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劍鋒

稍顯破舊的院落里,潦潦草草地種著一點花兒藤兒。雖只一掌之地,卻是張亭棟嘴巴上所謂老有所養(yǎng)的全部詮釋?!拔依蠈崳膊怀?,也不跳舞,也沒有其他什么愛好,就是愛好病人,一看病人精神就來了?!?/p>
躲在犄角旮旯里自娛自樂的張亭棟,是哈爾濱醫(y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yī)院的終身教授。行醫(yī)50年,本該早早粉墨登臺,博一個天下無人不識君的名聲。也許是性情使然,這個老實人的出場卻被推遲到79歲。
北京大學生命科學學院院長饒毅近期發(fā)布長文,高度推崇張亭棟的建樹—1970年代,他即開創(chuàng)性地采用砒霜治療白血病,以極高的治愈率證明此病并非不可救藥。緊接著,國際藥業(yè)巨頭葛蘭素史克中國研發(fā)中心亦將一項“生命科學杰出成就獎”頒給了他,同獲此獎的還有中國中醫(yī)研究院研究員屠呦呦。這將老頭迅速拽入公眾視野。有人開始稱張亭棟為“國寶”。
被動包裝
憑空冒出來一個大獎,張亭棟一頭霧水,于是乎警惕復警惕,聽對方說去年衛(wèi)生部部長陳竺也獲得過這個獎項,他就找陳竺核實情況。
“陳竺講有這個事兒,你就大膽地去吧。”張亭棟說,“如果我不是終身教授,叫我去北京開會我都不會去,那時候他們也沒講路費誰承擔啊。我去得我自己拿錢住旅店、出路費。不是終身教授,醫(yī)院就不管你了?!?/p>
授完獎,饒毅對老人家表示,接下來應該爭取申報一個國家科技進步獎,但此事需要發(fā)明人自己主動。老頭就坐在那里靜靜聽著,啥意見也沒發(fā)表。
“我離人家十萬八千里呢,都沒敢想這個獎,我已經(jīng)拿過一個國家自然科學二等獎,那個獎就挺高了?!?/p>
國家自然科學二等獎是國務院于2000年頒發(fā)的。同一年,他的發(fā)明還被中國科學院列入20世紀中國十大科技發(fā)明之一。他將這些獎項開列在一張紙片上,試圖證明自己并非如饒毅等人所指那樣“默默無聞”。
“中國科學院都說全國十大發(fā)明這是其中之一,重視到什么程度啊!饒毅不了解情況。他說要擴大(影響),我就不理解能再怎么擴大法。”
不唯如此,1996年開始,張亭棟發(fā)明三氧化二砷治療白血病一事,把外國人也驚動了,一些國際知名媒體紛紛出動,跨國追蹤他的事跡。美國國家地理頻道的攝制組甚至跑到中國來要給他拍紀錄片,在東北都活動半個來月了,只怪他自己太死板,最后沒有搞成。
碰到這樣一個心眼不活的人,葛蘭素史克也要徒呼奈何了。
“他這個人的確是蠻落伍的。”葛蘭素史克中國研發(fā)中心副總裁魯白說,“現(xiàn)在中國浮在水面上的科學界,過分張揚是一個問題。中國科學家多的不是謙虛,多的是夸張,是浮躁,是亂吹。像張先生這樣的品質(zhì),在中國科學家里面確實是非常非常少的。”
為了將這個保守的老頭精心打造隆重推出,在此之前,哈醫(yī)大一院也下了不少功夫。
“我當院長之后,始終領(lǐng)著他在媒體上到處跑。但我們沒有饒毅影響力大,沒有引起全國關(guān)注、重視。”哈醫(yī)大一院院長周晉說,“張老師自己也不出頭,不會自我包裝,都是我們幫他聯(lián)系?!?/p>
“包裝”二字,在張亭棟那里不知從何談起。1960年代,老頭帶領(lǐng)的科研組就首創(chuàng)了雙黃連注射液,可這一干人拿在手里壓根兒不當寶貝,反而將之拱手予人,只賣了500塊錢。
走了個雙黃連,又來了個三氧化二砷。此藥雖在1972年就發(fā)現(xiàn)了,之后的漫長歲月中,除在幾個專業(yè)刊物上發(fā)表數(shù)篇論文,張亭棟守在醫(yī)院里,啥也沒做。直到后來由于王振義和陳竺出面提點,他才略微開了些竅。
王振義和陳竺都是知名血液病學家,當時主持上海血液病研究所的工作。他們使用過三氧化二砷,發(fā)現(xiàn)療效出奇,便提出與他合作搞研究。因為這樣一次機會,張亭棟才正式被往前臺推了一把。1996年,世界血液病大會在美國召開,他們共同撰寫并提交了一篇論文,陳竺還在會上特別將張亭棟引薦給大家認識。一時間全場為之轟動。
掌握了奇效藥物,也不見他打出靈丹妙藥驚世招牌大開染坊,就直截了當給它取個名字叫“癌靈”。這雖然也屬“創(chuàng)意”,但在圈內(nèi)人眼里卻不免土得掉渣。有人給他支招兒。
“這個靈那個靈,太庸俗了。說你這個藥將來一定會走向世界,這個名不能叫癌靈,就叫亞砷酸,全世界一聽就知道是什么東西?!?/p>
“不能摻一點兒假”
對于自以為早就榮譽加身的科學家來說,拿獎這回事兒,也就是放在心里高興高興就完了。
“國家自然科學二等獎也沒有說給你一間房住,獎勵你一個什么東西。什么也沒有,一個證書就完了,從地方到國家的獎項都這樣的。”他呵呵一笑,“老得獎也沒啥刺激,都麻木了?!?/p>
不同于以往的口惠而實不至,葛蘭素史克本次將給他一筆10萬元的獎金。重獎之下,也讓他備覺壓力。媒體一跟進,立時滿城風雨,要求分錢的人隨即接踵而至。
“因為這個事情不是一個人,當時(參與研制的)連護士都出力了,化驗室化驗,制劑室制藥。哪怕一個人分5毛錢,也得分出去,哪怕請大家吃頓飯也應該啊?!被氐焦枮I眼見兩周過去,這筆錢還沒有到賬,他焦急了,“我說我沒有拿到,人家能相信你么?”
