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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異鄉(二章)

2011-06-15 05:47:26
山花 2011年15期

郭 平

大 浪

在異鄉呆久了,像我這樣喜歡到處看的,會漸漸對所處異鄉有細致的了解,甚至在很多方面比當地人更了解當地。因為那里沒有任何一件事情會與你真正有關。如果是在本國本鄉,情況往往相反,我們以為這是我們的故鄉,隨時可去任何一個地方,結果反倒并未去過多少地方,每天只在幾個簡單的點來去。比如我在故鄉,日常行走的地方只是家、學校、超市和書店。近在咫尺的不少名勝我至今都還沒去過。

異鄉多島,其中有一個B島是世界級的旅游勝地,沒事我總喜歡去那里。先只是玩,把著名的景點跑遍了以后,就呆在海邊跟當地人打沙灘排球,看各國的三點美女。在這般海闊天空的地方,無論人家穿得多么少露得多么多,看多了也就有了平常心,生理上的反應趨近于無。在那個最有名的海灘上,當我打完球歪在椰子樹下把腳埋進細沙里抽著煙喝著啤酒的時候,當我看著那些穿得正兒八經拿著相機給戀人拍照片留影的外國游客時,我漸漸地有了主人的感覺。他們是蜻蜓點水的興奮過客,我不是。

后來我發覺這么玩不是個事情,既然有如此好的機會,還是要為自己的特別生涯留下點印記為好。于是我開始重新考慮在島上的生活,琢磨著好好四處走走看看,讀一些相關資料,就此島人們的生活以及歷史文化寫點文字,將來出一本書,給中國人看。要知道,現在每年到這個島來游玩的中國游客已經接近三十萬人,而所有像樣的旅游書都是外國人寫的。如果我能夠寫出一本中文旅游書來,不必中國游客人手一本,有十分之一的人買我這本書,我就可以脫貧了。

幸好這里我有許多朋友,一位朋友得知我有這個意向,介紹我認識了一位當地的年輕攝影家,說他對該島極其熟悉,熟悉到我想找某個螞蟻窩他都能辦得到。

這位名叫阿明的年輕攝影家有一半血統是華人,盡管他不會說漢語,長相也毫無華人的特征。

阿明有一個小店鋪,賣些本地的工藝品,位置在與海灘隔一條街的小街上。朋友帶我去見阿明時我才想起我曾經進過這家店,還買過一只椰樹雕的煙灰缸。但我對這家店鋪之所以有比較深的印象并不因為這只煙灰缸,而是店鋪里有兩位非常漂亮的女店員。那兩位小姐一位清秀苗條,另一位則豐滿逼人。相同的是她們的臉龐五官都極美,尤其是眼睛,非常誘人。

那次阿明不在店里,我記得當時我直截了當地夸贊了兩位美女,其中那位豐滿的姑娘立即熱情歡快地對我說:“要請我吃飯嗎?”

這話聽起來真令人快樂,因為這可是頭一回有這么漂亮的姑娘對我發出如此動人心弦的邀請。

“好呵,如果你愿意。”我說,“什么時候?”

她們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團,那個苗條的姑娘說:“還有我呢?”

這位苗條的姑娘長得更宜人些,我說:“那更好。一起去。”

當然,我知道她們只是說說笑話開開心而已,不可能當真。如果她們當真了,反而會令我尷尬,以我囊中所蓄,只能請她們吃羊肉串或雜合飯,最多牛尾湯吧。我丟不起這個人。

我第二次見到這兩位姑娘,是朋友帶我去見阿明那次。阿明是個高大雄健的漢子,肩寬得像橄欖球運動員。他站在店里,旁邊是那兩個神情歡悅的漂亮姑娘,讓我想起一群母雞中昂然站立的金光燦爛的大公雞。

阿明很客氣,尤其對帶我去的朋友,很是恭敬。對我則彬彬有禮,用英語和我說話。他的英語不錯,比我強得多。這讓我在受到他偉岸身形壓迫之余又多了一份壓迫。

談到寫書拍照片的事,他說他幾乎每天都要出去拍照片,我如果愿意跟他的車一同去拍照片的話,可以隨時打電話約他。

“可以看看你拍的照片嗎?”我說。

阿明看了一眼我的朋友,說:“現在?抱歉呵,今天生意的事情多,下回吧,以后有的是機會。你不是說要在這里呆兩年的嗎?”

