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的情懷

梁曉聲

我有幾名學生，畢業后教在京工作的外國人的小孩子漢語，常向我講述他們工作中發生的事，使我沉思不已。

其中一名學生，在給外國的小孩子們講完《水晶鞋》的故事后，問他們，成了王后的灰姑娘，該怎樣對待那人品惡劣的母女三人呢？外國孩子七言八語，想出了種種懲罰和報復的方式。這使他們格外開心，直至下課都還意猶未盡。

但是外國的家長們紛紛提出嚴肅的批評，說那樣給孩子上課是不可以的。

我的學生說：“我這樣上課怎么了？你們外國人不是強調對孩子們應該采取快樂教育的方式嗎？當時你們的孩子很快樂呀！不那樣上課又該如何上課？”

外國的家長們更嚴肅了，說：“該怎么上課是你自己應該想的事情，別問我們。”言下之意是——你教不了就走人。

我的學生很郁悶，打電話請我解惑。

我一聽就明白雙方在什么問題上發生矛盾沖突了。

我的學生第二天在課堂上對外國的孩子們談了她自己的一番看法。她說，人性是有先天缺陷的，比如自私、嫉妒、報復心理等等。所以人要自我教育，以防止自己人性的先天缺陷一味發展，最后墮落為人性的惡。《水晶鞋》中人品惡劣的母女三人，最終因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了內疚和羞愧，所以她們在可以教育之列，而教育她們的方式一般應該是寬恕。如果做了王后的灰姑娘利用自己的權勢派兵將那母女三人統統抓起來，投入監獄，證明灰姑娘自己的人性在從弱者成為強者之后，也由善變惡，受惡驅使了。當一個人變得強勢了的時候，他或她就應該更具有寬恕之心，而不是任由強烈的報復之心驅使自己的行為……

我的學生這樣講了以后，那些外國家長們滿意了。

《丑小鴨》這篇安徒生的童話，至今也很值得講給任何一個國家的孩子們聽。這篇文章本身絕不涉及什么寬恕與報復的問題，不料我的學生講給她的學生們聽了以后，又有外國家長們不滿意了。

他們的問題是——如果童話里那只丑小鴨漸漸長大，最終還是命中注定地長成了一只普通的家鴨，而不是天鵝，那么它該拿自己怎么辦呢？它的自卑感不是會更加強烈了嗎？它還能正常地活下去嗎？

安徒生的童話可不是這么說的。

安徒生寫那一篇童話時，估計也根本沒有料到有家長竟會提出以上問題。

但我個人覺得以上問題提得何等的好啊！

因為世上的鴨子從來就比天鵝多。童話中以天鵝象征高貴優雅，以鴨子象征平庸無奇。將鴨子和天鵝來擬人，普通的人一向就比不普通的人多。但普通并不意味著平庸。一個人在小時候向往不普通的人生，這是自然而然的。但在自己成為大人以后，卻發現自己的人生與“不普通”三個字根本無緣，那么便有了一個如何面對普通人生的心理問題。外國的家長們，之所以替自己的孩子們提出問題，其實說明他們頗為重視“普通人之人生觀”的教育而已。也同時說明，即使一篇經典的童話，如果不進行更理性的詮釋，也都有可能被誤讀。

我的學生明白了外國家長們的意圖，于是隔日在課堂上鼓勵她的學生們改編《丑小鴨》，其前提是，長大了的丑小鴨并沒變成美麗的天鵝，倒是確定無疑地成為了一只鴨子。它是從主人撿來的一只野鴨蛋里孵出來的，從此以后也只能與比野鴨更普通的家鴨為伍了……

使老師也就是我的學生沒有料到的是，這些外國的小孩子們表現出了和討論《水晶鞋》同樣高漲的參與熱情，他們為鴨子設想了多種多樣的命運。有的設想它獲得了寶貴的友誼，那只起先處處看它不順眼的老鴨子成為了它的啟蒙老師，教給了它許多為“鴨”處世的經驗，使它成為了一只善于與那一戶農家飼養的其他家畜家禽和睦相處的鴨子，一只對其他家畜家禽富有同情心的鴨子，一只肯無私幫助其他家畜家禽的鴨子，一只在其他家畜家禽之間產生矛盾沖突時，勇于表明正義立場同時又極力主張和平的鴨子。總而言之，它成為一只不僅奉獻鴨蛋也備受尊敬的鴨子……還有的孩子是這么設想的——使它成為一只可敬的鴨子的原因并不是老鴨子的教誨，而是一只年輕的公鴨對它的真愛的影響。而那只老鴨卻依然瞧它不順眼，堅決反對兒子和它的愛情。老鴨一再督促兒子去追求一只美麗的白天鵝。最終當然是愛情戰勝了專制的父權，而且它還一次次地挽救了鴨父子的生命：主人看在它是那么好的一只母鴨子的份上，才不再動殺掉兩只公鴨的念頭，為的是不傷它的心，為的是成全它的愛情……

外國的孩子也罷，中國的孩子也罷，世界上的所有孩子原本都是心地善良的。因為善良的想法比之于惡毒的想法更能使孩子們的心靈感到愉悅。而孩子們的想象力無論多么超常，本質上也是平凡的，他們想象力的方向，大抵總是要歸于善的。故我認為，老師也罷，家長也罷，要特別愛護孩子們的平凡又善良的作文思想。這還不夠，還要特別加以欣賞，予以肯定。須知這世界上的一切大思想家們的思想，都是生長在善的情懷中的。

（侯大超摘自文化藝術出版社《上躥下跳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