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莉丹


在未來,鄱陽湖中可能會建起一道綿延約2.8公里的攔湖大閘。
贊成者稱這道大閘能改變枯水現狀,反對者則稱鄱陽湖將變為“死水一湖”。對于這個長江“綠肺”走向的博弈,從未因多年來的種種爭鳴而停止。
在江西,這次旱澇急轉的現實,也讓鄱陽湖水利樞紐工程的愿景,變得急切起來。
建閘聲起
作為目前長江流域僅剩的兩個通江湖泊之一,鄱陽湖匯聚了江西版圖97%以上區域的水系,其入江水量,約為長江年徑流量的15.5%。
但是,記者獲悉,從江西當地漁民到學界,一個普遍的共識是,從2003年開始,鄱陽湖的枯水期來得更早,持續的時間也更長。而每逢干旱之年,“控水”,立即成為江西最為關注的議題,包含發生嚴重旱情的今年與2007年。
“鄱陽湖水利樞紐工程對保護鄱陽湖來說,十分迫切與需要。”在今年年初,江西省鄱陽湖水利樞紐建設辦公室一位負責人就曾對省內媒體如此表示。
在這位負責人看來,進入20世紀,長江流域洪災頻繁,鄱陽湖受洪水沖擊嚴重,而進入21世紀以來,旱情又一年重似一年,不管是洪災還是旱災,受害者不僅僅是人類,還包括鄱陽湖的魚、草、鳥等各個生態子系統,“比如,最近幾年,江西遭受了嚴重的秋旱,鄱陽湖水位連創新低,給湖區生態帶來了巨大的破壞”。
長期以來,由于長江上游水量不足,長江中下游供水主要依靠鄱陽湖。鄱陽湖水向長江注水,形成了一個很奇特的景象:在鄱陽湖入長江口處,長江的水與鄱陽湖的水有一個很清晰的分界線,江里的水很濁而湖里的水很清。
而根據江西省山江湖開發治理委員會的研究表明,在三峽運行以后,這種情況和以前截然相反了,鄱陽湖的水變得很濁,而長江的水很清澈。這個景象,今天如果站在湖口縣石鐘山附近的鄱陽湖與長江交界處,依然可以看得非常清晰。
而一份來自江西省水利廳官方網站的《鄱陽湖水利樞紐工程規劃方案》更是將該工程推到了風口浪尖。根據這份方案介紹,鄱陽湖水利樞紐工程是一座以灌溉、供水、生態保護、血吸蟲病防治、航運等為主要功能的水利樞紐工程。其壩址位于鄱陽湖入江水道,上距星子縣城約12公里,下至長江匯合口約27公里。壩址左岸為長嶺山,右岸為屏峰山,兩山之間湖面寬約2.8公里。工程總投資約為96億元,加上配套工程,總投資超過100億元。
該工程如建成運行,無疑對江西將有極大裨益。這份方案中間也提及:“按生態保護和綜合利用要求控制相對穩定的鄱陽湖水位,提高鄱陽湖枯水季節水環境容量,達到供水(灌溉)、保護水生態環境、保護濕地、消滅釘螺、航運、旅游、發電以及水產等方面的綜合效益。”
記者注意到,該方案發表的時間為2008年9月24日。近期,江西省水利廳方面告訴《新民周刊》記者,實際上,鄱陽湖水利樞紐工程規劃方案已經有所調整,“是閘,而不是壩”,且去除了上述原方案中的發電等功能。
40年論證
上世紀初期,孫中山的《建國方略》就提出在鄱陽湖建造“范堤”和“閘船塢”,以便船只通航。
縱觀最近的幾十年間,也不乏有相關人士從避免長江洪水倒灌、蓄水滅釘螺等角度,提出要在湖口建壩或建閘的建議。
作為中國重要的生態功能保護區、世界自然基金劃定的全球重要生態區,鄱陽湖承擔著調洪蓄水、調節氣候、降解污染等多種極為重要的生態功能。
