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這新世紀以來看似自由、多元、開放和繁榮的文學寫作和文學批評,我想起圣經里的一段話——“已過的世代,無人紀念;將來的世代,后來的人也不紀念”。而當我試圖來追念這正在持續的“當代史”和文學批評的景觀,我不能不指出尤其是新世紀以來愈益繁復甚至“雜花生樹”的文學語境中文學批評生態的倫理性征候以及難以規避的批評話語的“新世紀”特色的“病態”機制。當然這并非意味著“新世紀”以來的文學批評已經無可救藥,而是想強調的是當下的文學批評確實出現了顯豁的詩學問題甚至難題。
一
2000年以來的十年,文學寫作和文學批評生態都發生了不小的變化,比如新媒體力量尤其是網絡、博客、微博的崛起,全球化、城市化和消費化的浪潮以及后社會主義時代和新移民運動的到來。我們看到一個不爭的事實:十年來的文學批評因為顯豁的被主流媒體和文學美學“征用”以及被娛樂時代“消費”的主導精神特征而病灶頻生。新世紀十年業已結束,在這一不長不短的時間段內中國的漢語寫作生態盡管整體發展態勢還是良好的,但是也毋庸置疑無論是在文學寫作還是文學批評傾向上都存在著一些問題,甚至其中有些問題由于其影響和受眾的廣泛加之不斷偏狹化的過度闡釋必須予以糾正。有些文學批評不僅視野遠離了繁復的文學現場,而且即使是對現場予以關注和發言也大多是隔靴搔癢的短視與漠視。再有就是批評文章和批評者之間盡管時時顯現出圈子式的集結和吹捧,但是基本上批評文章和批評家之間已經很少互通有無,往往是自說自話、自言自語,所以這一時期以來真正的有意義的文學爭鳴和論爭并未出現。而這在筆者看來顯然是不正常的現象,因為新世紀以來中國的文學寫作無論是在生產、發表、傳播和接受方式甚至是文學精神以及文化場域、社會型構上都與此前的文學有著明顯的變化與差異,這都亟需批評者予以及時的觀照、總結和反思。同時這一時期的文學寫作在看似自由、多元的寫作路徑上仍然難以擺脫國家話語、主流意識形態文學話語的社會學導向以及文學倫理學的規范,比如新鄉土(新農村)、打工、底層寫作等等。這種大面積涌現的倫理化寫作不僅使得“寫作倫理”這個老生常談的問題被重新抬上文學日程,而且更為引人注目的還在于“倫理批評”的出場與流行。

董重作品·謎花NO.1 布面油彩炳烯 200×140cm 2010

董重作品·謎花NO.2 布面油彩炳烯 150×150cm 2011
新世紀以來的文學寫作由于網絡、博客和微博等新傳播媒介的迅速發展,無論是在寫作姿態還是在傳播方式上都出現了寬廣的空間和多元化趨向,而這一時期的文學批評同多變的文學寫作之間出現了巨大的縫隙甚至分裂。我們都相當樂觀地指認我們現在已經進入到一個空前自由的閱讀、寫作、“發表”的時代,有了博客,有了微博,我們進入到“自媒體”的時代,一切仿佛都開放了。我覺得事實并非如此,我們的批評在今天仍然是不自由的。今天,無論是寫作和閱讀,還是評論作品,仍然有很多的限制,換言之,我們還不能在完全意義上自由地發表自己的看法。這些個人看法很多時候只能在圈子聚會和酒桌上悄悄完成。包括《南方文壇》主編張燕玲所說的批評家能不能說說真話,或者最想說的話能不能說出來仍然是一個繞不開的重要問題。去年在上海開第一屆“70以后”批評家論壇的時候我剛好在《南方文壇》發表一篇文章,是與某著名批評家的商榷文章。可以肯定,我說話的范圍永遠在詩歌批評之內的,永遠不會涉及到私人的問題。寫作這篇商榷文章的初衷在于,我覺得作為批評家而言要有自由的討論和爭鳴的聲音。如果批評只有一個頻道的聲音,如果我們連自由說話的權利都沒有還談什么批評?當下的文學批評已經遭受到很多挑戰,這種挑戰來自所謂的自媒體對文學寫作和閱讀,這甚至對批評家話語權的沖蕩也是非常顯豁的。