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年夏天,你來到這個城市。迎接你的是一場暴雨。像一個突如其來的手勢,一堆在這個手勢下射出的子彈,一群被子彈打傷了的熊瞎子,這暴雨在天地間橫沖直撞,嗷嗷叫喚。
這是直喻,暗喻,還是借喻?
毫無疑問,這是一連串拙劣的比喻。
“除了發情交配期外,熊瞎子一般都單獨活動”,哪里可能成群結隊?
一個時辰,街上水深過膝。這不是奇跡。是這個城市的管理者把這個城市當作臉盆用了。他們應該重新回到幼兒園去聽阿姨們講講什么叫作“下水道”。
大雨如注,你仿佛置身海底。
麥當勞金色的M、桔黃色的大巴車、繪有性感婦人的廣告牌,以及傘——鋪天蓋地的傘,宛若一群群色澤斑斕的熱帶魚。
一個少女從一條魚的腹底鉆出來,濕淋淋地跳到肯德基餐廳外面的石階上,嘴里驚呼出聲。所有人都看見她濕透的吊帶裙下的內容。你甚至看清了她白色內褲上繡著的那只可愛的維尼小熊。你凝視著這個玲瓏剔透的背部,指尖在玻璃上幾毫米幾毫米地滑過,停在一個可以觸摸其身體輪廓的位置上,漸漸滾燙。你喜歡這種感覺——因為那可以被測量的距離,你不會被這與刀子一樣的美刺傷。
少女有一張古典的臉,脖子異常修長。圍繞著她的,除了那些躲躲閃閃的目光,還有一團團氤氳水汽。她幾乎是用惡狠狠的動作抓頭發上的雨水,把它們摔在地上。她的裙裾在滴水,滴至腳踝。還有血。呼嚕流下來的血。她來了例假。她站在那里的樣子像陳羚羊的實驗攝影作品《十二月花》中的一幀。
你打開行囊翻出一件襯衣,喊來餐廳一位女服務員。
她回頭看了你一眼,把這件天藍色的襯衣匆匆系在腰間,嘴唇在動。她是在說謝謝么?也許不是。謝謝是兩個字,從她唇形里溜出來的至少有三至四個字。
錄像放映員出身的昆汀·塔倫蒂諾拍攝過一部《低俗小說》。序幕、“文森特和馬沙的妻子”、“金表”、“邦妮的處境”,以及尾聲。五個部分,手掌上的五根指頭。
若襯衣兜里還擱著一把精致的掌心雷,她是否會像在你高喊一聲打劫后,沖進屋把槍高高舉起,補充道“命是自己的,錢是國家的”?
你被這個念頭迷住了。
當這個想象中的聲音在腦子里叮當一下冒出,你仿佛還聽見大伙兒的哄堂大笑——這里是餐廳,不是銀行。
然后你好像看見自己已跳上乳白色的餐桌,聲竭力嘶:
為什么1元等于1分?因為1元=100分=10分×10分=0.1元×0.1元=0.01元?=1分。
這就是紙幣。為它送命,不值啊。
少女朝你作了一個開槍射擊的手勢,轉身一頭沖入大雨中。
你笑起來,不是因為想笑,而是這笑容自發地拉起嘴角的肌肉,并拉至一個令你有點心慌意亂的弧度。你感覺到指尖的滾燙,不是貼住玻璃的那只手,是另一只擱在方桌上的手。一位魯莽的男孩把一杯熱飲傾倒在你手掌,慌亂地說著對不起。不是所有的對不起都可以換來一句沒關系。你還是說了一聲沒關系。
你摸起餐巾紙擦去污漬,眉頭跳起來。襯衣兜里確實有東西,一張車票,一張身份證。你習慣把身份證擱褲兜里,出站時的那個瘦警察非要你掏出它。你說,“我長得像逃犯?”瘦警察瞇起眼。瘦警察旁邊的胖警察很有幽默感,說“有點。”
你抓起包,竄出餐廳。雨已略小了些,似帶著怨怒之氣婦人手中密密繡著的針腳。天地間有奇怪的氣息,有某種不知名的生物在這些高矮不一的建筑的后面打著讓人膽戰心驚的噴嚏。你在水里走了幾步,重新跳回石階。街面上混濁的水流看上去就如同大江大河,轎車與巴士的喇叭聲又仿佛是江河兩岸懸崖峭壁間的猿聲,刺入耳膜。
天空是一層灰幔。
一只涂有鮮紅蔻丹的腳跳上石階。
