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禹


幾年前,捷克學者特穆索耶夫(Temurshoev)提出了著名的“環境污染避風港假說”。假說認為,在自由貿易條件下,跨國公司會選擇發展中國家來安置其污染密集的生產部門,這樣可以利用發展中國家低級別的環境監管來節省成本。這樣發展中國家便成為跨國公司環境污染的避風港,從而失去環境質量。
蓬萊19-3油田泄漏事故發生幾個月來,康菲公司的表現是否就是“環境污染避風港假說”的一個很好的例證呢?作為全球最大的石油公司,康菲在中國的表現令人失望。若與BP公司在去年墨西哥灣漏油事故中的表現比較,簡直是天壤之別。
我們僅以泄漏流量的計算為例。墨西哥灣漏油事件發生在去年4月21日,兩天后,BP公司就派出了兩艘水下機器人去觀測泄漏,24日BP和海岸警衛進行計算,估計每天泄漏1000桶。4月30日,一個非營利機構SkyTruth認為官方統計不準確,就依照官方發布的信息獨立估計了漏油量。5月12日,BP發布了30秒鐘漏油位置的視頻,這一視頻提供了可以對泄漏流量計算的信息。5月24日,美國成立了由地質勘查局局長為首的泄漏流量計算小組,最終計算出最可信的泄漏流量。美國花了一個月的時間估計了可信的泄漏流量,而蓬萊事故發生一個月后,生活在渤海灣畔的大量民眾還不知道發生了事故。
蓬萊事故的原因調查正在進行,但大量索賠卻比真相更快地浮出水面。縱觀歷史,每一次嚴重的海上原油泄漏事故都會引發法律、規范及賠償基金的誕生和改進,美國1990年的《油污法》的通過正是因為1989年埃克森公司的瓦爾迪茲(Exxon Valdez)事件中大量受害者無法得到賠償。渤海的污染已經無法避免,我們希望蓬萊事故中的索賠得到公平、有效的處理,從而為未來的海上石油開發提供法律性、政策性的指引,奠定法律上的依據和基礎。
法律不是萬能的而且永遠是滯后的,我們無法期待法律事先就為石油平臺的泄漏事件規定好解決方案和懲罰措施,更無法預計石油平臺業主對他們造成的環境污染會抱有怎樣的態度。同樣無法期待事故一旦發生,我們的立法和司法就能有充分的事實基礎。因此,我們可以期待這一次漏油事件成為法律史上的里程碑,這也是對巨大傷痛的一種慰藉。
現在的問題是:此次索賠,應該開價多少。
間接損失賠不賠?
漏油事件導致的直接損失的賠付比較簡單,由于海上污染造成的海產品死亡等經濟損失的賠償也容易處理,賠付中最棘手的是間接賠付。
英美法中將侵權行為導致的經濟損失大致分為三種:財產損失(property loss)、后果性損失(consequential loss)和純經濟損失(pure economic loss)。財產損失是指有形物體遭受的使用價值的貶損,后果性損失是指財產所有人或者使用人因其財產遭受損失而導致的利潤等收入損失,而純經濟損失則是指財產沒有遭受任何的物理損害,但其所有人或使用人卻因加害行為遭受了經濟損失。相當一部分間接賠付相當于英美法系中的純經濟損失賠付。
在船舶油污的案件中,英國法院仍然堅持純經濟損失不賠的原則。比如1993年,布雷號(MV Braer)油輪在蘇格蘭東部的設特蘭群島擱淺而漏油,岸捕公司(Landcatch)是一家養殖鮭魚苗的公司,它主張由于漏油事件造成其供應商供應的鮭魚苗量減少造成了損失,應該得到賠償。這就屬于純經濟損失。一審法院最后判岸捕公司敗訴,岸捕公司上訴至蘇格蘭最高民事法院后仍被駁回。法庭認為,只負責近因的賠償請求而不負責遙遠的賠償請求,根據蘇格蘭法律的原則,純經濟損失只有符合損失是污染直接引起的情況,才可以得到賠償,而原告的損失是間接的。英國法院所持純經濟損失不賠的原則的法律的立足點是避免導致索賠的盲目擴大和無休止的索賠。