換言之,當下的批評家的身份已經和1980年代甚至1990年代發生很大的差異,很多的寫作者已經不再將批評作為一種認定和檢驗自身寫作的一門可靠甚至權威的學問。說到“自媒體”和全媒體時代的文學批評的倫理,還有一個關涉“文學選本”批評的問題,而我認為“文學選本”批評在當下語境幾乎已經成為不可能。每當年終都有各種各樣的文學選本登陸各大書市和排行榜,僅詩歌選本就有十幾本之多。而這些詩歌選本之間的差異是非常明顯的,那么相關的是詩歌的選定標準是什么,選出來的詩是否真的能代表“年度最佳”?面對網絡博客等新媒體上不可計數的海量詩歌文本以及各個民間詩刊我們該如何進行閱讀、篩選和評定?作為個人的批評有沒有可能對當下的詩歌寫作發出有效和可靠的聲音?有了博客以后,在短短的五年之內,我看過陌生的“詩人”名字不下300多個,而且他們頻頻出現在紙質媒體,這對我們的閱讀無疑是很大的挑戰。而隨著“微博控”和媒體“直播”時代的到來,兩億多的微博用戶(并且這個數字還在不斷激增)在用這個新平臺寫作、發表和傳播。而作為傳統意義上的文學批評,我們該何以置喙?而同時更為值得注意的是網絡等新媒體批評力量的出現也在一定程度上引導著當代文學批評的倫理和方向,而這些看似具有個人和“民間”、“民粹”性的批評話語也已經形成了一種新的機制。而其中良莠混雜、各種話語力量的膠著是需要有良知的批評者們予以認真關注和反思的。時下的文學寫作和批評生態隨著新媒體力量的崛起以及全媒時代的到來,其開放性、繁復性、娛樂性和無序性似乎已經達到了空前階段。甚至我們可以作出這樣一個大膽的評價,當下的文學寫作已經進入了全民寫作的“躍進”時代、無序時代和傳統詩歌批評話語的“失范”年代。任何個體都可以借住網絡等新媒體進行“寫作”和“批評”,閱讀和寫作群體在網絡這個虛擬的公共空間中進行審美的日常化和日常生活的審美化,但是這種媒介批評的話語方式顯然問題重重。與網絡和鏈接、點擊尤其是與快速功利性的閱讀和消費心理緊密聯系甚至膠著在一起的文學批評成了全媒時代取悅受眾的“讀圖”、“讀屏”法則的參與者,甚至是某種程度上的“共謀者”。這種愈益流行的文學批評話語甚至已經成為一種“隱性”的文學政治。電子閱讀成了文學時尚,這是全媒時代的消費法則、娛樂精神和市場文化的必然趨向。越來越自由的個人化、電子化、及時性、選擇性的閱讀使得文學批評遠遠落后于寫作的狀態,不僅依然存在,而且愈演愈烈。文學批評由于遠離了現場而重新成為一種“不及物”的失效的話語方式。作為個體的批評家已經無力對這些博客文本進行全面的甄別、臧否和分析,這使得文學批評不得不遠離了現場,也使得傳統的文學批評話語方式的式微。這不能不是全媒時代的一種詩學的悖論。新媒體的出現使得我們能夠有機會和更廣闊的空間更為及時地回到或追近到文學現場,但是當新媒體發展到一定的程度和階段(比如當下的博客、微博)卻反而使得我們遠離了現場。而相悖論的是我們在博客和微博中看到了大量的時評和短評,我們在各大紙質傳媒和作家專欄上也能夠看到那些“與時俱進”的“時尚體”的文學批評,但是這些批評因為過于限囿于文學現象而成為浮于表象的快餐式閱讀。正是這種妄談文學的集體欣快癥狀使得文學批評已經失去了公信力和“權威”。在傳統的紙媒時代或者說在2000年以前,上到國家級下至市縣級的詩歌刊物和那些與此密切關聯的文學批評者們顯然獲得了不言自明的“權力”和“威信”,成了給一個個作家和文本加蓋檢驗證明的公信機關。但是隨著網絡尤其是博客成為最為普遍、自由、迅捷也最為重要的文學生產和傳播的重要媒介,博客時代的文學寫作甚至成了新世紀以來最為激動人心的文學現象。無論是已經成名立萬的,還是幾乎還沒有在正式紙刊上發表詩作的青澀寫手和純業余“選手”都可以在博客上一展身手。博客似乎為“個人”的自由,尤其是寫作的“個體主體性”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廣闊前景。