店里這回除了我和我的朋友,沒有任何其他顧客,那兩個店員也閑坐著沒事干。我還沒來得及說什么,我的朋友立即揮了一下手說:“算了吧,老板忙,我們走吧。”

我的朋友是個比阿明還要雄壯的大漢,年紀雖然大了點,但雄壯逼人。在海灘上,我有一個特別的感嘆,大多數中國人的身坯比起那些沖浪、游泳、曬日光浴的老外來,實在是太過瘦小孱弱了。那些家伙長得簡直就是野牛。阿明是混血,有緣由長得壯大,我的朋友卻是地道的中國種,而且是南方人,長得如此雄偉,也算是個奇跡。

我曾經問過朋友,為什么會長這么棒,他說他從小就愛游水,搬到這個島來以后,結婚前每天都要在海上滑浪,跟大浪的交道打多了,所以長成這樣。

從阿明的店里出來后,我對朋友說:“阿明是不是也喜歡滑浪,他長得很棒。”

“呵呵,他嗎,”他說,“他是抱妞抱多了。”

我一下沒弄明白他的邏輯,抱妞,他用的是這個詞,顯然與泡妞是一回事。抱妞又不是練健美,如何能練得虎背熊腰?

朋友常對我說他喜歡找姑娘玩,不少事情說得有鼻子有眼,不像是杜撰。于是我問他:“你和阿明誰厲害?”

“當然是我啦!”他用右手拍拍左胸又用左手拍拍右胸,“我只有這一點比別人強,別的方面,都是別人比我強。比如你,你的文章就比我強,但我敢說你找姑娘肯定不如我。不信我們一起到酒吧或者海灘上走一圈,看女孩子的眼睛是看你還是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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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朋友要一起吃晚飯的,因為離吃飯的時候還早,我們就到海灘上逛。太陽快要沉到海平線了,海灘上有許多游客等著觀賞落日,有少數沖浪者還在海里玩,想趕在天黑以前再過過癮。

朋友有意帶著我往人多的地方走,有意走到女孩子們的跟前。果然,看他的女孩子遠遠比看我的多。

“怎么樣?”朋友很得意。

我說:“你走起路來把胸脯挺那么高,肩膀晃得那么厲害,有意弄得趾高氣揚的,人家當然看你。你沒注意嗎,不單女孩子看你,同性戀者看你,那些老太婆、小孩子也都看你一個人。”

他哈哈大笑:“人呵,就要神氣活現一點才行,否則,那么多人,那么大的海灘,誰會注意你呢?”

突然又說:“我其實比不了阿明,別看他比我小,這方面厲害得很。”

“他是不是比你的動作更夸張?你已經有點像馬戲團的大猩猩了。”

“哪里,他是藝術家。這里的藝術家這方面個個都厲害。你知道的,島上很早以前就有很多外國的大畫家來定居,畫家都愛畫光屁股的女人,光畫嗎?肯定不是。光畫有什么意思,沒人為了只是畫光屁股女人而做畫家,他首先要是個人才行,是個厲害的男人才行。要能干,像畢加索。越能干越畫得好。”

朋友說的這些道理不是什么高妙的藝術觀點,但此刻聽來卻讓我有不同的認識,我想他說得相當有道理,而且,我當時就產生了一個念頭:關于此島,我要從采訪藝術家開始。阿明這方面的資源一定不少。

天黑下來以后,朋友帶我去酒吧吃西餐,我吃了一份牛扒,喝了一杯紅葡萄酒。酒吧里男男女女一對對吃飯的人居多,其中有不少是老外帶著當地的姑娘。有一個老頭每過一會兒就隔著桌子親吻對面那個女孩子一下,好像那個女孩子的嘴唇是一道菜似的。

朋友也注意到了這一對,對我說:“你相信不相信,這個老頭和這個女孩子剛認識不久,而且不久后就會拜拜。他堅持不了多久。”

“時間長短不是問題,多長是長多短是短呢?”我說。

朋友搖頭,說:“你說的是空洞的道理,看來你的實踐經驗不夠。我們再來一份牛扒吧,一份好像不夠。”

我們又點了一份牛扒,這一回要了更嫩一些的。朋友說:“阿明以前在這里打工,調酒師,他干得不錯,很多人喜歡他,特別是外國女孩子喜歡他。他很享受,常常帶那些女孩子出去玩。”

“外國游客來,時間總不會長。”我們的話題似乎離不開長短了。

“但是,一個短的接著一個短的,不就長了?”朋友說。

我想他說的也是,問他:“那阿明為什么離開酒吧了?”

