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

6月中下旬,就在利比亞“全國過渡委員會”執行局主席吉卜里勒即將訪華之際,利比亞反對派聲稱找到了有關卡扎菲犯有戰爭罪的材料。據預計,國際刑事法院的檢察官將在戰后前往利比亞審閱這些文件。其中一份文件顯示,政府軍的指揮官命令對米蘇拉塔進行數月的圍困,以餓死城里的居民。這項命令說:“絕對禁止從任何入口和檢查站讓補給品、燃料及其他物資進入米蘇拉塔城內。”另一份文件要求政府軍追捕受傷的反對派武裝人員,這違背了有關國際公約。反對派們還獲取了卡扎菲下令毀滅米蘇拉塔的信息:卡扎菲命令要用當地居民的鮮血“讓藍色的海洋變成紅色”。
早在今年5月16日,國際刑事法院檢察官奧坎波就已向新聞界宣布,基于卡扎菲等人鎮壓平民的行為已經構成《國際刑事法院羅馬規約》規定的危害人類罪,他已正式向國際刑事法庭第一預審分庭提出申請,要求法庭對卡扎菲、其次子賽義夫以及其妹夫薩諾思發布逮捕令。自2月份以來,卡扎菲接連遭遇國內抗議、武裝叛亂、聯合國制裁以及北約空襲等諸多麻煩,現在又被獨立于聯合國的國際刑事法院檢察官盯上,以流亡海外換取豁免之類“政治解決”的機會可謂微乎其微。盡管國際刑事法院的最高刑罰是無期徒刑,但對于卡扎菲來說,相比達成下臺協議,這更是一種無法擺脫的真正麻煩,所以他堅持守在利比亞。
首因鎮壓和平抗議遭指控
卡扎菲目前受到奧坎波的指控包括:自2月15日以來,不斷下令其掌握的安全部隊在個人住所及公共場所攻擊利比亞平民,以致命武器鎮壓集會,以重火炮攻擊葬禮游行隊伍,并安排狙擊手殺害結束祈禱后離開清真寺的平民;對政治異議分子遭逮捕、酷刑及強迫失蹤,以及女性遭大規模強奸等迫害行為負有責任。檢察官同時還指控,作為利比亞實際總理的賽義夫和作為軍情部門頭目的薩諾思直接參與指揮了各種鎮壓活動。檢察官認為,卡扎菲等人的行為已經構成《羅馬規約》第七條規定的以殺害、迫害為主要形式的危害人類罪。
在5月4日向聯合國安理會提交的報告中,國際刑事法院檢察官指出,為了調查該案件,檢察官辦公室對10個國家進行了15次以上訪問,對45名掌握第一手罪證的個人進行了面談,同時還收集和審查了569份錄音和圖片資料。檢察官指出,其對每個犯罪事件都至少找到兩名目擊證人,此外還有文件、圖片和錄像提供證據支持。這些證據足以證明對平民的殺害和迫害行為都是“系統為之”,并且后果也達到了《羅馬規約》所要求的嚴重程度。
奧坎波的指控,是繼2009年3月國際刑事法院向巴希爾發出逮捕令后又一次試圖向一個在任國家元首發出逮捕令。無論是1993年成立的前南斯拉夫問題國際刑庭還是1994年成立的盧旺達問題國際刑庭,抑或是2002年成立的國際刑事法院,以往的危害人類罪案例都是針對國內、國際武裝沖突或國內民族沖突當中的危害人類罪行。盡管現在利比亞國內也存在持續的武裝沖突,但奧坎波的指控對象卻主要局限于利比亞內戰之前或非叛亂地區發生的對平民的鎮壓和迫害行為。這是《羅馬規約》將危害人類罪擴大解釋后,國際刑事法院檢察官首次對非國際和國內武裝沖突中發生的危害人類罪提出指控。這種指控顯然會對今后敘利亞、也門等威權國家對示威活動的處置行為構成一定的威懾。
奧坎波正式提出對卡扎菲等人的逮捕令申請,距離聯合國安理會向其提交利比亞情勢還不到3個月,可謂神速。國際刑事法院管轄的罪行都是最為嚴重也最為復雜的國際犯罪,在當事國不配合的情況下,一般而言調查很難深入,但當前的國際政治環境以及利比亞局勢發展卻給了檢察官天賜良機。與當初調查蘇丹情勢時的巴希爾政權不同,卡扎菲政權即便在阿拉伯和伊斯蘭世界,支持者也寥寥無幾,就連非盟利比亞調解小組的領導人、毛里塔尼亞總統阿齊茲也承認,卡扎菲有必要辭職。