博客之間的“互文性”關系,尤其是省略了以前紙質傳媒時代傳統意義上的詩歌投稿、發表、編輯、修改、審查和批判的繁冗環節和周期,更使得寫作、傳播和閱讀、接受都顯得過于“容易”和“自由”,發表欲望和評論欲望的膨脹已經到了極限。網絡和博客的話語場域無形中起到了祛除文學批評的精英化和知識分子化的作用。龐大的數字化、類型化、復制化、快捷化、消費化的“便當”式的文學文本在給閱讀和批評制造了眩暈和障礙的同時,也對批評家的認識、話語方式、美學趣味以及評騭尺度和批評范式提出了不無嚴峻的挑戰。全媒時代的任何閱讀者都能夠對任何一個文本發表自己的看法,任何一個閱讀者都能夠利用屏幕和鼠標在最大限度上發表自己對文學的發言權和評判權。甚至“梨花體”、“羊羔體”、“非誠勿擾體”的流行都是來自于新媒體的“民間”批評。媒介批評話語的優勢是“短平快”,對文本和現象的反應速度快,易于引起反響,但是媒介批評的反諷、搞笑、顛覆、娛樂和“不負責任”的批判甚至謾罵顯然不是正常的文學批評話語方式。這種話語方式往往是發揮了文學之外的某種功能(社會的、娛樂的、新聞的、噱頭的),而沒有真正討論文學的本體和詩學問題。而如果一般意義上的文學批評受此“新潮”話語方式的影響,其后果是可想而知的。傳統意義上的文學批評在一定程度上被捆綁在了全媒時代的手術臺或者展覽臺上。傳統范式的文學批評更多的是知識的炫耀、套用以及自說自話,再加之這種批評已經被大學機制、課題項目和職稱薪級所限制或豢養,其話語的真實性、有效性已經大打折扣。在全媒時代的失范的黑匣子打開之后,我們同時看到了媒介批評和傳統文學批評的雙重問題和缺陷,大吵大鬧和自以為是使得它們各自走向了極端。“共謀”、共生的這兩種批評話語都在很大程度上遠離了真正的文學批評,批評者的立場、情懷、操守和擔當已經無從談起。那么那些常年浸淫于紙質媒體且曾長期獲得了文學生態贈與的“權力”甚至“權威”的公信度和光環的批評者們在全媒時代能夠比那些并不“專業”和“學院”的詩歌閱讀和批評者們多什么優勢呢?顯然更多的寄居于網絡、博客的文學寫作者們能夠在相當短的時間內積聚自己的圈子和利益伙伴,他們的任何觀念、活動和想法都能夠在新媒體力量的幫助下在極短的時間內出現;任何人都能夠在論壇和博客上發表關于編選某某年度作品選、舉辦某某文學大展和某某國際文學大獎的通知;任何一個人都能夠在網絡上發布他所撰寫的任何文章,甚至不乏“來路不明”者所寫的詩歌史。那么傳統意義上批評者們捫心自問,全媒時代還需要一般意義上的文學批評嗎?或者說批評者的身份、位置和作用以及“公信度”發生了什么樣的變化?如果要繼續維持曾經的批評家們的“榮光”和“權威”,我們該如何做?有沒有出路?這顯然是當下的文學批評所必須面對的難題和困惑。
二
然而我們看到在新世紀的“曙光”和文學進化論的神話故事里,對十年來的文學寫作以及批評抱有樂觀態度和立場的人并不在少數。當我們對新世紀的文學批評所出現的問題予以提出和分析的時候,當我們在題材神話重建、文學批評的本質主義傾向不斷強化以及文學批評的時代倫理、社會學傾向予以顯豁的時候,我們可以確認當前的文學批評不是走在越來越廣闊的道路上,而是成了過山車似的暈眩和沉溺的可怕的“蒙面者”。
無論是作為批評者還是作為個人來說有一種宿命,作為中國人來說更是避免不了。我們說批評家有“今日的”,也就有“昨日”的。“80后”以及馬上浮出水面的“90后”批評家估計過不了三五年就會使“60后”和“70后”批評家們不得不成為“昨天”的批評家了。這是一種必然,也說明了一個悖論——文學批評是一門衰老得最快的學問。這也同時說明一個問題,作家可能不會“老”去,但是批評家很快就會淪落。而更為可怕的還在于中國的文學批評生態在不斷的惡性循環而又不自知的境遇下制造了大量的面對詩壇和“文學史”無力的失語者,中國已經進入了一個妄談美學的曖昧時代。