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到威尼斯的那天正好趕上一場小雨,風也很大,海平面上升,古城再次無可逃避地浸泡在水中。不少有年份的老橋,橋孔就像新月那樣露出水面一線。
廣場上,十幾排咖啡桌椅相當“壯觀”地承受著細雨,桌面上的積水凄迷地倒映著大教堂的身影,總督府依然是驚艷的,阿拉伯風格的廊柱無比精美,可惜光線不夠,拍不到它們投射在地面上的影子。圣可馬大教堂與鐘樓與我在影像作品中看到的一樣,只是不那么雄偉。建筑及墻面雕塑上留下了黑色水漬,許是數(shù)百年侵蝕的印痕。但是,商業(yè)是另一種污染,在幾幢古建筑上,張掛著頂天立地的廣告,引起了游客的反感,但是意大利人雙肩一聳,兩手一攤,沒有更好的辦法。
古城面臨被淹沒——據(jù)說再說四十年,威尼斯將徹底沉到水里,那么圍著古城海面外筑一條攔水大壩就需要天量的資金。往后,每個游客進入威尼斯都必須交一份錢,作為專項籌款的來源之一。這個錢我愿意,威尼斯是莎士比亞的,更是全人類的。
貢都拉在碼頭上等待我們。據(jù)說劃貢都拉的船夫都是子承父業(yè),代代相傳的,而且有黑手黨的背景。前不久威尼斯誕生了史上第一個有執(zhí)照的女船娘,她的父親沒有兒子,才不得不將船槳傳給女兒。從網(wǎng)上的照片上看,那個女船娘相當風騷。我向?qū)в伪硎荆M莻€女船娘的船,小費好商量。導游卻說:那個女船夫早就被威尼斯人趕出去啦!威尼斯船夫也迷信,不允許有女船娘。
貢都拉現(xiàn)代化了,黑色的塑料外殼反射著冷光,讓我想起歐洲的棺材。更讓我不爽的是,船搖晃得厲害,幾乎要將岸邊建筑物已經(jīng)起翹的墻面再次蹭破。好幾個船夫在河道里嘮起了嘰嘰呱呱的意大利土語,規(guī)定的游覽時間就這樣被消耗掉了,最終沒有進入預設線路中規(guī)定的運河區(qū)域。
風如醉漢無理取鬧,雨絲則纏綿著,船上岸上,看到的都是似曾相識的中國人。“你們從哪里來?”“溫州,你們呢?”“山西。”彼此大拍胸脯:“我們中國強大了!”
威尼斯差不多成了一座空城,年輕人外出謀生,老人留守,老房子被改建成商店和旅館。旅館外表墻面剝蝕得厲害,不少地方裸露著紅磚及鐵釘,但內(nèi)部的設施應該非常豪華吧。看門老頭氣宇軒昂,彬彬有禮。進出客人都是歐洲人,男的戴禮帽,撐著黑布傘,女的濃妝艷抹,個個可以給化妝品做廣告。但很少有中國人在里面投宿,中國游客都被送到郊外旅館,像關禁閉一樣,并告誡說晚上不要隨便出門,這里不安全。
中國人是聰明的,但中國導游更聰明,他告訴我們一個小竅門:威尼斯消費貴,上衛(wèi)生間也比別處貴,要一個半歐元。但如果你去喝杯咖啡的話,站著喝,只收一個歐元,還可以解決內(nèi)急問題。如果不喝咖啡,光借用咖啡館里的衛(wèi)生間,也要一個歐元。于是不少人去喝咖啡,順便放松一下。中國游客都笑意大利人笨。但意大利人認為:進門喝咖啡,你就是我的客人。如果你只上衛(wèi)生間的話,就是打擾我,就要不客氣地收你的清潔費。
我在一條巷底找到一個公共廁所,果然要一個半歐元。但我并不覺得吃虧,不喝投機取巧的咖啡,面對馬可·波羅也不必臉紅。
中國人很有錢嗎?也許吧,這幾年中國游客正在像麻雀那樣撲向歐洲,吵吵嚷嚷地狂掃巴黎的老佛爺、巴黎春天,LV專柜對中國游客采取限購措施,每張護照只能買一只。賺你錢,再瞧不起你。米蘭的名牌服裝店也是中國人的獵艷目標,而在瑞士的盧塞恩,我想去希爾斯廣場尋訪歌德的故居,但所有人都發(fā)瘋般地撲向似乎是專為中國人開的手表店,拉卡后心滿意足地佩帶著晃眼的江司丹頓再暴走幾條街,找一家中餐館吃一碗最便宜的咸菜肉絲面。
中國人很有錢嗎?也許吧。但我記得日本作家崛田善衛(wèi)曾痛感自己“享受文明時的狹窄”,這里的文明包括歐洲文明,而且他原本反思的是自己與日本國民,但此時我覺得他是說給眼界狹窄的中國人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