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日政治劇中的強人期許

趙博淵

自2010年10月開播以來，以總統為題材的韓劇《大物》引起轟動，女一號高賢廷更憑借此劇蟬聯年度最閃耀演員。而該劇引發的政治聯想也不乏現實針對性。在野的民主黨抨擊該劇是為大國家黨前黨首樸槿惠做軟廣告，并指出劇中形象晦暗的民友黨名字帶“民”，容易引起國民誤會。無獨有偶，數年前日本也曾播映過以首相為題材的電視劇《change》，同樣維持了高收視率，木村拓哉扮演的年輕首相也因卷發扮相被認為是以小泉純一郎為藍本。

政治劇總是容易引發聯想和爭議，正大光明地拿國家領導人說事演繹且無須擔心受到政治打壓和權力干預本身，即是民主社會自由開放包容的體現。作為東亞民主的先行者，日韓的進步與美歐相較太遲，但在權威主義色彩濃重，有著長期為尊者諱傳統的東亞已屬不易。唯其如此，不僅顯得可貴，更表現出不同于歐美的東方特色。

韓國人演繹總統的熱情

政治題材在韓國影視劇中曾屬高危雷區，但在金大中執政后，電影不僅作為經濟產業和國家軟實力得到國家支持，更被視作社會開放度的晴雨表。金大中任內廢除電影剪閱(審查)制度，政治題材得以解禁。近年來，韓國電影選材之無忌，演繹之大膽，尺度之寬松令人驚嘆。

在以總統為主角的韓國電影里面，2004年的《浪漫總統》講述的是喪偶多年的總統二次戀愛的故事。總統賭上政治前途力保有通北(為朝鮮做事)嫌疑的女友，明顯取材于盧武鉉和夫人權良淑的實例。2006年的《韓半島》是第一部在青瓦臺全程取景的電影，塑造了一個強硬堅韌的總統形象，片中韓日海上軍事對峙更是直指當年的獨島爭端。

2009年的《早安!總統》可謂總統片之集大成者。靈感來自前青瓦臺大廚李根培。李大廚先后侍奉盧泰愚、金泳三和金大中三任總統，于2007年出書公開總統菜譜。該片以青瓦臺廚師回憶錄的形式講述了3位總統在青瓦臺的生活點滴，只是在原型的人選上有所調整，為金大中和盧武鉉，唯有女總統虛構成分居多，有人認為原型是樸槿惠，但樸是未婚人士。影片雖涉及政治，本質上仍是輕喜劇。

經過電影形式的試水和鋪路，2010年總統片大舉躍上韓國電視屏幕。SBS電視臺的《大物》尚未播完，KBS又于12月15日開播《總統》。《總統》將男主角設定為民主斗士、人權律師出身，應是以盧武鉉為原型。《大物》疑似挺樸槿惠，《總統》疑似挺盧武鉉，一為保守陣營，一為進步陣營，其撞車看來并非巧合。

韓國人演繹國家領導人的熱情趨于泛濫，更早實現民主化的日本在這方面卻建樹不多。這倒不代表日本人在政治上比韓國人冷感，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日本就出產過不少頗具深度的政治題材電影，比韓國早得多。造成韓熱日冷局面的主因在于政體——日本的議會制突出國會的中心地位和政黨的集團性，故首相個人色彩較淡，很難出彩；韓國總統由直選產生，且政權、黨權分離，總統個人色彩濃厚，無論選舉還是執政都容易制造出戲劇沖突。

富士電視臺曾經以首相為題材出品過兩部日劇。1997年的諷刺喜劇《別叫我總理》似乎模仿了BBC《是的，大臣》的室內劇形式。雖不乏名角參演，但收視率慘淡，主要原因是該劇過于夸張荒誕，純粹為宣泄而嘲諷。2008年的《change》幸未重蹈覆轍，該劇的推出很大程度上屬“挾洋自勵”之作，木村拓哉扮演的首相也因此被稱作“日版奧巴馬”。

東方特色的政治哲學

韓劇《大物》講述了一個傻大姐從布衣到從政，直至入主青瓦臺的故事。女主角徐慧琳本是電視臺兒童節目主持人，因攝影師丈夫在阿富汗被綁并遭撕票，生活完全亂套。她認為政府不作為，化身秋菊到處討說法，因此遭解雇，但也贏得超強人氣。回鄉賦閑的她偶然卷入本地反土地開發的示威活動，一躍成為維權新星，引起野心勃勃的年輕實力派議員姜泰山的關注。在公眾期待和姜泰山引導下，徐慧琳初選國會議員成功。進入國會的徐慧琳備感壓抑，既不喜國會的種種歪風，更不甘做個隨黨首起舞的投票機器。后來她辭去國會議員，改而競選家鄉地方首長成功，之后一路凱歌，最終成為總統。

