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迷塑造導演

金喆

這個場面多少有點吃力不討好的意思。在“崔永元新銳導演計劃”的發布會上，崔永元自己肯定也察覺到了，他站在臺上說：“我昨天開發布會，是新做的一個綜藝節目，現場來了很多記者，大家都很感興趣。現在這里，就沒太多人。”

新銳導演計劃，顧名思義，旨在培養青年導演。這個計劃周期很長，有意參與的新銳導演們，無論年紀和性別都可以報名上傳自己的作品，如果作品被選中，這些有志導演夢想的人將可以聆聽包括李滄東、巖井俊二和多位奧斯卡獎得主在內的十位大師的授課。再往后，這些被選出的新銳導演會被送去大師們的劇組“留學”，回來之后，崔永元的團隊還會幫助他們拍自己的電影。

一切都只有崔永元自己在張羅，親力親為的。他跑去好萊塢請老師，和大師們商量了半天，在他去洗手間的那一會兒，有大師問身邊人，這個人是干什么的？人家回答，他是個主持人。大師們統統了然，這個人是真的想做這件事情的，他甚至不是電影行業內的人。他們紛紛應允，甚至沒怎么談條件，在法律意識極其強烈的好萊塢，連簽合約都能輕輕松松過關真是件奇事。

這是個完全公益性質的計劃。作品入圍的新銳導演們除了在北京聽課期間需要自理食宿，其余費用均由崔永元的團隊承擔。他們和崔永元之間不需要簽訂任何合約，即便日后成名，也可以自由來去。

原本，這個計劃的投資者是崔永元的一個朋友，后來他意識到這是一個絕對不可能賺錢的項目之后，臨時退出。沒了贊助人，小崔干脆一個一個給認識的朋友打電話，給周立波，給很多人，告訴他們自己要做這樣一件事情，希望他們能夠拿出錢來。事后他在自己的微博上寫道，“半小時內，張廣良先生、佟興林先生、周立波胡潔夫婦、施建祥先生、宋旭先生已為崔永元新銳導演計劃捐贈700萬元”。

崔永元把自己的名字掛在了“新銳導演計劃”之前，“前面加上自己的名字，我就沒得跑了。”

這些年來，崔永元一直在做著商人們無法理解的事情——給貧困地區兒童加個菜，制作“電影傳奇”。以他的名望，倘若一直做電視，尤其是電視綜藝節目的話，恐怕早已掙下金山銀山。如同這次的“新銳導演計劃”，明眼人都知道這中間暗藏了多少商機，可他想做的，只是能夠真的培養些新導演出來，“現在國內銀幕上放映的電影，類型實在太單一了，希望能夠為大家提供多一些選擇。就算沒有培養出新導演來，最起碼通過大師授課，也會提高一部分觀眾的欣賞水平。這就已經足夠了”。

后來，我才想起來，小崔是標準的影迷。他所做的這些事情，出發點是理想。在這個浮躁的利益至上的商業社會，這點理想，尤其難能可貴。

什么才是好電影

新民周刊：導演是不是可以被培養出來，這本身是一個沒有被驗證過的命題，電影學院戲劇學院每年那么多畢業生，但是這么些年也沒出什么特別優秀的導演，你的這個計劃和傳統科班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呢？

崔永元：這個特像師徒關系，中國很多傳統技藝，單面繡啊、雙面繡啊、翡翠雕刻啊，這些東西學校也能培養，但有時候師傅帶徒弟能出來一些絕活兒。電影作為一個藝術品來說，特別需要雙面渠道，一方面要有正規院校讓更多人接受正規的訓練，另一方面我們也要讓沒受過正規訓練甚至不想受正規訓練但真的有才華的人，給他一個冒頭的機會。我希望有意外的驚喜，有這樣的偶然性，我的終極目標不是拍多少青史留名的電影，而是對參與的人還有網友進行一些藝術熏陶，讓他們知道原來一些看不懂的電影也是好電影，原來電影還可以這么拍，這個是電影文化的普及。

新民周刊：你找來的老師也很有意思，按照常規思維，要請就得請斯皮爾伯格這樣名聲在外的人，但你請來的這些大師都偏小眾，真的要懂電影才知道他們的分量，你這是出于什么樣的考慮呢？

