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島日,毀島時?

2011-05-30 10:48:04楊江閆鵬飛

新民周刊 2011年17期

楊江閆鵬飛

如同給夢想裝上了一對翅膀，4月12日，國家海洋局公布了中國首批176個可以開發利用的無居民海島名錄，涉及遼寧、山東、江蘇、浙江、福建、廣東、廣西、海南8個省區，其中遼寧11個、山東5個、江蘇2個、浙江31個、福建50個、廣東60個、廣西11個、海南6個。首批可以開發利用的無居民海島最長開發使用年限為50年，外籍人士和外資企業也可以按照相關規定申請開發，至于海島的開發主導用途涉及旅游娛樂、交通運輸、工業、倉儲、漁業、農林牧業、可再生能源、城鄉建設、公共服務等多個領域。

這份名錄甫一公布即激起了國內尤其是名錄涉及的8個省區民間資本的極大興趣，因為對于這些中國為數不多尚未開發的處女地，人們對它蠢蠢欲動已久。無論是“差錢的”與“不差錢的”都圍繞這個話題展開了無限的遐想，因為它是很多人夢起航的地方。

像金庸筆下《射雕英雄傳》中的東邪黃藥師那樣做一個“桃花影落飛神劍，碧海潮生按玉簫”的桃花島主？搭建一個陶淵明詩中“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世外桃源？如果說這樣的意境還是過于“烏托邦”，可否像因主演《加勒比海盜》而聲名鵲起的影星約翰尼·德普花300萬美元在巴哈馬群島買下一個名叫“科特霍爾唐”的海島那樣，建成一個個性張揚的私人小島，從“海盜船長”搖身變為“海島船長”，從此與碧海藍天、沙灘、城堡相伴，出行全靠游艇與飛機？

就首批176個可以開發利用的無居民海島要取得“島主”資格首先要交納一筆不菲的“海島使用金”而言，這就已經注定是一個富人的游戲。

對于大多數尚在為富裕而奮斗的人而言，“島主夢”依然只能停留在暢想里，不過，對于富豪們而言，中國式的島主夢是否意味著就此可以走進現實？

在環保與發展尚未真正踩上平衡點的中國，富人們的島主夢與約翰尼·德普買島時所持有的是同一個夢想——錢不能買到快樂，但可以買到使你快樂的東西。只不過，在另一個世界，在我們這里，“使你快樂的東西”除了錢，似乎還是錢。

面對大自然，我們過去的表現就像一個永遠吃不飽的孩子，貪婪的雙手始終伸向母親。

如此，我們的擔憂來了，夢起航之日，會不會就是毀島之時？

在陸地上，這樣的夢魘已無數次上演。

沒錢，你別動念頭！

雖然在誰可以開發利用無居民海島這個問題上，政策本身并沒有身份限制，但現實卻設立了一道無形的門檻。“千萬不要帶著浪漫主義的色彩來看待這件事，沒有足夠的資金，你就不要動這個念頭！”浙江省舟山市海洋與漁業局海域管理處副處長倪定康開門見山潑了一盆冷水。

中國海島數浙江，浙江海島看舟山。因為在中國300萬平方公里海域中，面積大于500平方米的海島將近7000個，小于500平方米的逾萬，浙江省以擁有3061個海島，占全國海島總數44％，成為中國海島數量最多的省份。

浙江省共有無居民海島2878個，占全國無居民海島總數的40％，是此次無居民海島開發利用的重點區域，共有31個無居民海島位列首批開發利用名單，分布于寧波、舟山、臺州、溫州四市。作為我國大陸地區唯一以群島建市的城市，舟山共有大小島嶼1390個，其中面積大于500平方米的海島1300個，這當中又有1160個是無居民海島。

倪定康連日來無數次向前來咨詢的民間資本作出上述忠告，他甚至直言不諱，除非你錢多得沒處用，否則不要輕易來買島，一般人耗不起！

舟山市此次共有10個無居民海島被列進首批開發利用名單，其中5個島嶼定位“旅游娛樂”、4個島嶼定位“交通運輸”、1個島嶼定位“公共服務”。倪定康首先向記者介紹了無居民海島開發利用的一般程序：申請人向海島所在地的縣（市、區）級海洋行政主管部門提出無居民海島使用申請，提出申請時，申請人應提供無居民海島使用申請書、無居民海島坐標圖、開發利用具體方案、使用項目論證報告、相關資信證明材料等。