盡管你還不大習慣,但你已經在學習著,如何心平氣和地望著“已經失去”的背影。
你的目光落在腳的主人胸脯上那對渾圓的半球體上。那個叫不出名字的少女與眼前這個豐腴誘人的婦人是兩種生物,前者是透明的,后者是色澤艷麗的。
從透明到艷麗的距離是十秒鐘。
你若有所思。少女發現襯衣口袋里的身份證后,會把它寄至身份證上的那個地址么?當然,就算她真這樣做了,你也拿不到。故鄉那所老宅幾年前已被拆遷。
你目不轉睛。你聽見了婦人的喝斥,“呆B,看什么看,回家看你媽去!”婦人的嗔語與從她傘尖滾落至你臉頰上的水珠一樣動人。
一個胖男孩扯著婦人衣角,手舞足蹈,“媽,我才不怕呢。遇到熊,我就躺地上裝死”。男孩或許是剛從動物園出來的。
你側過身對男孩說道:“熊聰明得很,就算它真以為你死了,不打算把你當晚餐,也多半會一屁股坐下。你喜不喜歡用腳踩汽球?這道理是一樣的?!?/p>
男孩躲入婦人身后。婦人有一對異常好看的鳳目。你看見了這對鳳目后面沸騰的腦漿。讓這個婦人歇斯底里的是這團腦漿中的哪種神奇的物質?是多巴胺么?
你再次回到雨里。雨又大了,砸在頭頂。你的雙腳是水面上的船。
你覺得自己隨時就要傾覆。你來到這個城市不是為了訪親探友、尋求幽勝,亦非追求那永遠的激情與哀傷的迷霧又或者命運改變的機會。你是來辦事的,來看一個人,一個你從未見過的人,一個指證你是肇事司機的人。
2
“尊敬的警察先生,我不是肇事者。盡管07年的初秋我經常駕駛一輛黑色的桑塔納。對,您說得對,確實是在鄉間馬路上跑來跑去。但我已記不清你們說的10月16日下午3點,我是否駕車外出。我發誓,我駕車以來確實沒有撞傷人,哪怕是一條狗。

草場地——國際化色彩的藝術工作室
“尊敬的警察先生,我沒有把您比喻成狗的意思。雖然您是左撇子,這樣順手,其實你可以試一下右手。右手開發左腦。我的左臉會喜歡上你的右手的。我再重復一次:我開車從不喝酒。我不喜歡被酒精控制。我更不吸大麻。那輛桑塔納在05年確實有過一次外殼維修的記錄,那是在市外環路修建高架橋,我把車開上去了,不知道橋的那頭斷掉了。車速不快,當我發現這是一座斷橋時,下意識地踩死剎車,車身側翻,撞在護欄上。沒有人證。
“尊敬的警察先生,您說的這個人,我聞所未聞。她在省城,我離她二百多公里。我不清楚她為什么要說我是肇事者。如您所言,沒有無緣無故的惡,我也相信她必定有她自己的理由。我不清楚她為什么這樣熟悉我,不僅是名字、住址、年齡、職業,乃至于我失敗的婚姻與自己都不大清楚的血型。您們不妨考慮聘請她為顧問,也許能在短時間內有效提高破案率。
“尊敬的警察先生,我不是在嘲笑你們無能。你們的效率有目共睹,瞧,我不就作為一個嫌疑犯又重新蹲在你面前嗎?我只是痛恨那個狗娘養的。對不起,我說臟話了,您肯定會理解我這種情緒。一早醒來,還未洗臉漱口,就發現自己莫名其妙地成了一個肇事者,什么也干不了,哪里也去不了,你也會痛恨那個誣陷你的人吧,哪怕那是一個可以登上《時代周刊》封面的美女。
“尊敬的警察先生,我要寫封表揚信給你們局長,給省城各大媒體,感謝您這富有人性光焰的理解。我也曉得互聯網上無隱私。但這句話適用于那些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意見領袖。我只是一個藉藉無名的自由撰稿人,連偶爾給我發稿費的編輯也不知道我的真名實姓。我的筆名是我前妻的名字,她的名字比較中性化,她的身份證在搬離時遺漏在抽屜縫隙里。