更重要的是,利比亞危機出現后,不僅有成千上萬的難民逃至其非洲鄰國和歐洲,卡扎菲政權內部的高官叛逃事件也層出不窮,這就使得能夠證明卡扎菲等人罪行的證據和“內部證人”大量涌現。此外,目前檢察官指控的危害人類罪主要涉及2月15日以來一小段時間內發生的鎮壓活動,無論是調查的罪行性質還是調查的時間也都非常有利于檢察官獲得指控所需的初步證據。根據以往的經驗,如果沒有出現具有重大爭議的問題,預計國際刑事法院第一預審庭將會在近期決定是否正式發出逮捕令。
指控中的法律與政治
國際刑事審判總是免不了被懷疑為“政治審判”。二戰后的紐倫堡審判和東京審判常被指為“勝利者的審判”,而前南國際法庭也曾被視為北約國家打擊前南聯盟和塞族人的政治工具。鑒于此,從法庭成立的依據、法庭成員的產生方式及法庭的訴訟程序上,國際刑事法院都有別于以往諸多國際刑事法庭,試圖從制度上最大限度地保證法院的獨立性和公正性。
國際刑事法院的產生,是依據1998年締約國大會通過的《羅馬規約》這一任何國家都可加入的國際條約,目前已有110多個會員國。這一點既與二戰后兩個國際軍事法庭產生于幾個戰勝國的協議不同,也與前南國際刑庭和盧旺達國際刑庭產生于聯合國安理會這個政治機構的決議不同。國際刑事法院的法官和檢察官都由《羅馬規約》的締約國大會選舉產生,基本不受大國政治的左右(美、俄、中都還不是締約國)。
目前國際刑事法院的檢察官是來自阿根廷的奧坎波,他可以一任9年,但不得連任,因此也完全不必因連任壓力而屈從于政治;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二戰后兩個軍事法庭的法官和檢察官都由戰勝國政府“指派”,而前南國際刑庭和盧旺達國際刑庭的法官雖由聯大選舉產生,卻必須從“安理會所提名單中選出”,而檢察官更是須經秘書長提名由安理會任命,并且實際上還遵循五大常任理事國一致同意的原則,這就使得來自西方、尤其是北約國家的檢察官候選人更受青睞。在北約轟炸南聯盟期間,提出對米洛舍維奇起訴的前南國際刑庭檢察官路易斯·阿爾伯爾正好來自北約成員國加拿大,這多少使得其指控的權威性受到影響。此外,國際刑事法院還擁有充分吸取了大陸法系和英美法系精華的訴訟程序,更好地保證被告人受到公平公正的法律審判。
當然,在全球高度政治化的環境中,國際刑事法院的起訴和審判不可避免會受到國際和國內政治的影響,這種影響主要體現在調查的啟動、逮捕的執行以及法庭運行所不可或缺的國際合作上。與前南國際刑庭和盧旺達國際刑庭不同,國際刑事法院與聯合國及其安理會并沒有隸屬關系,因此它更加獨立。但《羅馬規約》也為聯合國的政治干預預留了兩扇小門。首先,它允許聯合國安理會直接向國際刑事法院提交某一國家的犯罪情勢;其次,它也允許安理會基于政治需要而要求國際刑事法院“推遲”對某個國家犯罪情勢的調查或起訴。當然,這種政治干預也有一定的限度,那就是檢察官即便對于聯合國安理會提出的犯罪情勢也可以獨立決定進行調查或不調查,聯合國安理會也無權要求法院撤銷對某個情勢的調查或起訴。
國際刑事法院對卡扎菲的管轄權,就來源于聯合國安理會向其提交的利比亞犯罪情勢。利比亞并不是《羅馬規約》締約國,因此通常情況下不受國際刑事法院管轄,但利比亞屬于聯合國成員國,負有遵守聯合國決議的義務,因此一旦安理會提交它的犯罪情勢,就可以使國際刑事法院管轄它,這就是聯合國安理會提交犯罪情勢的威力所在。2月26日安理會通過的第1970號決議決定“把2011年2月15日以來的阿拉伯利比亞民眾國局勢問題移交國際刑事法院檢察官”,并“敦促所有國家以及相關區域組織和其他國際組織,與法院和檢察官充分合作”。奧坎波在接到這一犯罪情勢提交之后對有關信息進行了初步分析和評估,并于3月3日正式宣布啟動調查,同時通過聯合國秘書長向安理會成員國作了通報。