換言之,更多的文學批評所扮演的角色是從古今中外的各種名目紛繁的詩學概念出發圈定自己的領地,再加之中國文壇的圈子和山頭的江湖氣的排隊占座的習氣,文學批評在更多的時候成了某種利益的美學借口。面對著同樣的一個作家和一部作品,不同的批評者卻會產生大相徑庭的閱讀和闡釋。正是這種妄談美學的集體癥狀使得文學批評已經失去了公信力,文學批評成了愈發可疑的行為。在政治年代,這些面孔充當的是義正嚴詞的旗手和號角,在撥亂反正的年代,這些面孔又扮演著道德審判者和歷史的受害者,而在21世紀的后工業時代,這些面孔又淪落欲望和金錢的風塵,成了官僚、商人的抬轎者和令人肉麻的吹鼓手和“紅包”寫作。這也涉及到一個重要的批評倫理問題。說到批評的倫理甚至當下正在討論的批評制度,我想說三件事,這在今天的文學批評語境中是具有寓言性質的。第一個要說的是,一位權威批評家的一句話。在前不久的兩次會議上,我最為欽佩的某最著名的批評家說了一句話,我個人很不認同。他說,中國的詩歌從1990年開始之后的20年讀5首詩就足夠了。我不知道他所講的這5首詩是什么樣的詩,這是虛無的拒絕和保守主義的文學批評觀念的顯現。這也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當下文學批評中一些“老牌”的受到推崇的“學院派”批評家的聲音。第二個要說的是,我剛剛看了一篇關于女性詩歌的批評文章,我讀的時候卻感到非常奇怪,這讓我立刻想到另外一篇文章。當我翻開1986年的一本期刊,發現作者竟然是同一個人。這兩篇文章語調、格局,包括所有的觀點都是一樣的,只是換了幾個詩人的名字,這也反映出一個批評的倫理——自我復制、批評惰性甚至學術作假和剽竊。第三要說的是,在今年南開大學召開的中國現代詩歌語言的國際研討會上我提了一個問題,也是針對批評機制和批評倫理的。針對當年詩歌界的盤峰論爭,我追問的是,當年為什么出現了如此激烈甚至“你死我活”的詩學論爭?而當年的“民間派”、“知識分子派”以及“中間派”有沒有在時隔多年之后在寫作和詩學觀念上發生變化?如果發生了變化,它的背景和動因又是什么?換言之,很多的文學批評都不是深入的、追問和探詢的,而往往是看似“條分縷析”實則浮光掠影的浮泛批評。而這三個判斷也反應出當下的文學批評確實仍然帶有不可回避的慣性機制和新的問題。

董重作品·謎花NO.3 布面油彩炳烯 150×150cm 2011
三
而談論當下文學批評的語境、生態、機制甚至是體制,我認為還是應該回到一些具體的問題上來討論更合宜。在一些文學批評者看來,世紀之交,尤其是新世紀以來,中國的文學場與經濟生活之間的關系是越來越密切,事實也確是如此。據此,這些批評者就強調在市場權力和G D P力量不斷強大的社會語境之下,中國的社會階層不斷分化為貧困化的底層人群和中產階級的日益壯大,而文學則在此過程中扮演了“前所未有的奇怪角色”。值得注意的是,在新世紀以來逐漸流行起一種新的文學批評傾向,即重返“道德”和“倫理”的社會學批評話語。在社會分化的圖景中,一些批評家的倫理道德感和階層意識愈益強烈、膨脹甚至有以此為圭臬取代其他評判詩歌標準的傾向和企圖,而“底層”的苦痛、眼淚和憤懣就成了這些批評者控訴經濟和工業時代的最為妥切的依托,所以我們聽到了這樣的聲音——“歷史注定要讓道德來背負沉重而充滿悲情的債務,要讓一些人的命運成為這詩意崛起的犧牲品”,“底層人的命運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樣充滿著辛酸和憤懣。誰會為他們代言,記下他們那無聲的哭泣和凄涼的內心?”這種文學批評傾向在剝奪了“日常生活審美”的個人經驗和“現實”的多重路徑之后無形中助長了“底層”的“題材神話”和文學創作不斷偏激和偏狹的“倫理”化的美學趣味和傾向。而“中產階級趣味”的提出更是使得文學批評界和作家在“倫理”幻覺和階層意識中制造了新一輪的批評話語的危機和失效。與此同時,社會的劇烈分層也導致文學寫作和文學批評的倫理化傾向越來越明顯。