日劇《change》的路數大致相同。議員父親和秘書哥哥墜機身亡，小學教師朝倉啟太不得不繼承父業。競選議員。和徐慧琳一樣，朝倉也得到執政黨內實力派大佬扶持，順利成為首相。兩劇都呈現了本國的政治力學關系，所不同的是，《大物》重在表現主人公的成長經歷，對成為總統后的作為反倒一筆略過，而《change》則以首相任內的種種挑戰為重點。

徐慧琳和朝倉啟太的共性在于：普通上班族因種種機緣巧合非主觀性地踏上政治之路。上路后卻與現實政治格格不入，最終懷抱草根本心不動搖，以平民理念努力改造現實。而在他們的道路上，總有一批顢頇陰狠之人制造阻力。然而，主人公總能讓對手口服心服，所使用的手段卻全無權術，唯有誠意和包容。

擁有強烈政治意愿的精英政治家反不如初涉政壇的菜鳥新人知理，聽起來很民粹，但絕非反智。《大物》中的姜泰山和《change》中的小野田干事長給出了反面答案。姜泰山草根出身，小野田基層民代出身，兩人都曾懷抱革弊圖新的理想踏足政界，只是時間一長，被龐大的制度機器消磨得熱情殆盡，逐漸模糊扭曲了本心：姜泰山追求權力，小野田則是混日子。主角所追求的正是他們遺忘的東西。

克服制度慣性和理想疲勞，保持以民為本的本心，似乎成為電視劇所要表達的主題。這實際上是自孔孟以來東方特色政治哲學的理想藍圖，只不過在民主體制下更容易實現和演繹罷了。

呼喚強人的民意土壤

《大物》的劇情模仿了美劇《白宮女總統》的橋段。首相為農業協定與美國代表談判，最后靠誠意和日本式的談判手法讓對手作罷。不過，這遠不如首相和黨內派系、官僚集團的沖突來得激烈。劇中首相解除不聽話的大臣職務時表現出來的強勢，在現實中的日本政界是極其罕見的。

都是強人!問題是民主了幾十年的日韓為何在近幾年突然對政治強人產生興趣?

歷史上，日韓都吃過極權專制的苦頭。日本有法西斯之禍，韓國有軍政之苦。痛定思痛，日韓民主改革都是以分權和制衡為哲學導向。弱勢政客在冷戰和經濟高速增長時期不會太過損害國家利益，但在冷戰結束和經濟放緩后，弱勢政客無力振衰起弊，對內陷入黨爭，對外受制鄰國，常常給選民以失望、受挫之感。而作為現實不如意的替代品，日韓熒幕包裝推出符合東方倫理規范的政治強人，乃投民所好，表達一種政治憧憬。

《change》播出前后，安倍、福田、麻生三任首相都在茍延殘喘混日子。民主黨上臺后同樣未能帶來期望中的改變，選民發現民主黨更軟弱：鳩山最終屈服于美國的基地調整方案，菅直人在釣魚島撞船后同樣沒有頂住中國的放人要求。這樣日本選民反倒懷念起小泉那樣的強人來，2010年歲末就出現了“小泉復出”的呼喚。

《大物》制作時，2008年意氣風發上臺的李明博，接連遭遇進口美國牛肉風波、全球金融危機、朝鮮第二次核試驗、天安艦遇襲沉沒的打擊，魅力急挫。保守派選民懷念起昔日的政治強人樸正熙，對其女兒選總統功虧一簣的歉疚之情，遂轉化為對虛構的女總統徐慧琳的期待，希望有政治強人能夠穩定經濟、對抗外患、撫慰民心。

正是認識到民氣可鼓、民意可用，李明博在延坪島炮擊事件后改采戰爭邊緣政策，頻拋“朝鮮半島統一”言論，更放言2011年是“為統一開始做正確準備的元年”，這背后除了2010年韓國人均GDP超過2萬美元、具備了主導“吸收統一”的經濟基礎外，“朝鮮崩潰論”的盛行、美國實施重返亞洲的戰略，也使得韓國人覺得歷史機遇正在向自己靠近，有可能說服周邊國家支持韓國主導下的統一。《大物》由于拍攝時限，沒能在國民外交保護之外生發出更宏大的半島外交假設，但在寬松的創作環境下，相信蘊含這一主題、且仍以韓式倫理見長的政治劇的發軔，只是時間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