“在這里工作總不夠自由,還是自己給自己當老板更好。他喜歡沖浪,有時去很遠的地方沖浪,這里的浪不算大,只適合初學者,外島有很棒的浪。他去一次要花不少時間,保證不了工作,后來還是辭了,自己開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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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兩份牛扒,我們離開酒吧。路上他問我:“你怎么不喜歡沖浪?”

我說我連游泳都游不好。

“太爽了,沖浪。比做愛更爽。”他說,“你知道為什么那些外國小妞喜歡到這里找沖浪高手玩嗎?沖浪者做愛技術高。”

“是嗎?”我說,“難怪那些外國女孩子總跟著沖浪者呢。”

經過海邊時,朋友把車停下。我們在車里往海上看,這么黑的天,什么也看不到,但可以知道海上沒人玩了,沒人在夜里沖浪。朋友說,他們都上床沖浪去了。然后對我說:“你放心,阿明會帶你到處走走的,你跟著他,拍到好照片不成問題,你想拍哪個國家的光屁股美女他都能幫你。”

后來是阿明主動來找我出去拍照片的。他開著一輛越野車,后備箱放了很多攝影器材,一看就很專業。他先打電話給我問我有沒有時間,我說有,他就開車過來接我。我帶著自己的器材坐上車以后,阿明也不問我想拍什么,直接把車往山里開。

天難得的下著小雨,阿明的車里響著一個女歌手唱的英文歌,我沒聽過。阿明說這是一位日本女歌手唱的。

車開了很長一段路,在開到一個山頂時阿明停下車,往下搬器材。

我看了看四周,除了隔著一大片開闊地的遠處有一座尋常的火山以外,這里似乎沒什么可拍的。但既然阿明來這里拍照片,我也只有隨他了,于是也拿出器材拍那座山。

阿明拍了幾張以后對我說:“雨小了些,如果雨大,過一會兒會有云,我想拍山上的云。”

我心里想,阿明拍照片的目的與我不同,我是要寫書,這座山的云再好也不適合我用于書中。

我說:“這附近還有別的什么可拍的嗎?比如寺廟、古跡什么的?最好能采訪到藝術家,木雕大師、畫家、舞蹈家都可以。”

見沒什么可拍的,阿明收拾了器材,開著車下山。快要進城時,他把車拐進一條小巷,在一個大門前停下,拉響了掛在門頭上的木鐘。

“這里有一個畫家。”他說。

他說得沒錯,這里的確有一個畫家,家里都是畫,幾乎無一例外是裸體女人。老實說,俗不可耐。我不是說畫裸體女人就俗不可耐,而是說他畫得俗不可耐。畫家留著長長的胡子,穿著一件發了黃的圓領短衫,上面畫著美國歌星麥當娜。他很喜歡說話,一個勁地說他在美國如何如何學畫,說這里的畫如何如何落后于世界潮流。我聽得很不耐煩。但阿明似乎對待在這里很有興趣,把每幅畫都仔細地看了一遍。

不過他很快感覺到了我的不耐煩,對我說:“你不是要拍藝術家嗎?你可以拍他呵。”

這也叫藝術家?我心里好笑,他是藝術家,那我用腳丫子也能成大師了。我沒理會阿明的建議,走到院子里看幾輛被拆得七零八落的老爺車。

畫家跟出來,開始熱情地對我介紹他的另一個本領,修車。他說他把所有的錢都用來買老爺車,他一共有四輛老爺車,舊的,都不能開了,但很快它們都會被他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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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告訴他,我有一個外島的朋友擁有七十幾輛老爺車,而且全都能開。可是想想又何必打擊別人呢。我常常會冒出一些庸俗的念頭來,好在它們只是念頭并總能被我抑制住不暴露出來。

我對阿明說:“我們走吧,打擾時間很久了。”

阿明問我:“怎么樣,你不準備拍點照片?”