董重作品·荒原NO.1 布面油彩 150×175cm 2011
眾多倚重文學社會學觀念的批評家太過于強調文學的社會屬性和作家的階層身份,這是否印證了當年庫切所說的在新批評之后沒有任何一個學派還愿意處理詩歌自身?而科恩·布拉姆施奈特早在《德國的貴族和中產階級》一文中就強調一個人只有從其他資料而不是從純粹的文學作品中獲得有關某一社會結構的知識,才能發現某些社會形態極其性質在文學中的重現程度。過于強調文學自身的社會屬性顯然又是當代文學宏大敘事和社會學批評的翻版與舊調重談。在需要提醒的不良的詩歌批評傾向中尤其要注意的是“政治”和“意識形態”批評話語的重返文壇和二元對立詩學觀念的重新確立所導致的諸如題材神話的重新“崛起”,詩歌寫作和批評的倫理化的不斷加重和偏頗。而這種“倫理化”的社會學批評話語的重新確立不能不與現代化進程中后社會主義時代和新移民運動背景下復雜的社會分層狀況有關。早在1925年毛澤東就在《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中將中國社會成員區分為地主階級、買辦階級、中產階級、小資產階級、半無產階級、無產階級和游民無產者等階級。而事隔70多年之后一位著名作家則又重新對中國社會階層進行了劃分,如當代資產者階層、“買辦”階層、中產者階層、知識分子、城市平民和貧農、農民和黑社會等。而暴力革命年代的“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似乎重新在中國文學的寫作方向和批評立場中產生了不小的回響,一場詩學和社會學的爭論重新燃起。在“泛政治”化的社會主義時代語境之下,這些重返“政治”批評的批評者在文章中不斷使用“底層”、“人民”、“現實”、“苦難”、“階層”(階級)這些關鍵詞,不斷激烈地使用“二元對立”、“分裂”、“對峙”、“分化”、“反抗”這些意識形態詞語,從而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極大的正義感和道德化身的印象,也從而獲得了文壇、批評家和媒體的道德同情和話語權力的支持。為數不少的批評家呈現出簡單而廉價的二元對立的沖動與倫理機制的狂想,在農村與城市、底層與中產、歷史與當下、贊美與救贖、挽留與拒絕中設置鴻溝和立場,而正是這種分裂和“排隊”的姿態使得以上的二元對立項之間的張力和復雜性在不斷消弭中呈現出強硬的“本質主義”傾向。這也同時衍生出了一種“仇恨”詩學。這種缺乏還原的歷史主義和田野作業式的詩歌話語方式卻在新媒介和話語權力的掩護和支撐下獲得了“道義感”。當年的哈貝馬斯把“市民階層”作為“公眾領域”的中堅力量,而現在則由“底層”替換市民階層而成為公眾領域的主體,這也使得這一群體成了民間話語和國家主流話語的共同塑造的“想象共同體”。但是以當前的詩歌寫作語境而言,當新世紀以來文學寫作中的底層、民工、草根、弱勢群體、農村、城鄉接合部成為國家主流驅動和社會倫理共識的時候,當這些帶有“社會問題”題材的寫作成為新一輪的“主旋律”和“時尚”的時候,當這些題材甚至成為數量不在少數的作家謀得利益的手段的時候,這些帶有強烈的社會性和公共性特征的寫作潮流在我看來不能不是可疑的。值得注意的現象就是“底層”在社會現實中的弱勢卻成就了創作和批評上的“主流”和“強勢”,成了時代的“最強音”。在社會學和倫理學的現實層面來考察“底層”在身份、處境尤其是經濟和物質上的狀況確是值得關注并且是有意義的,因為我們一直在痛恨為富不仁;但是在文學上考量“底層”寫作不是單純的倫理和社會維度就能夠解決的。