受英國法律的影響,美國起初也堅持純經濟損失不賠的原則。美國有著名的“羅賓斯干船塢原則”,規定在海事侵權案件中,如果受害人沒有遭受財產利益的物理損害就不賠償損害。這一標準自誕生之日起就備受非議,而美國諸多法庭在日后的判決中也難以堅持統一的標準,有的法庭堅持漁民遭受的油污損失可以不受羅賓斯干塢原則的約束,大家一致認為純經濟損失不賠的原則無法讓受害者得到公平的賠償。
20世紀石油消耗量與日俱增,原油泄漏事件也層出不窮。1989年,墨西哥灣事故之前的最大事故埃克森公司的瓦爾迪茲號事件發生了,而在這么大的漏油事件中,很多受害者沒有得到應得的索賠,他們關于純經濟損失的訴求被羅賓斯干船塢原則阻礙。第二年,美國通過了《油污法》(the Oil Pollution Act of 1990),法案規定:“無論其他法律或規則有何規定,漏油事件的每一責任人都有責任對于任何人遭受的不動產、個人財產或自然資源的毀壞、破壞或損失而造成的利潤或者營利能力的損失進行賠償。”這一法案徹底打破了羅賓斯干船塢原則。因此,去年的墨西哥灣漏油事件中,旅游業紛紛要求賠償正是出于油污法案出臺后美國法律對純經濟損失賠償的原則。
國際油污損害賠償基金公約(IPCO FUND)規定,純經濟損失可以得到賠償的條件包括污染和滅失或損害之間存在合理的近因條件。這里有兩個案例,都是發生在1999年,那一次埃里卡號(Erika)在法國比斯開灣斷為兩截,近2萬噸重油泄漏,事故發生地離法國東北部布列塔尼地區距離60海里。
第一個案例里,有一名西班牙的魚商提出,他常常從布列塔尼進口鵝頸藤壺(一種海產品)銷往西班牙的飯店和市場。由于埃里卡事件導致了他的貨源受損,因此向基金主張80%營業額的損失。賠償基金執委會認為該魚商對受污染地區的貨源在經濟上的確存在很大的依賴性,并且他幾乎不能從其他地區找到可替代的貨源。但執委會同時認為該魚商的住所位于受污染地區800公里以外,他的經營活動與污染之間沒有地理上的近因,并且其經營的業務不能被認為是受污染地區經濟活動的組成部分。因此,執委會認定污染事件和其所主張的損失之間沒有合理程度的近因,索賠被駁回。
第二個案例里,有一家英國的旅游公司在法國的大西洋沿海地區經營大篷車旅游業務,并雇傭當地工人安裝、修理這些車輛。該公司聲稱,盡管他們想了各種辦法,但埃里卡事件產生的影響還是造成了該公司大篷車業務的實質性損失。執委會認為雖然該公司的總部在英國,但其大篷車業務卻在受污染地區開展,因此他們的經營活動與污染之間有地理上的近因。同時,該公司雇傭了大量的當地人從事他們的業務,可以視為已形成了當地經濟活動的一部分。并且,雖然旅游公司在受污染地區可以從事其他經營活動以減少損失,但是由于此項業務占的比重過大,所以損失不能避免。基于以上理由,基金最后對旅游公司的損失予以了賠付。
國際油污損害賠償公約中規定的純經濟損失可以得到賠償的條件,應該成為蓬萊事故中賠付的參考。與許多大陸法系國家一樣,我國的民事侵權賠償理論中找不到“純經濟損失”這一概念,我國一般將侵權財產損害賠償的范圍劃為直接損失與間接損失。筆者認為,漏油導致的直接損失一定要賠償,而且要首先賠償和優先賠償。而漏油導致的間接損失(主要是旅游業和餐飲業)也要針對具體情況考慮賠償,這個賠償在優先級和時間上應在直接損失賠償之后。
要不要懲罰性賠償?