“尊敬的警察先生,您可換根棍子。這樣,您就不必親自動手了。我知道您厭惡暴力。暴力是人對自我最深的憎惡。我確實不是騙子。我前妻確實是一個女性。您懂的,身份證上的相片一般都跟遺照似的,我前妻被拍成這個樣子,應該偷著笑了。這不是戶籍民警工作不細致,是當時的攝影器材不夠先進。您說的是,您就是中國的福爾摩斯。性別欄確實是女。我也不清楚郵局的工作人員怎么不在乎這點,他們必須接受最嚴厲的培訓。我承認,他們中也曾有人問過,我嫌麻煩,就說張冠李戴了。他們還真信。他們的工作態度太馬虎了。這要批評,嚴肅批評。我向您揭發,后來他們就不問了,有時候連身份證都懶得看。
“尊敬的警察先生,我使用我前妻的身份證并非是我對她還抱有某種無聊的情緒,最早只是方便,怕麻煩,后來就是習慣,就像某些左撇子,并非天生就是,而是因為一個糟糕的開頭加習慣。我沒有譏諷您。人類最偉大的藝術家達芬奇、世界最年輕的征服者亞歷山大,都是左撇子。沒有左撇子,就沒有人類現有的文明。您說是否存在這種可能,我前妻因為不小心或其他緣故,把我的個人信息泄露在網上或在無意中給了那個指證我的人?您知道的,前妻是一種不可理喻的動物。
“尊敬的警察先生,能再次見到您真是太高興了。我沒有誤導您的企圖。我只是在說可能性。世界是由種種可能的弦組成的。明天有種種可能,這話好理解;今天,只是這種種可能中被踐行的那種。而所謂過去,由于觀察者的不在場,它又重新回到種種可能中,所以說,歷史就是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草場地——國際機構入駐
“尊敬的警察先生,我不是故意要自取其辱。我理解您,您這是正義的懲罰。我死不了,您放心。我只是好奇這樣一樁事實。您不遠數百公里風塵仆仆數次趕來我面前,告訴我——我干過一樁我沒有干過的壞事。我有點激動,也有點難為情。請原諒我的語無倫次。經過這段時間的反省,我已經發現了,歷史確實不是一個小姑娘,是一個大家閨秀,是一個有尊嚴的大家閨秀。
“尊敬的警察先生,能有幸配合您的調查,實在是我畢生之榮幸。那輛桑塔納您上樓時也看見了,就在草坪上趴著。前年,我轉手把它賣給了一個需要它的人。這個人突然買了這邊的房子。我看見它時還挺激動。為什么賣車?沒理由。就是不想開了。就像我前妻突然不想與我過日子一樣。是在這里簽字么?我真是個慫貨,又簽的是她的名字。這次您就不必親自動手,我自己來。”
3
他像只落湯雞似的被突然打開的房門嚇了一跳。
他討厭巧合,他寫過太多生硬的或別有用心的巧合。所有的巧合都是陳詞濫調,都是勒在脖子上的繩索?,F在他把自己脖子上的那根又勒緊了點。
是那個幾個時辰前他曾在雨里追趕的有著一張古典的臉的少女。
他如墮夢境,又覺得這夢境與往昔的破碎、斷裂、旋轉不大一樣,地面平整得令人暈眩。他不得不扶住墻壁,目光在少女胸口稍作停留,即趕緊垂落,以支撐住自己快要失去重心的身體。少女已換過一身淡褐色帶圓點小斑點的睡衣,臉上有著異乎尋常的不屑與憤怒,手上還拿著一個小紙板,上面有五個清秀的小楷:
你在跟蹤我?
他慌亂擺手,腦子里本來已想過千百遍的句子被這五個字一下子扯成一團亂麻?;秀本突氐搅嗽S多年以前,他還是一個十七歲大的男孩的那個初夏,一個明眸皓齒的少女也是用這混合著憤怒、不屑與唾沫的五個字在一條古老的南方小巷攔住他的去路。
驚慌失措的他如同被槍打了,立刻跳上覆蓋著青苔灰蘚高近二米的墻頭——這是一件多么匪夷所思的事啊,事后,他在這堵墻壁下反復練習了數百遍,但再也不能那樣徒手躍上墻頭。
是一件什么樣的稀世奇珍在那個時刻托住他的身體?
