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傳了許久的消息終于揭盅:國務院正式批復上海市行政區劃調整:黃浦、盧灣兩區撤銷建制,設立新的黃浦區。民間話語更加直白:兩區合并,盧灣區從此在上海的版圖上消失。
我在盧灣區出生并住了30多年,在盧灣區淡出歷史的讀秒聲中,我不能不提前懷念它。
有一個橋段在網上流傳:“田子坊的浪,新天地的美,八號橋的設計奪花魁。大時代的潮,上海灘的洋,淮海路的美女清涼裝。味香齋的面,紅房子的湯,光明村的熟食排隊長。”味香齋在靠近淮海路的雁蕩路上,僅一開間門面,麻醬拌面一流,我騎著自行車去吃過,至今齒頰留香。紅房子的法式洋蔥湯也經常品嘗,此外,光明村的叉燒與熏魚,滄浪亭的三蝦面,“全國土產”的糟蛋也是我的恩物。
但是,這不是我懷念盧灣的全部理由,我懷念它,似乎是出于一種擔憂:現在的年輕人,不會知道我童年時的盧灣區曾經以怎樣的社會形態對市民產生深刻影響并刻錄為文化基因被一代一代地傳下去。所有的民間檔案式的個人記憶,希望能彌補大歷史的盲點與疏忽。
允許我挑自己熟悉的聊吧。今天的淮海公園,過去是外國墳山,法租界的外國人死了,葬在這里,建國后遷走墳塋,改建成公園。但它的旁邊還留有一小塊墓園,我讀書時還翻墻進去過,野草過腰,石碑上刻有外文和新月圖案。過幾年,它就改建成一個菜場。現在它的對面聳起炫目的雙子星座——濟南路8號。再往南是太平橋,道路兩邊擠滿了油毛氈搭建的飲食攤,在我小時候,積了一點小錢就跑去吃小餛飩或油墩子。現在它叫新天地,許多美味的小吃見不到了。周邊的自忠路、太倉路、合肥路、嵩山路曾經住過許多文藝界名人,今天的年輕人都不知道了,雅廬書場不是在前不久已被拆了?
我家住在崇德路上,與外國墳山、太平橋一箭之遙,這條曾經以法國人名命名的小路,是我最早接觸社會的課堂,這里有老虎灶,也有典當行,有棺材店,也有法國人的兵營,有棚戶區,也有新式里弄房子,有測字攤,也有號稱遠東最大的屠宰場——殺牛公司,混雜與多元,使這條小街趣味無窮,市民生活的豐富性與風俗性,時時傳遞出一種道德規范與行為模式,深刻地影響了我的性格與人生軌跡。即使在極度匱乏的日子里,幻燈片還是有看的,小書攤仍擺在過街樓下,茶館里的說書先生還是傳統道德的詮釋者。
這條街上的有洋行職員,但“玻璃杯”(舊社會變相賣笑的婦女)也受到大家同情;有沉默寡言的大學教授,但屋檐下的剃頭師傅一直受到尊敬;有舊社會過來的巡警,也有向來低調的地下黨,有浪跡江湖的氣功師,也有開診所的牙醫。對社區工作最有發言權的是家庭婦女,她們將居委會視作自己的家,將支邊、滅四害、讀報、宣傳好人好事等活動搞得有聲有色,居委會主任天天忙于串家走戶,被大家尊稱為某阿姨,可以將糾結已久的心思和盤托出。派出所的戶籍警被呼作某同志,一進弄堂里就被大家圍住。
所有的孩子,是所有父母的孩子,所有的父母,也等于是我的父母。我隨時可以走進不設防的鄰居家,看報,喝茶,吃兩只生煎饅頭。我媽媽在端午節前幾天就被好幾家人家請去包粽子了,家里的石磨、桿秤、紅藥水等于是公用的。闖了禍我不怕母親責打,因為總有人會來相勸,只要我哭得足夠響亮就行了。
現在,這樣的生活場景還在嗎?不止是盧灣區,在整個上海都沒有了。所以盧灣區的消失只是一個引子,被所有熱愛上海的人們惦記著,懷念著,思索著。兩區合并后,城區環境一定會更美麗,綠化會更好,櫥窗會更靚麗,繁華程度有望超過香港,所謂的租界文化也會被商人當作文化資源巧妙挪用,但彼時的市民社會,已經土崩瓦解。
我的盧灣,就像一個艷麗而冷酷的情人,早在兩區合并前已經絕情地離我而去。但我依然一往情深地懷念她,因為她給了我足夠的溫暖與撫慰,還有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