崔永元：我在好萊塢考察的時候，發現像《阿凡達》這樣的電影一點都不難，它就是分工特別好，光是里面的技術就是由26個國家專利科學家提供的。制作團隊分工明細，電影導演在拍的時候連武打和槍戰都看不到，只負責把文戲的部分給做好了。好萊塢有很多很好的電影理念，這種工廠化的生產會源源不斷地生產類型片，它們不會得滿分，也不會不及格。但如果想出點另類氣質的電影，這種工業化流程就不行。我們現在就是兩種方法兼行，比如班尼克這個導演，他是《殺死比爾》的制片人，你知道他會拍這樣的商業片，而我們也會找來做紀錄片的導演。

我是一個狂熱的電影愛好者，但現在很少會有觀影沖動了。有些題材很吸引的，但聽到電影的名字，就知道會看到什么，銀幕上千軍萬馬，刺激的音效，很多場面都是電腦合成的，那么幾張熟臉，你知道錢是怎么花掉的。所有的題材都是一樣的，千篇一律，就沒有急迫的心情排隊買票把電影都看了。倒是像顧長衛的《最愛》、張猛的《鋼的琴》，聽說還有這樣的電影，就想趕快去看。我剛剛看了王全安導演的《白鹿原》，特別震撼，等了十年，終于又出了這樣的電影。這樣的偶然性太強了，能不能讓它成為電影市場的一個規律呢？當我們看見鴻篇巨制時，能不能也同時有些其他類型片呢？當我們去電影院，不是去專賣店的感覺，而是去超市的感覺，琳瑯滿目的電影作品在那兒供你挑選欣賞，而不是只能一種口味。

新民周刊：評判一部電影的好壞，要么是看口碑，要么是看數字。口碑很難去衡量，所以數字被很多人都特別看重。你怎么看待數字？

崔永元：我對數字一點興趣都沒有，而且數字里摻水的、假冒的、偷來的太多了，有時候看見一些數字，不是我干的我都覺得很恥辱。如果你告訴我這個數字是準確的，那么我也只能說這只是一個參照，而不是決定一部電影質量的最重要的東西。三個關鍵詞就能把媒體鎖定了：票房，收視率，點擊率。這個太無聊了，我對這三件事基本上都沒興趣，我覺得這三件事基本上都不靠譜，都不是真的。就算有一天變成了真的，我覺得也不能把所有的事兒都拿這個衡量。這本來就非常荒唐。

做事也可以不計成敗

新民周刊：看電影是很私人的事情，你怎么去判斷參加計劃的新導演的好壞呢？有評分機制么？

崔永元：有評分機制，從報名者中選100人很寬松，從100人選出30人時就很嚴，從30人選出20個人時就已經開始實戰操作，最后選10個人去留學。他們拍影片時會特別慎重，會有專門的班底來跟他們合作。我們一步一步來，首先解決網絡報名的公正。崔永元新銳導演計劃，崔永元說誰就是誰，因為是他的名字掛在前面，但是網友們一定會查到崔永元為什么說行又為什么說不行，不是一進來就石沉大海的。我對這事兒挺恐懼的，如果只有300人來報名還行，如果有300萬那我們的工作量也太大了，我會抱著負責任的態度一個一個地篩選。我不想太去恐嚇自己，水來土擋。

新民周刊：你是做電視的，哪怕做《電影傳奇》也還是在用電視節目的形式作為載體，新銳導演計劃似乎和電視完全沒關系了？

崔永元：這些年我一直在做公益和慈善，從這個角度來說，還是相關的。你這些年籌來的這些錢，該加菜的就加菜，該給鄉村教師培訓的就培訓，給人看清楚你把錢都花哪兒去了。這次一開始我想當然地以為我能夠籌到特別多的錢，而且開始確實籌到了，有可能我們的理念不一樣，我不在意票房，不在意題材，但投資商當然在意了，于是就臨時撤資了。所有人我都聯系好了，萬事俱備，就差錢了，于是我采取了最愚蠢的方式，打電話找朋友要錢，毫無理由地找人要求，居然也成功了。當你做的是公益的事情，而不是個人私利，真的是得道多助。