如果擬開發利用的無居民海島由于歷史原因存在利益相關者的還必須提供解決方案或者協議，如果是開發利用跨行政區域以及存在歸屬爭議的無居民海島，應當向該島共同的上級海洋行政主管部門提出申請。

這才是第一步，從提出申請時各種費用就接踵而至，以提交的《無居民海島開發利用具體方案》為例，必須經過有資質的單位認證，這項費用首先就需要數十萬元不等。

接下來就是嚴格的層層送審——縣級海洋行政主管部門對申請初審合格后報市級海洋行政主管部門，審查合格后報省級海洋行政主管部門。報省級人民政府批準的無居民海島使用申請，由省級海洋行政主管部門審核后報省級人民政府審批；報國務院批準的無居民海島使用申請，由省級海洋行政主管部門審查后報國家海洋局，國家海洋局審核后報國務院審批。

但走完這一系列程序后要最終取得無居民海島使用權還有一大筆資金等著你付，海島保護法施行后，已經明確對無居民海島實行有償使用，并制定了《無居民海島使用金征收受用管理辦法》。倪定康介紹，無居民海島使用權出讓實行最低限制制度，以行政審批方式出讓無居民海島使用權的，使用金征收標準為無居民海島使用權出讓最低價與評估價之和，以市場化方式出讓無居民海島使用權的，使用金征收標準為招標、拍賣、掛牌的合同價格。

“旅游、工業等經營性用島有兩個及以上意向者一律實行招拍掛！”倪定康介紹了出讓最低價的計算方式：“無居民海島使用權出讓最低價＝無居民海島使用權出讓面積×使用年限×無居民海島使用權出讓最低價標準”。

使用權出讓最低價標準由國務院財政部會同海洋主管部門，根據無居民海島的等別、用島類型和方式、離岸距離等因素，適當考慮生態補償因素確定，并適時調整。國家海洋局將海島分為了6個等級，每個等級又規定了15種用島最低收費標準，一個要素差別就可能導致價格天壤之別。

比如，同為離岸距離小于0.3公里的一等島，填海連島用島為每年每公頃24萬元，而林業用島僅有1000元；同為一等島的旅游娛樂用島，離岸小于0.3公里的，每年每公頃3000元，大于25公里的只有250元。

離岸距離小于0.3公里、一等島、填海連島用島的最低價格標準在所有無人島類型中最高，達每年每公頃24萬元，這個數字是費用最低的“離岸大于25公里、六等島、林業用島”的1.7萬倍——后者每年每公頃只有14元。

排在舟山市10個開發利用無居民海島首位的擔峙島屬于三等島，用途為旅游娛樂，離岸最近處只有240米，它的出讓最低價標準為每年每公頃870元，倪定康算了一筆賬，擔峙島一共16.72公頃，50年的租金72.732萬元。

按照規定只有使用金超過1億元時，經相關部門同意才可以在3年內分次交納，但首次額度不得低于總額的50％。至于擔峙島這樣的只能按照批準的使用年限一次計征。

對投資者而言，經濟能力的考驗這才剛剛開始，交了海島使用金后，很可能還會涉及征遷賠償。

無居民海島俗稱“無人島”，通俗一點講就是不作為戶籍登記地的島嶼，并不意味著島上無人。以擔峙島為例，島上現有鹽田、養殖塘以及漁民用來管理的簡易磚房，并有橋墩、碼頭等設施。

擔峙島長期以來事實上歸屬附近長峙島上的馬鞍村與永華村所有，兩村共有8戶漁民在擔峙島上承包海產養殖。擔峙島上的魚塘1983年就已經修建，但經營了幾年后便荒廢，現年42歲的馬鞍村村民朱岳定1999年從永華村承包了擔峙島上的57畝魚塘，近年來每年的收入都有十幾萬元，按照當初與村委會簽訂的協議，承包期至2015年年底才會結束。對于朱岳定們而言，擔峙島要“賣”出去是一件砸了他們飯碗的壞事，為了經營好這些魚塘，養殖戶們沒少花力氣，每年臺風季節，魚塘都會遭到破壞，每兩年就要挖泥土來護塘。盡管兩年前，舟山市就已經整體征用了擔峙島，征遷費用高達700多萬元，但真到了政府要用島的時候，養殖戶們未必就樂意把島交出來。