他咽下一口唾沫,把這些年的記憶一點點咽到肚子里,退后一步,確信自己并沒有看錯門牌號碼。他堆起笑容說明來意,覺得自己的聲音就像從一個遙遠且古怪的海螺里吹出來的。這種時空錯亂感使他越來越有一種窒息感。少女在門道邊擱下黑色垃圾袋,白晰修長的脖頸一俯一揚,一臉警惕,又變戲法似的,指縫里跳出一只鉛筆,迅速在紙板上寫了五個字:
你找她干嗎?
這是一只多么美麗的生物啊,雙手就像是阿里巴巴的藏寶洞。黃昏的光線穿過樓道回字形的鏤空處,均勻地撒在她臉上,像烤得金黃的芝麻粒,他幾乎就要熱淚盈眶。
你是我最好的光陰;你是微涼的晨曦;
你是只屬于我的珍禽異獸;你是南方天空黃昏時的雨水。

草場地——機械廠
時間在輕喊著你的名字。
在你的頭頂。云層是一張恍若隔世的唱片。
我翻來覆去地聽。
這些句子就像那個明眸皓齒的少女身上輕輕的戰栗。
他看見自己俯下身把這些戰栗一一收入口中。
他臉上詭異的笑意驚嚇了那只美麗的生物。門被重重關上。他呆立半晌,不得不敲響房門,敲得慢,一分鐘敲兩下,輕輕兩下。五分鐘后門打開了。少女還是一副煩躁不安的樣子。
他說,您能遞杯水給我么?我不是壞人。我就站在門口。
他耐心地訴說著,請她理解他的疑惑以及這四年來折磨著他的種種痛苦。
——“我不是《通天塔》里那個憂郁的刑警;她也不是那個叛逆的聾啞少女?!?/p>
他不清楚他在訴說時為什么會想起這句話。
他小心翼翼把脖子從這句話所形成的圓形繩索及其陰影邊移開。
少女臉上的慍怒漸漸褪去,用最簡潔的文字回答了他的問題,他沉默了,就好像他的沉默就是為了這個結果。又或者說,他被這個結果嚇著了。他突然痛恨起自己這兩根敲響房門的手指,并為這種痛恨心中一片茫然。
那個指認他的人是少女的母親,還曾經用過一個在他心中縈繞過十六年的名字。
明眸皓齒的少女與古典的臉的少女的形象慢慢重疊在一起。慢慢的,比最杰出的鐘表大師的手指還要慢。她們是母女關系。他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孩子你多大?
少女做了一個十六的手勢。
他還想再說什么,門里傳來一個虛弱的嘶啞女聲。少女似受了驚嚇的梅花鹿,跳回屋子里。門虛開著,光線凹了進去。
他握掌成拳,用屈起成銳角的關節叩擊太陽穴。黑色塑膠袋里露出天藍色的一角,那應該是他的襯衣。他蹲下身,取出自己的身份證與火車票。上面有了血跡的。他的眼淚不可抑制地流下來,這令他羞愧。他沒再遲疑,快步下樓。
門在他身后躡手輕腳地關上了。
4
詞語是一連串的因果。你撰寫了“他”,“她”的身影已隱約可見,而隨之而來的狂風暴雨,將使你深陷于他們的沮喪與挫折,以及愛恨交織。你將被詞語主宰,你將被它們挖空,你將面對鏡子伸出舌苔。你是他們的奴仆。這是你作為一個寫作者的宿命。
“主啊,我已聽見了這些詞語里的雷聲。指縫里有閃電。”
你從乳白色的餐桌上抬起頭。那個少女還一動不動地站在石階上,腰間纏著天藍色襯衣。究竟是哪一行句子把你拽進夢境深處,抑或就是昆汀·塔倫蒂諾的那個《低俗小說》?
雨沉默地望著你,慢慢淹沒了所有的人。
少女猶如一尊松木雕塑,浮起在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