我說不了。

“那好,我們走。”阿明說。

畫家送我們出門,阿明拿出相機來拍畫家大門上掛著的那個木鐘,扁扁的、用一塊木頭挖出來的木鐘。這只木鐘完全是光素的,沒有任何雕刻,我不以為它有什么好拍的。就看著阿明又是架三角架又是換鏡頭地拍了半天。

畫家指著阿明對我說:“你跟著他,有好饅頭吃。我們要吃饅頭都會找他。”

他說的是當地話,我聽得懂,而且也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我們離開畫家的家,已是黃昏時分,街上的聲色給人熱騰騰的感受。我提出請阿明吃飯。他說好,說他知道一家面店,很好吃。我的本意是想請阿明吃頓像樣的,麻煩他將近一天,怎么著也得謝謝人家。他要求去吃面,我理解他是怕我太破費,是體諒我。這讓我感動。

簡單地吃了面,阿明帶我去他的店里。店已打烊,店員都回家了。阿明打開門,把攝影器材搬進屋,搬到樓上。我在樓下坐著。阿明在樓上喊我,讓我到樓上看看。我上樓,發現樓上都是些精品繪畫、木雕和家具。還有一間隔出來的屋子,里面是阿明的工作室,布置得相當有感覺,巨大的木化石桌子,柚木根椅子。墻上掛著幾張照片也很棒,內容都是一般不起眼的事物,一扇門,一只消防栓,一排玻璃的冷飲瓶,沒有一張與漂亮女人有關,但拍得有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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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阿明打開他的電腦,請我看他的照片。老實說,他拍得相當好,功課也做得細致,所有的照片都分門別類,加以著錄。但是我很快明白,他喜歡拍細節,與我準備拍的東西不一樣。從他的照片中無法看出此島的特征。所以,當他表示他的照片可以提供給我用于書中時,我說:“我先自己拍,如果用得上你的照片時我會跟你要,價錢你看怎樣合適?”

“隨便啦,這個沒關系。”他說。

我說:“這不行,你的勞動,必須付報酬,而且如果用的話一定標明作者。”

“也好。”阿明說。

阿明打開一個文件夾,里面的照片全是外國人的,歐美的、日本的,男的、女的都有。而且全是穿泳裝的。其中一個胖胖的日本女孩的照片非常多,都是在海邊拍的,穿著各色的三點式泳裝,顯然不是同一天拍的。這個日本女孩一點也不漂亮,皮膚曬得很黑,幾乎接近當地人的膚色。每張照片上的這個女孩都笑得很燦爛。

阿明說:“她很喜歡沖浪,在這里很多年了,大概至少十年了吧。”

“那她的年紀也不算小了。”我說,“日本人是有錢,可以在這里十年。這得花多少錢呵。”

阿明說:“她在這里工作,在一家大酒店負責接待日本游客。但每天下午三點后就一定去海邊沖浪。她沒什么錢,并不是所有日本人都有錢。”

然后阿明說:“你寫書,其實可以寫寫她,我可以介紹你們認識。”

我心想,我寫書給中國人看,寫一個在此沖浪的日本女孩有什么意思?阿明大概是不懂我寫書的目的。

過了幾天,阿明又打電話給我,約我第二天去拍照。我問他拍什么,他說明天我們一早去拍海上日出。這讓我感興趣,我的書中一定會寫到日出的。

第二天天還沒亮,阿明的車已等在酒店門口。我們去東部的海邊。阿明找到住在海邊的一個當地人家,他約好一位漁夫帶我們出海拍日出。但女主人告訴他她丈夫已經出海了,今天的浪太大,漁夫怕有危險,不愿意帶我們出海。

阿明把車開到一個海邊的山頂,說這里將要開發一個高級酒店,也是拍海上日出的好地方。

果然,這里視野極佳,可以說是超視野,海在腳下,星月在天。我們架好了機器,坐在石頭上抽煙,等待日出的時刻。突然,阿明指著山下說:“不對,這里有一個廟。”

“有廟怎么不對?”

“而且是一個很重要的古廟,大日子的時候有一半島上的人都要來拜神。”

“這又怎么了?”