舟山市首批可開發利用的無人島中還有一些島嶼有林權證、土地證，并建有電力鐵塔等設施。對于“買島者”而言又將意味著一筆不定數的支出，倪定康表示，與島上養殖、曬鹽的養殖戶的談判，政府可以出面，但費用要由使用者出。

“無人島進入實際開發利用后的費用才是重頭！”倪定康提醒絕大多數無人島面積小、基礎設施幾乎沒有，又遠離海岸線，買主要充分考慮到經濟承受能力，更要考慮可持續開發利用的能力。開發利用無人島必須解決碼頭、房屋、道路、水電等一系列基礎建設，以往的經驗表明，無人島上的建設成本至少是陸地的3倍。

“要上島，還要買船，對環保還必須有投入。”倪定康以擔峙島為例，且不論建設過程中在多部門之間繁瑣的各項審批能否順利通過，即便最終能正式投入使用，前期花費至少要以千萬元計。“再小的島，至少也要數百萬元！”

投資者面臨的就像一個無底洞，因為無人島開發后的后續經營、管理等費用也不可小覷，50年使用期滿后，等待著的又將是一筆眼前無法估算的續租費用。

從4月12日至今，倪定康無數次對前來咨詢的人算上面這一筆筆賬，“我們必須提醒有意向的人審慎，充分考慮自己的經濟承受能力。”

浙江省此前已有多起“闌尾島”的教訓，投資者半途而廢。

倪定康不希望這樣的情況再次出現。

有錢，你也未必行！

如果將首批可開發利用無居民海島名單的發布讀解為是向個人“島主夢”開禁，在目前看來為時過早，事實上，首批176個可開發利用的無居民海島名單中相當一部分都是為政府既定項目“量身定制”的。

以舟山市為例，入列首批名單的10個無人島中，癩頭圓山嶼、小癩頭礁、大瓦窯門嶼、明礁這四個因為位置是規劃中的六橫跨海大橋與舟山至岱山跨海大橋的必經之地，被作為交通運輸島列進上報名單，以后作為大橋的橋墩；面積最大的團雞山島22.99公頃，距離定海區2公里，十多年來，島上堆滿了大量經船運輸上去的生活垃圾，且已被某民企看中，計劃建成一個垃圾焚燒發電廠，由此被作為公共服務類島上報。

臺州市被列入名單的11個無居民島嶼在當初選報時也有這樣的考慮，這11個島嶼中7個作為工業用島、2個為旅游娛樂用島、1個為倉儲用島、1個為漁業用島。臺州市海洋與漁業局海洋處處長江于忠介紹了選取這11個島的緣由，他舉例，椒江區的西豬腰島、東豬腰島和缸爿島是市本級推舉上去的3個島，當初推舉的時候首先考慮到了接下來臺州煉化一體化項目將要在其周邊建設，屆時可能要用到這幾個島做為碼頭或者油管鋪設區，所以把這3個島定為工業用島。同樣路橋的西籠島附近也有可能建設有色金屬再生工業園區，所以這個島也被劃定為工業用島。

江于忠坦言，以椒江的3個島為例，如果屆時真的決定用于臺州煉化一體化項目，那么肯定首先考慮相關石化企業，并不是說隨便哪個企業或者個人都能夠申請的。

即便主要對私人開放的、為數并不占多數的旅游娛樂類用島，未來的島主們就算再能異想天開，也未必能自己說了算，隨意打造個人的夢幻世界。

國家海洋局海島管理辦公室主任呂彩霞表示，她并不希望申請者買了無人島后把海島封存起來，而是希望開發后能像馬爾代夫群島一樣，是一個對社會開放的休閑度假海島。呂彩霞一并表示，不提倡在無居民海島建房地產項目，海島的開發權目前還不能轉讓，不能讓海島被炒作。

倪定康在接受采訪時也透露，如果島主們想把無人島買下后打造成私人島嶼或者富人俱樂部，原則上是不會通過審批的，“地方政府更希望像招商引資一樣，你的海島項目要產生比較好的經濟效益，可以為地方提供可持續的稅收貢獻。”

