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夠忘記的魚

文 _ 江小財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1

清晨的狗吠聲，將蘇小亞從夢鄉中一點點拽回現實。那種狗吠，不是兇猛的、氣勢很盛的汪汪聲，而是像被誰卡住半邊脖子不甚清爽的嘶叫，很讓人生厭。

林欣好像還沒有醒，背對著她，搭著薄毛巾被的一角。毛巾被舊了，幾根脫落的棉線長長地拖在涼席上，很襯他們現在的窘境。

蘇小亞起來，去找衛生間。她是昨晚第一次到這里來。衛生間的門對著同樣狹小的客廳，馬桶里沉淀著一層陳年污漬。她伸手摁一下，看著清水從四邊涌出來，又咕嚕咕嚕咽下去，污漬依舊。洗衣機上擱著一卷紙，她抽出兩張，仔細擦了擦馬桶圈，才肯坐下。

不是沒有后悔和失望。昨晚帶來的行李，此刻還靠在客廳沙發上，是她全部的家當—換洗衣裳、二手筆記本電腦、入門級的單反相機，完全可以拎起來，打開門逃回原路。但，想到要獨自支付房租、水電費；想到要一個人繼續躲在那間潮濕的合租屋里，敲隔壁帶陽臺的臥室門，低著頭，小心避讓掉落在地上的內衣，把自己昨晚晾上半干的裙裝收回，再低頭屈辱地走出來，為合租的女室友和她的男友關上門；要數數口袋里寥寥無幾的零用錢，吃一碗難咽的泡面；要在無聊的時候捂著被子哭……一想到這些，后悔和失望就淡去了。也許，客廳的沙發可以并到一起，旁邊再擱一個簡易書架？坐在馬桶上的蘇小亞掐一把自己：上一秒還在失望，下一秒，怎么就算計起未來了？

2

蘇小亞和林欣半個月前相識—招聘會上，他們碰巧坐到同一個招聘臺前。

是一家雜志社，過了幾天他們才知道，半死不活的餐飲業內刊雜志，每個月還得去拉廣告。招聘的老師完全不看他們精心制作的簡歷，而是饒有興致地盯著蘇小亞胸前掛著的相機：“喜歡拍照？”蘇小亞有點意外，但多次參與招聘的敏感，讓她迅速捕捉到了別人的興趣點，她機靈地取下相機，打開，捧過去：“都是我拍的。”于是，因為一部相機，蘇小亞就被聘用了。而林欣當時被錄取的原因，則是在面試中提到自己有一個在飯店當銷售總監的表哥。

雜志社是按字數算工資的，也有一點可憐的保底數，每個月還有拉贊助的任務，所以必須排除萬難采訪那些不肯輕易拋頭露面的行業老總。林欣負責跑腿、上門聯絡，說服那些老板接受采訪并出點費用；蘇小亞負責拍照、文字。

一起為來之不易的飯碗奔波了幾天，帶著客氣與疏離，也帶著一種在戰斗氛圍中快速培養出的友誼。有一晚，林欣的表哥托人牽線，讓他們認識了一位做快捷酒店生意的老板，老板答應接受采訪，也答應給廣告費，還慷慨地請他們吃飯。飯局快到尾聲，老板示意林欣可以先走了，他負責把單身女士照顧到底。蘇小亞和林欣立即對視了一下，是一種非常復雜的神情碰撞。林欣站起來，拎起電腦包默默離開，蘇小亞的心“咯噔”吊起。兩分鐘后，老板的咸豬手剛剛搭上蘇小亞的肩，包廂的門“嘩啦”一下被粗魯地推開，林欣一把拽起蘇小亞，兩人跑了。

那晚，馬路邊的大排檔上，他們喝啤酒，對著一盆也許是用地溝油做出來的酸菜魚。都是差不多的出身，家境一般，不在本地，上的是二流大學，找不到滿意的工作，也想存點錢，但薪水實在很少。講到租房，蘇小亞傾訴道，她是跟人合租，在網上找的不靠譜的陌生室友，一個月500元房租。林欣說：“我的房子是一個遠房親戚租給我的，一個人住，一月才600塊，要不，你租我的算了，收你250！”