最后一次也是最全面的一次鄱陽湖綜合科學考察還是在上世紀80年代進行的。1983年至1987年,江西省政府在國家計委、國家科委等有關部門的支持下,組織了全省17個委、辦、廳、局和地市,39所科學研究單位和高等院校的600多位科技人員,經過4年的艱苦工作,進行科技攻關。而今很多引用的數據,便出自1983年的那次鄱陽湖綜合科學考察。
這項科考跨度5年,一共分為70個科研項目,其中,“鄱陽湖控制工程”位居第32位。《鄱陽湖區綜合考察和治理研究》課題第一完成人、現任海南大學海洋學院名譽院長張本認為,控湖工程是這項科考中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當時也提出了鄱陽湖人工控制的三種模式,即局部控制模式,全控制模式(湖口建閘方案)與分控制模式。張本告訴本刊記者,他傾向的是全控制模式(湖口建閘方案),“按照1987年那個時候的規劃,這一工程需投入30億元。”
此外,課題組提出的關于鄱陽湖人工控制工程在生態方面的對策包括,“在鄱陽湖內圍出部分洲灘,興建控湖調洪區。劃出其中一部分用于種蘆葦和冬季放牧,一部分水面用于水產養殖。候鳥保護區四周用圩堤保護,并建造節制閘與電排站,調節區內水位,以適應候鳥棲息。”
事實上,在張本的印象中,追溯到上世紀70年代初,江西省水利規劃設計院高級工程師、水利專家胡廣熙就曾提出過一個鄱陽湖的控湖方案。
在他看來,控湖夢的起點一是為了防洪,“調枯不調洪”;二是為了蓄水滅螺、消滅鄱陽湖區肆虐的血吸蟲病,血吸蟲病是鄱陽湖區的心頭大患。在第一次鄱陽湖科考期間,湖區隨處可見大腹便便的血吸蟲病晚期感染者,甚至不少參加科考的科研人員都不慎感染了血吸蟲病。江西省山江湖區域發展中心研究員譚晦如就曾于1974年不幸感染了血吸蟲病,當年,他剛從康樂堤農場調到進賢縣農技部門工作。而張本常見的是在湖區用五氯酚納滅螺,釘螺為血吸蟲的中間寄主。
在曾做過血吸蟲病調查的江西省知名水文專家、鄱陽湖水文局水沙室主任閔騫的印象中,血吸蟲病是“大水效應”,一般在鄱陽湖流域出現洪水后的第二年到第三年的夏季最為猖獗,以他所在的鄱陽湖水文局為例,“我們的職工里,80%的人得過血吸蟲病”,并且,“目前都昌縣東面一帶,釘螺還是非常厲害的,感染率還是蠻高的,到現在,都昌二三十歲的人,因染病死亡的人還都有,但比過去少了。”
1988年,國家科委組織了一次專家委員會的評審鑒定會議。張本告訴本刊記者,參加那次鑒定會議的,“都是當時最有名的、頂尖的專家”,其中包括著名經濟學家于光遠、權威生態學家侯學煜和生態學家馬世駿,評審鑒定會的專家組組長、時任國務院研究中心副主任的馬賓代表專家組給予的評價是,“《鄱陽湖區科學考察與綜合治理研究》,這項成果達到了國際先進水平,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和應用價值。”當時會議的主持者是時任江西省政府副秘書長的舒惠國,舒惠國也對這個控湖工程表示同意。“之所以后來沒有動作,是因為江西省那個時候財力不夠,開展這項控制工程,談何容易!而且那個時候,國家集中精力在建設三峽工程。”
此后,該工程一度沉寂數年。
在2001年,江西省水利廳就最早提出了鄱陽湖建高壩方案,即計劃建造一個可供發電的、蓄水高程為16米以上的大壩,將湖水徹底阻截。因被指責為阻斷了鄱陽湖與長江的這一江湖關系、御洪水于江西之外,該方案因故未得到來自國家層面的支持。
到了2002年全國人大會議期間,40位江西代表聯名提交江西省的“一號議案”,呼吁加快鄱陽湖控制工程項目立項進程,當時提出的工程預算為80億元。
