他的學術世界。
“在國外最生氣的是,那么多的社會科學領域的概念,沒有一個與中國相關。德國、法國、意大利都有自己的知識體系,中國轉型的量級是歐洲的幾倍,卻沒有能力向世界說明自己?!?/p>
在鄭永年看來,缺乏認識自身、解釋自身的知識體系正是中國始終無法走出歷史循環,成功轉型為現代社會的癥結所在。研究中國問題的過程中,鄭永年最大的痛惜正來自于此,“不僅中國,整個亞洲都面臨這個問題,這是一種思想上的‘被殖民?!?/p>
“近代以來,中國知識分子總是搶政治家的工作,熱衷于改造世界,而不是解釋世界。在媒體上,每個人都在說中國應當怎么樣,應當怎么發展,一個比一個理想。但是民主化不能靠烏托邦,道路并非學者能夠控制。如果中國知識界不跳出泛意識化的爭論,有意識地建構起重新解釋中國的理論,很難找到中國的發展道路。”
鄭永年自我定位為一名知識分子,而非公共知識分子。在他看來,兩者的區別在于,知識分子做研究、寫文章只是為了解釋世界,而公共知識分子更著重影響社會和政策,但“公共知識分子如果沒有較好的學術基礎,可能對社會產生負面影響”。
“批評很重要,如何批評也很重要。一個人生了病還是想治好的,知識分子要有建設性的批評,不要過于情緒化和政治化。知識就是知識,不是為政治服務的,如果知識產生了政治和社會影響力,那只是副產品。”
最大的敵人是昨天的自己
為了保證學術研究的時間,鄭永年盡可能保持簡單的生活方式:不隨便參加飯局,周末呆在辦公室做研究,每天至少抽出兩個小時進行一個人的思考和寫作。唯一保留的興趣是跑步。
“跑步可以培養三種感覺,孤獨感、饑餓感和疲憊感,尤其是孤獨感,對于學者很重要。孤獨感是自己跟自己的對話,做學問的人沒有孤獨感,很難有冷靜的心智。”
身為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的所長,鄭永年有時不得不面對一些繁瑣的行政事務和不得不參加的會議。他偶爾會開思想小差,獨立思考自己的問題,大部分的專欄文章就是這樣“生產”出來的。
他每年都會到中國的基層和農村進行考察,并跟各個層級的政府官員打交道,“幫政府做研究或講課的同時,我會抓緊機會去了解這些體系的運作,有些東西不能寫出來,但幫助我認識這個體制非常重要。”
鄭永年的生活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一切為了學術”。實際上,與鄭永年做人物訪談很不容易,每次不出3句話,他總能不自覺地把話題轉回到學術上面。他坦言,為了實現學術理想,自己放棄了很多東西。
“我確實對這個社會很關心,否則盡可以選擇更享受、更容易的生活方式。我從農村出來,親身經受過中國底層社會最黑暗最丑惡的事情,我不希望這一切繼續下去。年齡越大,這種責任感越重?!?/p>
“鄭永年是一個愛國者?!蓖踅暾f,他與鄭永年相識8年,兩人可謂“學術之交”,“鄭永年研究中國問題是一種實證研究,他關心的是事實,而不是結果。對于好的,他會表揚,對于不好的,他的批評也很給力?!?/p>
“對于中國大方向、大政策,他把握得比較到位、比較及時,并且善于運用中國大陸、臺灣以及西方都能接受的話語。但缺陷在于他對于國內情況雖然經常跟蹤,卻缺乏真實體驗,對國內的人來說總感覺他說得不解渴?!睆V州市社科院研究員彭澎在博客中如此評論鄭永年的學術觀點。
鄭永年并不關心外界的評論,他擔心的,是東亞研究所已占據新加坡研究中國問題的壟斷地位,“這很難進步,所以我必須每天修正甚至否定自己的思維和觀點,我最大的敵人是昨天的自己?!?/p>
現階段的中國如同一個巨大的謎團,充滿了變動和憧憬,也涌動著浮躁和不安。在鄭永年看來,這種變化正是中國轉型的良機。
“你看到的可以是一個很糟糕的社會,也可以是一個改造得更好的社會?!苯咏烀甑泥嵱滥攴浅UJ真地說,“我希望活到100歲,好好地做學問,把中國解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