都笑。異鄉的深夜，開始變得溫暖。

3

因為250的玩笑，蘇小亞當真搬了過來。不過認識才半個月，怎么就住到一起了—蘇小亞自己也納悶。在大學，她算是行為保守的，穿個超短裙還不時緊張地向下拽一拽。對林欣，也談不上有多喜歡，尤其，他雖然不算矮，但肩膀不寬，是她最為介意的一種缺陷。但，在那樣每個月入不敷出、再孤單下去就要崩潰的情形下，她，蘇小亞，也是一副沒資本挑揀的可憐樣吧？

她負責打掃衛生，燒點簡單飯菜，他負責換燈泡、修馬桶，并且作為一種存在，慰藉一顆孤單的心。晚上，各自抱著電腦上網，窗外下著瓢潑大雨，劃過駭人的閃電，陋室里的燈光顯得格外溫馨。她也會走神一會兒，想到，能有個人陪她過這樣的下雨天真好，不管那個人是誰。在這種同居關系里，愛情的成分很少，但那種相依為命感，也讓人頓生小小的依戀。

也有不愉快。她打掃衛生時，翻出他的一個皮面本子，里面寫著一些人名，記錄著一些日期。她忍不住問他是什么。他拉下臉。吃晚飯時，她還是固執地問，他不耐煩地說，記的是一些人的生日。她又追問，什么樣的人？他重重放下碗。

有一次，他忽然闌尾炎發作。她有條不紊地奔波，住院、手術、送自己熬的稀飯。病床上的人大概特別脆弱，他吃粥時，也抬頭看她一眼，一種明明白白的感動，想說什么，到底也沒有說出來。

隔壁即將出院的老太太熱情地窺視他們，問他們多大，結婚了沒有。他向老太太匯報自己的出生年月時，她也在偷偷認真聽著，心里暗笑—自己和老太太一樣，也是第一次知道他的生辰八字。要是老太太知道的話，會當場心臟病發作嗎？

這樣想著，蘇小亞忍不住先笑了，林欣奇怪地看她一眼，老太太說：“你這個媳婦，脾氣真好。”

到了月底，支付完各項費用，兩個人數錢，比起各自單獨生活，居然還有結余。“還是集體生活好。”林欣滿足地抖抖那幾張粉色鈔票。蘇小亞有點失望，還以為他會說求婚之類的話呢。

4

蘇小亞跳槽到《都市早報》當記者，是大半年以后了。混在內刊的日子雖然苦，但面試時帶過去的一沓雜志，密密麻麻的文字和照片，為她的應聘加了不少印象分，老總甚至當場表態，新辦的都市報就需要這樣能吃苦的多面手。蘇小亞也激動得幾乎當場飆淚，一切辛苦和忍耐，最終都是值得的。而林欣比她更早一個月離開雜志社，居然在一家準四星酒店破格當上了銷售經理。她好奇，他為什么會獲得這樣的機會。有一晚喝了酒，他得意地道出原委，在一次聯系采訪時，記住了那位女老總的生日，于是一點周到、意外的小細節，為他贏得了工作上的新機遇。那一瞬，她看著他興奮的臉，豁然明白他那個皮本子的秘密，心里也一寒，到底是個有心人。這城市再大再冷，一個有心又肯上進的小人物，不愁沒有出人頭地的機會。

各自換了新工作，一開始也有興奮的交流。忽然，像樹上的麻雀，熱鬧過后是長久的冷場。起先，還有一個人做了晚飯等另一個人回來，要么，半夜一起去吃排檔上的小龍蝦—薪水都漲了，生活質量也慢慢提升；后來，她在報社值夜班，深夜一兩點才到家，他要應酬，有時比她回來得更遲，開門進來倒在小沙發上蜷著長腿就睡了。她半夜起來，看著沙發上躺著的那個男人，陌生，以為自己還是在合租的集體宿舍。

要好的同學偶爾聚會。有同學了解她和林欣的同居現狀，就很八卦地爆料—她老公是潛力股哦。現在都習慣把男友直接稱老公。大家都打聽細節，然后“哦哦”地羨慕她。她卻覺得像在說一個不認識的人，心虛得厲害。