“酒店怎么可以建在寺廟上面,怎么可以在神明的頭頂上建酒店,不可以不可以。”阿明說著,轉身收拾起器材放進車里,又對著寺廟拜了幾拜。就讓我上車。

太陽此時正欲從海面上升起,天光五彩斑斕,寺塔的身影被亮堂起來的海映襯出來,美得令人窒息。我說我要拍,這么難得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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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明嘴里發出一聲很不高興的聲音,發動了車子,催促我趕緊離開。

我覺得阿明有些古怪,但他既然如此決然地要走,我也就不好意思硬留在這里,只好收拾起機子,留戀不已地看著太陽從海平面露出面容。

車子早就發動,阿明踩油門,車子卻一動不動。他下車查看,然后大聲讓我下車看。我順著他的手指的方向,看到車的底盤被卡在一塊大石頭上。

“我們剛來的時候,你見到這塊石頭了嗎?”阿明的神色有些驚懼。

我說沒有,我說還注意過,這里是一塊人工鏟就的平地。

“就是,你看,出事了。這地方怎么能建酒店呢?”阿明說著,俯身到車底去挪那大石頭,但他沒能成功。

阿明的神色更加嚴峻,他在腰上圍了一條沙龍遮住露在短褲外的腿,急匆匆地往山下寺廟的方向去。說是要去拜神一下。我站在山頂沒事,看那海上日出驚人的美麗,取出相機,一個勁地拍。等阿明回來之前,我已拍了幾十張日出照片,并把相機收回背包。

美,怎么了?我拍大自然的美怎么了?我心想。

阿明回到車上,再一次發動車子以后,車子竟然很順利地過了大石頭。他的神色略微平靜松弛了一些,減慢了車速,打開車窗,只有雙手還是緊緊地握著方向盤,不像平時,總是單手把持方向。

這一天,阿明明顯有些不快,但還是帶我去拍照片。我先是跟著他去了另一個藝術家那里。那是一個瘦得賽猴的老頭子,扎著一把辮子,上面還扎著一根紅色的絲帶。這個老頭給我看他的雕刻作品,有檀香木的,也有象牙的,都很花功夫,但在我看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藝術品,功夫倒是花了不少,神氣韻味則無。他告訴我他花在這些雕刻品上的時間已長達四十年。對此我能表示什么呢?

我們在雕刻老人那里坐了大半天,坐過了午飯的時間,坐到了下午三點。老頭很愛說話,把相冊取出來,介紹他的家人,說他兩個女兒都嫁到意大利去了,說他幾個外孫的瑣事,說他正在看的中國電視連續劇。

我感覺這又是沒有收獲的一天,惦記著回去看清早拍的海上日出的照片。

到了三點半,阿明總算表示要告辭。路上,他開車去海邊,說要去找那位日本姑娘。我問他是不是要先跟她約一下免得空跑一趟,阿明說她沒有手機,但這時候去肯定能在海邊見到她。

我餓得不行,又不好說什么,便只好隨他去海邊。

因為有大浪,海灘上插了許多禁止沖浪、游泳,上面畫著骷髏的紅旗,海灘上人不少而海上的人極少。不過,還是有人在大浪里玩耍。

阿明把車停在路邊,脫了上衣往海里走去。他的膚色若紅銅一般,肌肉發達,當他走到齊胸深的海水里時,他開始游泳,身影在一陣陣涌起的浪中現出,很快就消失在遠處。回到海灘上來時,阿明是趴在一只沖浪板上回來的。沖浪板上是那個日本女孩,也是趴著的。

到海里去了一趟的阿明一掃先前的悶悶不樂,用當地話和那個女孩說個不停。我基本上聽不懂。

當面見到這個日本女孩,我發現她本人長得比照片上要緊實得多,沒那么胖。她很愛笑,一笑眼睛變成一條縫。她夾著沖浪板往岸上走,經過沙灘時碰到兩個日本同胞,也是女的,跟她們說話。那兩個日本女孩子皮膚雪白,一看就知道是來這里旅游時間不長的游客。她們坐在地上,和兩個光著膀子的黑皮膚當地小伙子吃紙包的簡餐,樣子親密,神情害羞。

阿明用英語和她們說話,我能聽懂他說的話,得知這兩個女孩子過一會兒就要坐飛機回國。我以前就聽說過,有不少日本女孩喜歡到這里來找當地小伙子玩,同玩同住,像戀人一般。過后付給當地小伙子報酬。最早的時候當地小伙子把這事當真,日本女孩子走了以后他們癡情地盼著她們回來,后來漸漸明白這只是一次性的溫存,也就習以為常了。

阿明到車里取來相機,給這兩對即將分飛的勞燕拍照,他們臉頰相依地滿足了阿明。阿明問我:“你不拍?你不是要寫書嗎?”