《羅馬規約》要求檢察官對屬于法院管轄的犯罪都有權獨立進行調查,而不得尋求任何外來指示;對于檢察官提出的犯罪指控和逮捕令申請,也必須經過法院預審庭的審核。預審庭法官并不一定會對檢察官提出的指控“照單全收”。
當然,國際刑事法院內部程序的公正性并不能完全避免外界對于檢察官對卡扎菲指控的“政治解讀”。人們可以很輕易地指出,在今年中東亂局中對國內和平抗議平民血腥鎮壓的并不只有卡扎菲,還包括也門總統薩利赫、敘利亞總統阿薩德等等,為何奧坎波不控告后者呢?從政治上說,這的確屬于雙重標準,但奉行這種雙重標準的是聯合國安理會而不是國際刑事法院,因為也門、敘利亞與利比亞一樣都不是《羅馬規約》締約國,在聯合國安理會不提交犯罪情勢的情況下,國際刑事法院無權對這兩國國內發生的國際罪行行使管轄權。
因此,如果說國際刑事法院檢察官對卡扎菲的指控有“政治性”的話,原因并不在于檢察官對其基于政治目的進行政治性指控,而在于西方國家基于政治理由不公平地只是推動聯合國安理會提交利比亞的犯罪情勢,卻對也門和敘利亞的類似犯罪情勢不夠重視。還有一點值得指出:安理會提交的利比亞情勢也將迫使北約在空襲利比亞時更加小心謹慎,因為國際刑事法院檢察官也有權針對北約在利比亞軍事行動中可能犯下的戰爭罪行進行調查和起訴。北約6月份誤炸的黎波里居民區致死多人后,利比亞外交部已要求國際刑事法院“逮捕并懲治北約領導人”。
卡扎菲被捕的可能性有多大?
國際刑事法院接下來面臨的一個現實問題是,如果法院預審分庭最終對卡扎菲等人發出逮捕令,卡扎菲被真正逮捕并接受審判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對于犯罪嫌疑人(尤其是國家和政府首腦)的逮捕從來就是國際刑事司法領域中最為困難的問題之一。目前國際刑事法院通緝的14名嫌犯中,尚有7人逍遙法外(還有1人已死亡)。前南國際刑庭和盧旺達國際刑庭的經驗也表明,對現任國家或政府首腦提出的逮捕令,通常只有在這個國家政權更迭之后才有可能執行。1999年前南國際刑庭對米洛舍維奇發出的逮捕令在其下臺后的2001年才得到執行。
國際刑事法院執行逮捕令還面臨國家和政府首腦的法律豁免權問題。國家和政府首腦根據國際法享有外交豁免權,這就使得即便被逮捕令追捕的國家或政府首腦到國外訪問,很多國家也會據此拒不執行逮捕令。《羅馬規約》奉行“官方身份無關性”原則,并不承認國家和政府首腦對國際罪行享有豁免權。它不僅規定無論國家元首還是政府首腦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得免除個人根據本規約所負的刑事責任,而且還特別規定,“根據國內法或國際法可能賦予某人官方身份的豁免或特別程序規則,不妨礙本法院對該人行使管轄權”。但在現實的國際關系中,很多國家都仍然會尊重外國國家元首或政府首腦的外交豁免權。由此可見,除非卡扎菲下臺或者反對派或西方部隊抓獲卡扎菲,否則國際刑事法院恐難真正逮捕卡扎菲。
盡管如此,國際刑事法院的逮捕令一旦發出,就會對所有國家都產生法律和道義上的雙重壓力。根據《羅馬規約》的規定,即便聯合國安理會也只是有權要求國際刑事法院推遲調查或起訴,而無權要求撤銷。犯罪嫌疑人所具有的官方身份也并不見得能永遠保護其不被逮捕,因為其一旦下臺,無論是自己的國家還是其他國家,恐怕最終都很難抵制國內外的持續政治壓力而為其提供永久的政治庇護。國際刑事法院產生之后,受到國際犯罪指控的人不再像以往那樣可以輕易尋求政治庇護,這是當代國際政治的一個重大變化,同時也是國際刑事法院逮捕令的真正威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