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暉
在國家博物館里就可以看到英國畫家霍加斯的代表作品《浪子生涯》,今天正在成長的幾代人真是前所未有的幸運。
一睹歐洲大師的原作,對上世紀80年代的中國美術愛好者來說,曾是那么難以企及的夢想。我很難忘記,父母的一位好友已屆中年才終于獲得機會到法國參觀盧浮宮,歸來之后興沖沖向知己講述觀畫經過,他當時那種“我終于沒有白來世上一遭”的傷感而又欣慰的神態至今歷歷在目。直到十來年前,“到歐洲去看博物館”還是藝術青年們的勵志口號。
國慶節前一天的下午對我來說可算理想的浮生時光。因為覺得頸椎太酸累,需要休息,于是直奔首都博物館的《梵高和阿姆斯特丹的畫家們》一展,其實也就是專程去看掛在展廳正中的一幅梵高自畫像。這幅杰作確實僅憑自身就足以構成一個展覽,其他展品不過是在注解“天才”與“優秀”的區別。盡管心理有所準備,但梵高在古典技巧上的爐火純青依然讓我吃驚——如果早生一兩百年,并且沒有發瘋,他一定是個寫實肖像的大師。然而他畢竟是梵高,唯其獨有的緊張筆觸、夸張色彩用來塑形繪影,讓畫面中的抑郁荷蘭大叔把我徹底迷住。感嘆著印刷品完全不能傳達原作的神髓,好像第一次意識到梵高有著最典型的荷蘭人相貌……被激發起的紛亂感受逼得我不得不跑到展廳外松弛一下精神,然后才能足夠平靜地再次置身作品之前,凝神細察,盡力不漏過每一處微妙中的豐富。
很湊趣的是“首博”同時還有個小小的《胡博·華士畫筆下的晚清權貴》展,另一位荷蘭畫家胡博·華士于晚清時期來華為李鴻章、袁世凱等人繪制的油畫肖像悄然懸掛在大廳一角,讓我赫然發現自己竟能與畫中的慶親王奕劻對目瞪視。這讓我明白,正輕輕流逝的這個下午注定該獻給歐洲繪畫,于是離開“首博”之后又隨即輕車快馬地奔赴中國國家博物館。
在北京的秋天,與來自全國各地的同胞一起曬著太陽排個半小時的長隊等待入場,倒也算得怡情。一旦邁入《啟蒙的藝術》的展廳,我便被這一展覽的宏大規模驚到了。德國柏林國家博物館、德累斯頓國家藝術收藏館及巴伐利亞國家繪畫收藏館共同把各自的藏品運到這里,展期且長達一年——直到明年4月,德方顯然希望通過這個展覽讓中國觀眾全面地領悟啟蒙時代的歐洲以及德國,或者說,領悟歐洲以及德國的啟蒙時代。因此展品不僅豐富,而且跨越多個領域,包括那個時代的科學儀器以及家具、服飾、私人物品等等。伏爾泰等人主編的百科全書的最早版本靜陳在玻璃柜中,又豈可錯過?這樣一個意涵深長的展覽若是在改革開放初期舉辦,那必是一件整個文化界奔走相告的轟動事件!
于我來說,展覽上的最大驚喜便是意外邂逅霍加斯的版畫組畫《浪子生涯》。錦上添花的是戈雅的《隨想曲》等著名黑暗系版畫組畫隨于其后。這都是任何一部歐洲繪畫通史中必提的名作?。〔贿^若是單憑個人感受而論,因為一向對于冷峻深邃的德國風景畫心有獨鐘,所以弗里德里希的《雪中的石?!贰ⅰ兑妆焙庸蕊L光》尤其引我駐足。畫旁的說明指出,這兩幅作品實際承載著宗教的寓意,但是,即使忽略暗藏的寓意,那雪后荒冢的肅穆、那生長在巖旁的高杉的倔強挺拔直接就打動人心。
能讓觀眾像我這樣根據私人偏好各取所需,或許正是《啟蒙的藝術》的成功之處。然而,其實這不是一個單純以美為目標的藝術品陳列展。它的意旨在于展示“啟蒙思想”,出現在展覽中的繪畫作品既綻放才藝的風華,同時也承擔著文獻的功能,向觀眾呈現18—19世紀的歐洲人對于知識、歷史、世界、愛、自然、思想等領域的新體驗。德方策展人直言,希望如此花費心血的大展能夠獲得中國知識分子的共鳴。這可是德國人所給出的關于“啟蒙”的見解,五四之后的我們又怎能不認真傾聽?例如,以“愛與情感”為主題的展區介紹啟蒙時代如何出現了關于童年、家庭、父母之愛的嶄新觀念,出現了關于友誼的嶄新觀念,對于今天的中國或許即有直接的啟示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