新民周刊：你壓了自己的名譽上去，除了計劃干脆用自己的名字命名，錢也來自你的朋友們，這樣會不會有壓力？

崔永元：錢（暫時）還不了人家。我希望起碼讓這些出錢的朋友和合作的朋友，覺得我是真心實意地在做事兒，按照我描述的流程在實現。我現在沒有把握，比如突然有個大師說我不干了，或者我們培養一個新銳導演，剛培養了一半，就跟別人簽約掙錢去不跟你玩兒了，會有各種可能性，我不想特別嚇唬自己，來什么事兒就做什么事兒。

新民周刊：一般培養新人都會有合同的約束，是要還恩的。但你和他們之間甚至不存在簽約。

崔永元：我相信他們以后如果有電影上映，我一定不用去買票。他們經歷了培訓，他們不會去計算觀眾心里在想什么，不會悄悄地在心里打算盤，而是真的把心思放在了拍電影本身上。真的出來十個八個這樣的人，這個豈止是對我的回報，也是對所有電影觀眾的回報，就都值了。成敗無所謂，做事兒為什么一定要有個成敗呢？失敗了我就回去給孩子們加菜。

崔永元成了“大管家”

新民周刊：你未來還要幫助這些新人導演拍電影，但拍電影是個非常復雜的事情，這件事情本身很難。

崔永元：到目前為止我覺得這一塊最不難，因為我這個計劃剛說要啟動，各個公司都找來了，說要投資拍電影。我知道他們看中的不是這些新人導演，而是背后這些大師。他們帶著劇本就來了，甚至劇本上還拴著倆演員。我只好回答，這可能跟我的想法不一樣，我不能忽悠一幫大師再帶著幾個新人導演，來給你打工。我們當然要跟這些大公司合作，但是需要商量一個好的合作形式，比如劇本，我們要拿給新銳導演和大師們看，看他們喜歡不喜歡，你們帶來的演員也要讓新銳導演看，看他們覺得合適不合適。應該給他們這個權利，如果沒這個權利，這個合作就別談了。我這人做事特別二，不想亂七八糟的。也許以后沒有公司來找我們拍電影，那我就只好告訴大家，抱歉，拍不成電影，因為找不到（拍攝的）錢，這個活動到此為止了，我又要去給孩子加菜了。我覺得這也沒什么，這就是我的做事風格。

新民周刊：你和國內很多導演都是好朋友，比如姜文，為什么沒有讓他們加入進來？

崔永元：他們后期會參與進來，因為這個周期比較長，他們后面肯定會進來幫忙的，到了后期陣容會很大。事兒還沒做，別把動靜都吹出去了。

新民周刊：（請來的大師）陣容很多元化，除了導演，還有編劇、制片等各個層面的人，你是希望新導演們全面發展是嗎？

崔永元：對，讓他們明白產業化生產是什么意思，在這個前提下怎么發揮自己的個性特點。面向世界的電影文化是什么樣的思維，讓他們搞清楚這些，然后選一個喜歡的題材就去拍。

新民周刊：但是拍電影好像要比這難得多。

崔永元：那是他們不懂。就像我主持節目，經常碰見人說，你主持得真好，真難啊，其實只要是個人就能主持節目，只不過你們不做，所以想象的特別神秘。而且有些人做得不太好，又怕別人做，就渲染得特別神秘，這個道理很簡單。比如你拍大片，有好的團隊和制片人，真的不難。

新民周刊：你在這個計劃中扮演的角色似乎是個制片人或者大管家，這樣的角色在中國電影市場上非常稀缺。

崔永元：協調者吧。我們的監制和制片人都特別少，我認識很多有才華的好導演，他們就缺個好的制片人。所以導演老得去做沒用的事兒，比如為了籌錢跟人去喝酒，得去跟人講我這電影是怎么一回事兒。那根本不是導演應該干的事兒，但很多導演都去做了，如果他的身邊有好的監制和制片人，那么他的想象空間會更大。

新民周刊：你做這件事情最終極的目的是什么呢？

崔永元：我不去想目的這回事兒，哪怕到了最后，這些大師來講課，總有人會在網上聽這些課吧，聽完了，你看電影的眼光變賊了，提高了欣賞水平，我覺得也就夠了。(本組文章圖片由崔永元新銳導演計劃組委會提供，攝影師 Shark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