實際上,現在的眾多批評者和寫作者忽視了“底層”自身的多層面性,尤其是“底層”在精神上的一些缺陷和天生的不足。我想我們已經在中國文學史上看到了現代化進程中農民,尤其是經典的文學作品中“農民”、“大眾”的除了優點和值得同情之外的靈魂上的沉疴和劣根性。而現在流行的一哄而上的“打工詩歌”、“底層寫作”、“新農村寫作”以及相應的倡導者和鼓吹者卻幾乎是同時在階級血淚仇和痛苦甚至怒吼中將這一階層和詩歌寫作現象抬到了至高無上的道德倫理的“圣壇”,并且從而能夠俯視和指責其他階層和其他類型的詩歌寫作。文學不排斥道德倫理,但一旦當道德倫理取代其他甚至一切的時候就是可怕的。正是在這種無限強調“底層”和“道德”的立場上,這些批評者就要樹立一個相對立的“敵人”,這就是目前非常流行的言論“中產階級趣味”(“中產階級趣味”有時可以替換為“白領文化”、“中產階級文化”),而在筆者看來,在文學領域這些批評者所制造的“中產趣味”是個偽問題,是一廂情愿、無中生有的“假想敵”和話語策略。實際上,這也存在著合理性的一面,但是我們看到眾多的論者和寫作者都在強調的是“底層”的苦、淚、痛,看到了這些被壓抑甚至壓迫者值得同情的一面,但是這一群體的其他的方面就被完全擱置,這從而使得問題不斷走向了單一的階級維度和社會學窠臼,使得這種寫作和相應的批評支撐都顯得不夠可靠。換言之,在這些批評者和寫作者看來“底層”不僅在經濟和物質上值得同情而且他們的“思想”“情感”都是高尚的、進步的、正確的、正義的。我們都知道“底層”在中國目前的現實情境中其構成是相當復雜的,而各類人群的觀念,不僅差異很大,而且其中存在很多落后的傳統觀念和思維模式,甚至錯誤的想法。然而這一復雜的“底層”構成和差異性、多層面的“精神資源”卻不斷在那些寫作者、批評者和鼓吹者那里被“過濾”。這就產生了一些批評者完全以社會學、階級(階層)論和道德化身來取代文學批評的流行傾向,而他們所歡欣鼓舞的就是“疼痛”和“感人”的“道德良知”的文學越來越多了,“介入”和“擔當”的具有社會責任感的文學越來越多了。而這些論者在此基礎之上就義正嚴辭地對“非底層”文學寫作展開了義不容辭的批判與攻訐。文學不排斥道德和倫理功能,但一旦當道德和倫理取代其他甚至一切功能的時候,文學生態不能不是可怕的,這最終只能在運動心理中走向非文學的可悲命運。作為“個人”的寫作,在社會主義時代仍會延續下去,因為這個推土機和拆遷隊無比瘋狂的年代同樣制造了大量的“倫理話語”。這種類型的流行性寫作的寓言性和“倫理話語”是顯豁的,我們據此看到了越來越多的文學話語權力的爭奪者以及在主流美學的規訓下“思想”和“寫作”一起被征用的流行的“底層作家”和“現實主義詩人”嗎?然而我們看到的卻是一些批評家在私下和酒桌上對這種“底層”美學和“中產”趣味的文學的質疑,而在公開的場合這些批評家卻充當了不批評、不認同、不介入的討巧者和曖昧的“中性”角色和“中庸”立場。這多像我們當下娘里娘氣的“中性”和“去勢”的時代。這也在一定程度上揭示出文學批評生態的功利、庸俗、媚俗和可怕,甚至可恥。
我不無可悲地意識到我的這篇文章已經成為了不折不扣的“倫理化”批評,差別可能只是在于立場的不同而已。這可能正是當下文學批評的可悲命運,我們一再談論文學,而實際上我們的批評卻正因陷于“娛樂”、“道德”、“倫理”甚至“意識形態”話語的泥淖而正在離文學遠去。顯然,新世紀以來的文學生態和批評倫理重新出現了具有“新時代”特色的一些病態,重新審視批評家的角色、功能以及重新反思和檢視我們當下的文學生態和文學現場不僅是必備的功課,也是亟待解決的重要詩學難題。一切還都在持續甚至惡化之中,我們的文學批評是否能夠為之一變還未為可知。還是回到多年前的那句話——我們的文學和文學批評是否在走著越來越寬廣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