擔心兩手空空,不是多余。根據(jù)葛蘭素史克的規(guī)定,這筆錢須全額捐贈給非營利機構(gòu)。若按此規(guī)定,最后可能一分錢都到不了老頭手上。他是個臉皮極薄的人,又不好意思直通通地找人家追究這懸案,就央本刊記者代為問一問。
“這個錢需要一些文件程序,我回去催一下,一定會匯過去的。我保證。這個是報紙電視臺上了的,怎么會拿不到?”魯白說,“我覺得這個獎給了以后,別的獎就會跟上的,一般都是這樣。找他合作的人也會多起來。以后的生活會好起來的。這也許只是一個暫時的煩惱。”
既然這筆錢并非子虛烏有,那么接下來就安心等待院里領(lǐng)導拿出分配辦法了。在他的意識里,一切但憑組織作主。
“我覺得凡是有功人員,都要表彰,都要獎勵。過去打仗,攻下一個山頭連炊事員都應該獎勵。但我想張老師的錢就別動了,別有壓力?!敝軙x說,“考慮到其他人的貢獻,剩下的錢我們醫(yī)院來解決?!?/p>
如果周晉的意見是一定的,這將是作為三氧化二砷創(chuàng)始人的張亭棟得到的唯一一筆真金白銀的“巨額”獎勵。這并不是說若干年以來他缺少資以發(fā)家的機會,歸根結(jié)底還是因為膽子太小了,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1996年世界血液病大會期間,那可真是風頭出盡,一些國家的醫(yī)藥公司紛紛伸出橄欖枝,想將他勸留在國外,但他死活沒有松口。
“我一點兒這樣的想法都沒有。和他合作,誰跟他簽合同???簽完了我就有罪了,自己能隨便簽么?所有事情都得通過組織來決定?!?/p>
火了一把,啥也沒落著,就端著一個空名頭回來了。這時候三氧化二砷還只是他們醫(yī)院的院內(nèi)用藥,他也不想著趁熱打鐵一步到位。直待兩年后,才不緊不慢地去國家食品藥品監(jiān)督管理局申報新藥成果。之所以拖了這么久,老頭自有道理,“科學精神就是實事求是,不能有一點兒摻假?!?/p>
根據(jù)新藥申報的規(guī)定,一種藥物要成為官方批準的社會用藥,在院內(nèi)臨床階段必須達到一定的累積病例基數(shù)。一般的藥物累積個三四百例就可以了,從1972年到1999年這27年時間,他鉚足了勁在累積病例,一口氣治了1200多例,這才感覺有了把握。
“看一兩個病人,不能算啊。雖然沒有具體規(guī)定累積病例數(shù),但百分比能說明問題,起碼得70%以上,”老頭說,“我治白血病為什么需要累積這么多?因為白血病種類太多了,10幾種,每一種你得累積一定數(shù)字,再進行比較,治M3型效果比較好,這樣才敢報啊?!?/p>
在評議會上臨場作報告,他鄭重提出要申報一個三等藥。按照中藥分類等級制度,三等藥是較為普通的臨床藥物。
“這不是謙虛,我覺得砒霜在世界上沒人不知道的,就很普通。這個藥過去就存在的,不是你發(fā)明出來的。”
與會專家和藥監(jiān)局方面意見恰恰相反,把砒霜直接注入血管治療M3型白血病,在他們視為亙古未有之事,建議再往上提一級,這么著他才改報了個二等藥。
余燼重燃
“張老師他們那個年代,確實能夠從石頭里面發(fā)掘出金子來。其實就是做事要認真,現(xiàn)在醫(yī)學工作者和科學工作者差的就是這方面?!敝軙x說,“我們得把這些老前輩留住,他們有很好的傳統(tǒng),應該傳承下來。”
基于這個意義,2009年,哈醫(yī)大一院聘請早已退休回家的張亭棟擔任終身教授。耄耋之年再回爐,張亭棟還挺稱職,每周要花上半天時間出專家門診。院里給終身教授的照顧,每月不過區(qū)區(qū)2000塊補貼。像他這樣資歷的老專家,隨便到外面走個穴,估計也比這要強上不少。倒不是說他一點兒現(xiàn)實想法都沒有,從前他在外面也走動過,自打當上終身教授,他便洗手不干了。