水利部為此后來作出的書面答復稱:根據長江水利委員會專題研究,鄱陽湖控制工程規模巨大,運行調度復雜,雖有明顯的綜合效益,但也存在負面影響,需作進一步的深入研究,尚不具備開展項目建議書階段工作的基礎條件。
曾擔任過江西省政府6年參事、現任江西省生態攝影研究會名譽會長宮正印象深刻的是,大約在10年前,時任江西省水利廳負責人就在全國“兩會”上提出,要盡快在鄱陽湖建壩,“那個時候,當時的總理朱镕基說:可以再撥給你們一些經費,要充分地論證。我覺得,當時這個態度是對的,這種重大的決策一定要建立在充分論證的基礎上。”
在2008年“兩會”期間,是一個拐點。江西省委書記蘇榮提交了一份新方案,新方案不再提“控湖工程”,而改為“鄱陽湖水利樞紐”。“控枯不控洪,動態調控”,成為對該工程最形象的描述,也就是說,在洪水期讓江湖(鄱陽湖與長江)聯通,枯水期則適當下閘留水。
但是,在接下來的2009年,情況急轉。當時很多科學家已經在憂慮,江湖關系一旦被隔斷,可能帶來種種不利影響。
這一年的9月,在獲悉鄱陽湖水利工程樞紐可能上馬的消息后,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主任陳宜瑜與李文華、曹文宣、劉興土等15位院士和專家聯名致信國務院,認為鄱陽湖水利樞紐工程還有六個問題尚未解決,即水量調度、候鳥棲息地與食物鏈、水生生物和“四大家魚”遷徙、富營養化與水環境質量、江湖關系、血吸蟲病控制等,不宜決策。
此前,江西省就提出了建設鄱陽湖生態經濟區的重大戰略決策,鄱陽湖水利樞紐工程也被同時提出,前者日后上升為國家戰略。但是,按照江西一位熟知內情的專家的說法是,“鄱陽湖水利樞紐工程沒有趕上打包進鄱陽湖生態經濟區的規劃中去。”
更讓人猜不中結局的,還在后頭。一年之后的2010年1月19日,江西省委、省政府邀請6位院士領銜承擔鄱陽湖水利樞紐“六大研究課題”,這是一串顯赫的名單:中國科學院院士、水生生物研究專家曹文宣領銜研究《鄱陽湖水生動物資源現狀及其水利樞紐對水生動物影響與對策》課題;中國工程院院士、生態學和森林研究專家李文華和中國工程院院士、濕地生態與環境研究專家劉興土領銜研究《鄱陽湖水利樞紐對濕地、候鳥影響及對策研究》課題;中國工程院院士、泥沙運動與河床演變研究專家韓其為領銜研究《鄱陽湖水利樞紐泥沙沖淤影響及對策研究》課題;中國工程院院士、水文水資源研究專家王浩領銜研究《鄱陽湖水利樞紐防洪影響及對策研究》課題;中國環境科學院水環境研究所所長、水環境和生態保護研究專家鄭丙輝領銜研究《鄱陽湖水利樞紐對水質影響及對策研究》課題。
而一個最近的消息是,2011年1月6日,江西省政府在北京舉行鄱陽湖水利樞紐“六大課題”研究成果評審會,鄱陽湖水利樞紐“六大研究課題”成果,“通過了專家組的驗收”。
有點尷尬的是,承接項目的就有包括當年持反對意見的院士。
爭鳴未息
爭鳴,從未停止過。
河海大學水文水資源學院教授芮孝芳就直指,修建鄱陽湖水利樞紐工程是人為干涉鄱陽湖的生態系統,對其生態環境的破壞巨大,“需要慎之又慎”。
美國《科學》雜志此前也表達過擔憂:很多科學家反對這一觀點,“鄱陽湖水利樞紐工程將會對鶴鳥和其他候鳥產生極大的負面影響。鄱陽湖的水位保持穩定將會導致濕地植被發生根本改變,破壞食物鏈。冬季水位太深,將使候鳥們無法覓食。”