我想阿明真是不懂為這個文化歷史內涵極深的島寫書是怎么回事,我總不能拍下這類沒什么歷史底蘊的東西放進我的書里吧?我想拍的是重要的寺廟、建筑、著名的藝術大師和景點,而不是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更不是這些普通的游客。

我對阿明說我想拍他和這位日本沖浪女孩,我覺得他們站在一起非常健美,很入畫。阿明向那個日本女孩轉達了我的意思,她立刻答應了,用手摟著阿明的腰,眼睛笑成一條縫,讓我拍照。

拍完照,阿明說要帶那個日本女孩去吃燒烤,問我去不去。我想他這么問而不是“我請你們去吃燒烤”,我就不合適應允。于是我就說晚上朋友請我吃飯了就不跟你們去了。

我們等在日本女孩子工作的酒店門口,她換了一身白色背心和短裙出來,然后阿明開車先把我送回酒店。

我洗了一個澡,打電話給朋友,說想請他去吃牛扒。朋友很快開車來接,我們去了那個常去的酒吧。路上我說我腰背酸痛得厲害,想先去按摩一下。他就先送我去了一家按摩院。

出了按摩院,我們去酒吧。那里早已客滿,我們在外面休息大廳里等了好一會兒,有兩個人用完餐出來了,這才等到座位。

我們坐下后點餐。我說今天我請客,不醉不歸。朋友是個豪爽的大漢,當即表示愿意奉陪,酒吧里有代駕,回頭可以讓代駕送我們回去。

這里還是老樣子,來吃飯的人大多是成對的男女,氣氛熱烈而又慵怠,性感十足。今天不知為什么,似乎有些特別,幾乎所有的女孩子都直接坐在男人們的腿上,男人們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樣子,嘴里嗚里嗚嚕地發出一聲模糊的聲音,一只手上下起伏游走,像浪頭上的沖浪板。

“今天有些古怪,什么日子?”我問。

朋友說:“是呵,怪怪的,今天很色情。”他喊來侍者,問他今天是什么日子。然后對我說:“今天是情人節,他媽的,難怪。”

這天我們喝了很多酒,不知道這天為什么我很想喝酒。總之真是喝多了,是不是醉了我不知道,只“你剛才說阿明來著?說阿明和一個日本女孩子?沒錯,那是他的一個女朋友,他們還是少男少女時就是朋友了,那個女孩子是為了他才到這里來的。但沒有用,他們只能是朋友。”

我對他說了阿明帶我去見的那些所謂的藝術家,說:“阿明好像不大分得清輕重?”

他說:“這是你的看法,不是阿明的看法。在我看,阿明的看法自有道理。”

“有什么道理?那些無關緊要的人能寫進我的書?”

“當然!”他說,“你想寫的都是別人早寫過的,而且與這個島、與這個島上生活的人沒什么關系。他帶你去的這些地方、見的這些人才真實。”

我想他說的有一定道理。

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阿明,我沒去找他,他也沒再來找過我。我想我們彼此間不夠默契。

再以后,我去了外島工作。有一天,在報紙上看到一則消息,說一個日本女孩子在B島沖浪時不幸喪生,那一次的浪特別大。看到這則消息,我立刻想到那個和阿明在一起的日本女孩子,不知道死于大浪的是不是她。我曾經想打聽一下究竟,但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因為無論是她還是阿明,甚至我自以為熟悉的異鄉,其實都與我不甚有關,其實我一點也不熟悉異鄉,不熟悉任何東西。

然而,時至今日,我對著已經出版的自己寫的關于B島的書,看著那張大插頁的五彩霞光的海景照片,還是會想起他們。所有見過那張照片的人都對這一美景嘆賞不止,唯有我,每回凝視這張照片時,都會知道遠處那一痕白色的線是巨大的浪。知道心臟難受得要命,想吐。后來我去衛生間里吐了,這一吐,人立即感覺舒服了許多。我嗽了口,用冷水擦了臉,然后走回座位。

我突然看到了阿明和那個日本沖浪女,他們面對面坐在一張座位上,那女孩喝得好像很多了,歪歪斜斜的。阿明則全然是清醒的樣子,用手扳住她的臉,湊得很近,在說著什么。

回到座位,我對朋友說剛才我看到了阿明,他和一個日本女孩子在一起,說下午我們還在一起,阿明說他要去吃燒烤的,沒想到也到這里來喝酒了。

朋友是海量,我跟他在一起喝過多次酒,從來沒見他失態過。他說:“今天是情人節,我還真不知道。年紀大了,對這些事不關心了。你說阿明?日本女孩子?管她是哪國的女孩子,只要是女孩子,都一樣。”