懲罰性賠償是指由法庭為了懲戒的需要所作出的賠償數額超出實際發生的損害數額的賠償。英美法律中早就出現了懲罰性賠償,1763年英國的Huckle訴Money一案被視為第一樁懲罰性賠償的案件,案中原告Huckle認為自己遭錯誤逮捕而對政府提出非法侵入私人住宅、毆打和錯誤拘禁的侵權行為訴訟。盡管Huckle的實際損害只有20英鎊,但陪審團仍決定給予300英鎊的賠償。而從此以后,對于懲罰性損害賠償的合理性,法律界一直存在著肯定說和否定說的兩種爭論。
1989年3月24日午夜,駛向加州長灘的埃克森油輪瓦爾迪茲號在阿拉斯加州威廉王子灣觸礁,估計原油泄漏的范圍在26萬-75萬桶之間。直到2007年,美國國家海洋及大氣管理局于發現威廉王子港海灘下仍然有大量原油殘留。事故發生前幾個小時,為了躲開冰山,船長黑澤伍德指揮瓦爾迪茲號駛離預定航線,晚上11點,船長離開駕駛室,命令三副掌管駕駛室,讓一個老水手掌舵,并要求在一個預定點返回航線。凌晨,瓦爾迪茲號觸礁,這時船長正在自己的房間昏昏欲睡地喝伏特加。事故發生時船上的防撞雷達沒打開,后來調查表明,防撞雷達一年前就壞了,埃克森公司認為修這個雷達太貴就一直拖延。另外,調查表明,瓦爾迪茲號上配備船員數量嚴重不足,導致大家超時工作,當時掌舵的三副也非常疲勞,否則不會發生這種可以輕易避免的失誤。
在埃克森瓦爾迪茲事故一案的訴訟過程中,陪審團認為事故的發生是因為喝醉酒的船長的疏忽大意行為所致,而埃克森公司雇傭了這樣的雇員,并且在維修防撞雷達及安排船員上有重大失誤,因此埃克森公司要承擔懲罰性賠償責任,而不僅僅是環境損害的賠償責任。法院最終的判決是埃克森公司賠償漁民經濟損失2.8億美元,而埃克森公司承擔了美國歷史上最高額的懲罰性賠償50 億美元,船長黑澤伍德被判懲罰性賠償5萬美元和1000小時的社區工作。50億美元是當時埃克森公司一年的利潤。
筆者認為,在石油平臺漏油事故中,中國設立懲罰性損害賠償制度是合理而必要的。假設某平臺漏1萬桶油就會讓附近某養殖場的扇貝全部死亡,而因為石油平臺業主處理不當,又多漏了1萬桶油,這時損失扇貝的數量不會增加,扇貝的主人要求的賠償金額也不會增加,但漏油對海洋的污染卻大大加劇了。在泄漏事故未能妥善解決的前提下,魚和扇貝等水產品不會死兩次,海洋卻可以遭受更嚴重的污染。因此,懲罰性損害賠償是完全必要的。
更重要的是,懲罰性損害賠償一定要基于業主對事故處理的客觀過程和主觀態度。去年的墨西哥灣漏油事件和今年的蓬萊19-3油田漏油事件給我們呈現出截然不同的披露事故和解決事故的情形。懲罰性損害賠償既然是懲戒性質的,可以參考侵權人的年收入及利潤。這對于讓未來的石油平臺的擁有者和經營者在事故發生的時候采取迅速、有效的措施是指引和推動作用的。懲罰性損害賠償的原告應該是國家或政府部門,而懲罰性損害賠償的賠償金應用于海洋污染治理的補充及保障損害賠償的公平性。(本文作者為香港理工大學博士、香港美非能源有限公司副總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