“我們這兒終身教授是不能上外邊賺錢的,醫(yī)院這么規(guī)定的。終身嘛,這一輩子就在醫(yī)院里了,就要執(zhí)行,沒有變通?!崩项^說,“要變通的話,那你除非跟醫(yī)院講我不做這個終身教授。一定要這么選?!?/p>
知道他仍在崗位,一些老患者還惦念著,隔三岔五也到醫(yī)院串串門兒?!跋襁@樣的老教授,能救多少人???我說真應該上班,醫(yī)術(shù)那么高,不上白瞎了?!倍阒フf。
她是張亭棟30年前用三氧化二砷治療的第一個M3型白血病人。當年眼看沒救了,死馬當作活馬醫(yī)地試驗一把,結(jié)果好好地活到今天。
知恩圖報,董秀芝回去就為張亭棟當起了“醫(yī)托”,遇到病友向她打聽醫(yī)訊,就把人往這兒拉,干得起勁。“媽呀,那介紹海了。我自己的錢都花了多少?那時候我上班兒,活兒安排好了我就給人家回信,郵了多少封啊!”
醫(yī)患之間的關(guān)系,有那么一點水乳交融的意思。
“什么叫幸福?對醫(yī)生來說,這就是幸福。病人好了走了,都是千恩萬謝的。你治好一個病人挽救一個家庭,這事兒誰不愉快?再沒有比挽救生命更偉大的事情了。”
這些加強了張亭棟對于自身的角色認同。1947年初學醫(yī),最先習得的是簡簡單單一句“救死扶傷、實行革命人道主義”。50多年過去,這誓詞而今在他那里被作了并不空洞的注解。
“像傳統(tǒng)中醫(yī),一問寒熱二問汗,三問頭身四問便。一般父母都不常問,馬上感情建立起來了。時刻要想著你是醫(yī)生,和病人不能發(fā)脾氣,打你一拳你也不能還手?!?/p>
張亭棟真讓病人打過。有個病人治完病不想結(jié)賬,把病歷給撕毀了。他制止,病人就給了他一拳。一介斯文人,當然沒有可能擼起袖子和人家干一場,他也就是笑笑了事。
逆來順受壓抑人,可是時間一久,他卻偏偏養(yǎng)成這種莫名其妙的職業(yè)習慣。大的醫(yī)療矛盾環(huán)境加劇了醫(yī)患之間的猜忌,有時候出診,張亭棟也會被病人質(zhì)問能從藥品中撈到多少好處。
“我就一笑了之,也用不著解釋。15分鐘看一個病人,你要和他打嘴戰(zhàn)的話,外邊還等著10幾個病人呢,一拖都甭看了?!彼矒Q位思考,“現(xiàn)在藥也貴。到我這兒看一次病,掛一個號就25元,開藥后起碼兩三百元,這對任何一個家庭都是負擔。”
30年前研究三氧化二砷,適逢政府提倡“少花錢、治好病”的精神。為了更好地推廣運用,他們核算了一下價格,也就6毛錢,連患者都不敢相信憑這6毛錢藥就能治好癌癥。而現(xiàn)在的亞砷酸針劑,每支價格怎么說也達到200元了。
“我們要關(guān)注科研成果是否符合衛(wèi)生經(jīng)濟學要求,能否為最廣大人民所享有?!睆埻澋睦吓笥殃愺迷诟鹛m素史克頒獎致辭時說,“我認為要支持那些真正致力于人民福祉的科學工作。他們今天能獲此殊榮,并不是因為他們發(fā)表了多少論文,而是他們的工作實實在在地解決了群眾的重大健康問題。我想這才是真正值得尊敬和肯定的。”
轉(zhuǎn)眼就80歲了,問老頭此生有無心愿未了,他還蠻不知足。
“要是長壽的話,還能研究點兒別的藥。中藥里頭400多味藥,類似亞砷酸這樣的藥你能說沒有么?肯定能有!別的病要都能找著像亞砷酸這樣的藥,一個醫(yī)生找一個,那世界上就沒有疾病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