他坦言，要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島主目前還不現實，舟山市前幾年曾有過統計，無人島旅游投資意向高達30億元，從4月12日以來，倪定康每天都會接到不少咨詢電話，大多以為交了海島使用金后，就可以隨便在島上搞什么項目。“聽到即便是旅游也有很多限制后，再無下文。”

有著稅收渴望的地方政府希望能有好的旅游項目，但現實卻比較殘酷，一方面，浙江省所在的東海近海海域海水渾濁，且從每年11月至次年的4月是寒冷的冬季，夏天又總會遭受臺風的襲擊，特殊的氣候條件決定了并不利于旅游開發。渤海、黃海的無居民島同樣面臨這樣的窘境，即便分屬廣東、廣西、海南的77個無居民島屬于熱帶，在氣候條件上與馬爾代夫有一定相似之處，也因為彼此相距遙遠，無法形成馬爾代夫那樣的群島效應，因此不宜高估這些無居民海島的旅游開發價值，即便開發成功，也不太可能成為中國版的馬爾代夫。

還是以舟山市為例，該市已有假日島、桃花島等在本世紀初開發利用的旅游島，它們的失敗表明，要開發利用好無人島，有錢也未必能行。

假日島是最早由私人開發的無人島，其自然條件在舟山算得得天獨厚，且開發強度也最大，從2004年開始，承包方銀晨集團7年間總計投入1.2億元，建有2棟酒店、2條環島路、3口水井、自建的凈水設備，但因為島上投資成本三五倍于陸地，且施工難度更大，迄今建設部分還不到全島的五分之一，與當初的設想相去甚遠。

假日島7年來的營業狀況聽起來似乎有些悲壯，首先每年海島上的營業時間只有6個月，風浪太大，船難以靠近碼頭，風力達到9級就不能通航，島上的淡水資源緊缺，連續三天以上客滿，吃水就會出現緊張。設施的維護成本也令人咋舌，金屬、五金因為被海水腐蝕，用不多久就要更換，而且島上移植的園林樹木常常遭受滅頂之災，島上曾有一次剛栽下300棵桃樹，結果一場臺風，咸水被吹上島，300棵桃樹全部死掉。

假日島一年的收入還不及銀晨集團為拉動島上旅游經濟而買的一艘游艇，不過即便如此它仍然頑強地運轉著，因為銀晨集團更看重的是它作為集團實力證明的名片效應。

倪定康無奈地說，此前曾有無人島被私人開發后作為私人會所，淪為賭博場地，因此被查封。

能像銀晨集團這樣即便虧損還硬撐著無人島業務的企業并不多，在浙江溫州，民營企業家陳曉嫻就黯然離島。

2004年，懷揣著“島主夢”的陳曉嫻與洞頭縣政府簽訂協議，租賃竹嶼島進行保護開發，租期5年，主要開展旅游娛樂項目，陳曉嫻因此得名“溫州第一女島主”。但在過去的5年，陳曉嫻卻飽嘗無人島開發利用的艱辛，她在島上累計投入300萬元，但錢就像水流進了沙漠。竹嶼島迄今唯一的數萬元收入還是在2006年不到半年的試營業期間主要靠門票獲得，此后就一直出于歇業狀態，這點錢甚至連用于島上設備的維修都不夠，據陳曉嫻介紹，每年的維修費用都超過30萬元。

2009年租約到期，洞頭縣政府開始與陳曉嫻討論退出事宜，針對如何退出，雙方進行了多輪協商，最終陳曉嫻在政府補助100余萬元的條件下同意退出。回首5年苦澀的島主經歷，陳曉嫻已經沒有了當初那份浪漫的憧憬，反倒像經歷了一場噩夢。

浙江的民營資本大多并不看好無人島的旅游開發，就連倪定康也坦言，如果搞旅游沒有好的創意，很難吸引客源，最終只能淪為小打小鬧的“海上農家樂”。

一些擁有私人直升機與游艇的浙江民營企業家在接受本刊采訪時表示，他們此前曾設想買一下一座無人海島，在上面修建停機坪或者碼頭，再造幾棟別墅，風和日麗的天氣，駕著飛機或游艇到島上舉行派對。但了解到繁瑣的申報程序與重重限制后，都放棄了念頭。“有這筆錢，我還不如在氣候條件更好的陸地上買一塊地造一個私人莊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