《科學》雜志還曾有過報道,國際濕地公約秘書處曾致函中國外交部部長楊潔篪,擔心建壩降低鄱陽湖水質并導致藍藻暴發、濕地生態功能和價值受損等。
而江西省水利系統一些人士則反駁稱,鄱陽湖水利樞紐的建設,能夠最大限度地減少三峽蓄水對鄱陽湖的影響,這樣一來,就可通過鄱陽湖自身的調控,調節水位。
在長期的交鋒過程中,也不乏有專家建議,鄱陽湖水利樞紐工程的設計,“需要從流域整體上考慮江湖聯系”。
“要把鄱陽湖水利樞紐工程擺在長江中下游水資源開發、利用和保護的大背景下來考量,要在基本把握江湖關系變化的前提下,深入分析論證這一工程的作用和影響。”水利部副部長胡四一曾表態稱。
即便在江西省內,關于鄱陽湖水利樞紐工程,至今依然有不同看法。2011年3月30日,江西省發改委、江西省水利廳在南昌聯合召開新版《鄱陽湖水利樞紐項目建議書》預審會。這份白色封皮的項目建議書,經過一年多時間修編完成,如今已經靜靜擺在一些相關專家的案頭。
“現在方案還沒有最終確定,還只是個概念。一個工程有爭議,是個好事情。希望能夠經過認真論證。”一位參與了該項目部分調研的專家告訴本刊記者,期盼該項目審慎部署。而此前,江西為了“避嫌”,也曾多次表示,“要讓省外的專家來說話”。
宮正旗幟鮮明地表達他的擔憂:如若鄱陽湖建該水利工程,湖水將成為一湖死水,不僅會嚴重影響長江下游的生態,還會破壞鄱陽湖原有的生態環境。他擔心的是,屆時鄱陽湖會變成第二個滇池,第二個太湖(藍藻暴發),“如果那樣,鄱陽湖的濕地肯定會受很大的影響,很多依賴它的動植物也肯定會受到影響。我們國家這方面的教訓是有很多了”。
宮正堅持的是,科學決策至關重要,“我們覺得,這個工程不僅僅是江西的問題,還是國家的問題,甚至跟國際上都有很重要的關聯,因為鄱陽湖是國際重要的濕地,我們跟國際上簽訂了很多保護候鳥的協議。所以,對鄱陽湖的任何改造或建設的設想或決策,都要從全國甚至世界的大局來考慮。鄱陽湖是在中游,中游的任何舉措對于上游、下游有什么影響,這都要考慮進去。我堅信,我們國家在做出重大決策的時候,一定會很慎重、很認真地論證”。
“任何對于大江大河的治理,都是會有各種不同程度的影響的。我也建議有關方面,暫時如果得不出結論的話,那就讓歷史來做出回答。”宮正對《新民周刊》記者如是說。
張本也表示,現在有爭議的就是兩個問題,“其一,擔心鄱陽湖的生態會發生變化,生態學家最擔心的就是候鳥保護的問題,這個工程對候鳥不會有什么影響,濕地生態系統是隨著水位高低發生變化的,比如,現在鄱陽湖枯水了,它的濕地不存在了,還能有什么候鳥?這幾年的候鳥已經減少很多了,這是很不利的。另一個就是擔心安徽、江蘇等鄱陽湖口下游的省份枯水季節的供水問題,這個事情可以全國統籌規劃,統一調度,不一定把這個湖口閘的控制權由江西省來掌握,可以由長江委員會統一調度,下游需要水的時候,可以放水下去,這就將控湖工程置于最有利的條件之下。”
如今,當各個江河湖泊的水利工程相繼動工時,鄱陽湖水利工程樞紐依然在論證階段。張本認為,這跟鄱陽湖的特殊地位有關,“鄱陽湖的調洪量很大,有1400多億立方米,它相當于黃河、淮河、遼河幾大河流水的總量”。
他也表示,鄱陽湖湖口建閘方案匯集了江西幾代人的夢想,當年贊成湖口建閘方案的許多課題組專家,現在都已等到了白發蒼蒼,而正反兩種觀點,從一開始就有分歧,這個過程中,需要的是科學論證,“正反方能夠充分論證,這也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