寫了個好稿—頭條，在當天所有都市報中獨占鰲頭，得到老總的獎賞，也不是不高興的。在報社大廳轉角打電話給林欣，那邊是卡拉OK的聲音，還有刺耳的笑聲。林欣說：“聽不見，發短信吧！”

她沒有發短信。包里裝著獎金，獨自去買一直想要的一款價格不菲的背包。專柜小姐恭維她眼光好，又聽到她接同事電話，約明天的采訪事宜，更加羨慕—原來你是記者啊，怪不得這么好的氣質。儼然，在專柜小姐眼里，她已經混成這座城市的主流了。

5

搬去酒店的員工公寓，是林欣提出的。他的下句是—這個房子，房租也沒漲，你可以繼續住的。

誰能聽不出話音呢。蘇小亞當時正趕一篇稿子，手指頭在鍵盤上飛一樣彈跳，甚至沒有停下，風平浪靜地說：“好啊。”

林欣正挑一件據說在一個很重要的酒會上要穿的西裝，出租房里暗淡的舊衣柜確實裝不下他越來越多的西裝和襯衣了。

蘇小亞忽然停下，環視一下這個住了快一年的小房子—最初，是因為受不了昂貴的房租以及一個人的寂寞，以最快的速度投奔過來，而現在，當初的窘迫顯然已經過去，他和她，在這座城市，似乎都看清楚了各自的位置和奮斗的方向。她也不是沒有能力搬離這個臨時棲息地，但，對這個蝸居，卻已經產生了依賴。

至于林欣，她說不清。他算是風雨之中，老天借給她靠一靠的并不寬闊的肩膀吧？而她倒也很想知道，在這一段日子里，她對于他，又意味著什么？

走的時候他說：“你做的飯菜，最好吃的一次，是我得闌尾炎住院的時候。”

他招手叫出租車，拎著一大包衣服，干脆利落。她靠在陽臺一角偷窺，居然莫名其妙哼起《陽光總在風雨后》。

6

有很長一段時間，同學間的聚會，都是在為蘇小亞打抱不平。“喂，一起吃苦過來的，為什么就不能一起享福？”或者，“你蘇小亞好歹也算是糟糠之妻了吧，怎么他發達了就撇下你了？”還有一種聲音，“你不會纏住他啊？那么笨，只知道放手嗎？”

蘇小亞總是笑著，低頭喝面前的咖啡。她懶得辯解，只有內心知道，這場聽起來很失敗的戀情，不是男主角一個人的責任，算是他們兩個人的決定。他和她，是一起進軍這座城市時的盟友。他從沒說過我愛你，即使在他們最親密的時候，而她，也從未想過這三個字。

但同學非要義憤填膺，甚至為了這段故事，有人簡直要喪失對生活的信心。蘇小亞不得不笑著開口：“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這句話聽說過嗎？”

招來的全是大白眼。

蘇小亞自顧自地說：“水干了，兩條魚一同被擱淺，于是，開始互相吐沫，潤濕對方的身體。這舉動，其實也沒有人類形容和想象的那么高尚，不過是為了生存的最自然最直接的反應罷了。”

“等湖水再次上漲，擺脫了困境的兩條魚，能夠做的就是各自快樂地掉頭轉身，在浩瀚的湖海中，尋找最適宜自己的生活地盤。彼此相忘于江湖，其實不算違背了什么，不過同樣遵循著自然規律罷了。”

“所以，”蘇小亞笑著說，“一般人都誤解了這句話，其實兩種狀態都是人之常情。我和林欣，就好比那兩條遵循自然規律的魚，不必惦記著曾經的相濡以沫，最好的狀態，是做能夠忘記的魚，按照生存法則，奔向新的江湖。”

蘇小亞講到這里，頗洋派地聳聳肩，心里同時浮起的，卻還有一點點小介意。不是留戀和林欣在一起的那段時光，而是，原來林欣和她一樣，并沒有多付出愛—到底，想得再通透的女人，也還是虛榮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