我覺得他今天喝得也有些多了,說話有些語無倫次的,就提醒他別忘了叫代駕,這么多人喝酒,還是提前點約好代駕比較妥當。但他只顧喝酒說話,根本不搭理我。他說的都是他的愛情經歷,在我聽來,這些統統與海浪有關的短暫愛情是不是可以稱得上愛情要打一個問號。

果然,當我向侍者要求代駕服務時,侍者告訴我們,今天代駕太忙了,除非我們等到后半夜。

后來,車子還是朋友開的,他說他經常這樣,讓我放寬心,他保證沒問題。我見他有些不清醒,腦袋晃晃的,一路上就找些話來跟他說。好在他的確控制得不錯,車開得很穩,只是有點快而已。車子到我住的酒店門口停下來時,他明顯清醒了,對我說:

黃世常作品:關于叢林中的無語者 布面油畫 200×1200cm 2009

彩 虹

這里的風景極美,天氣明凈,色彩豐富,如果用好一點的相機拍照的話,往往會有讓人快樂的收獲。業余時間,只要有空,我都會拿著相機到處拍照,數碼機,可以毫不吝惜地按快門。

拍的照片如果感覺不錯的話,我會到照相館去沖印放大出來,自己看著玩。當地有些愛好者組織的一些攝影展,我都會參加。我覺得我的照片拍得不錯。這一點得到過多次證明,有一位當地做掛歷臺歷的商人就找過我,希望我可以將自己的一些照片賣給他。開始時我不知道他會給我多少錢,沒馬上答應他。這地方的人談生意有些古怪,先不告訴你價錢,我不喜歡這種不透明的交易方式。但后來我還是去找他了。

第一次去掛歷商人那里時,我帶了一只優盤,里面裝了二十張照片,有風景,也有花卉。我想這些都合適放在掛歷上。那些我自己覺得很有味道(大多是苦巴巴味道)的照片,想來他是不會選擇用于掛歷的。商人讓職員把我的優盤在電腦上打開,他站在職員身后,很快地看了每一張照片,說:“都留下吧。你數一下一共多少張。行,二十張就二十張,全都要。”又打了個電話給會計,就讓我到樓下找會計取錢了。

這一次我拿了大概相當于人民幣四千元的報酬,也就是說每張照片值二百元。這讓我喜出望外。我從來沒想到我的照片可以賺錢,要知道,這筆錢相當于我在當地工作一個月的薪酬。

這讓我更加熱情地到處拍照片了。我用這筆錢買了一只好定焦鏡頭,用這鏡頭拍出來的靜物特別有質量。這里的花可是多極了。

城里有一個公共交通汽車總站,所有線路的車都由此發出。平常有朋友帶我出去玩固然好,但多數時候我只能坐公交車出門拍照片,出租車太貴了。這里的公交車都是小面包車,坐不了幾個人。乘客在路邊招手,車即停下。乘客想在沿途的任何地方下車,也只要對司機說一聲就行。就這樣,我坐著公交車去了許多地方,山里,海邊,魚市,很多地方荒僻得很。有一回我上了一輛進山的面包車,很長一段路幾乎是在森林里走的,車上只有我和司機兩個人。我坐在司機的背后,司機很害怕,一直不停地問我要到哪里去。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只好反復對他說“向前,向前”。山路難行,兩邊常常是萬丈深淵,為了讓他松弛下來定心開車,不要總是想回頭看我,我就尋些話來跟他說,“你吃過飯了嗎?”“家里都有幾口人?”“開一天車能掙多少錢?”等等,都是我能說得上來的當地話。結果我感覺到司機更加害怕起來。

當車子穿過濃蔭蔽地的叢林、翻過山梁以后,視野敞亮起來。車子經過了一個小小的海灣,靠近沙灘的海水里站著個人,穿了件白色的短衫,下身是灰色的短褲,看上去多少有些特別,因為在海邊玩耍或捕魚的人通常都穿得很隨便,不會穿這么正式的衣服。

司機也看到了這個人,把車停下來,朝他喊了一句話,我大概能聽懂一半,意思是問他要不要上車。

胡誠作品:邁克爾·杰克遜沒有死 布面油畫 150×120cm 2008

那人朝車子這里走來,手里拎著一只塑料桶和一只網。他戴著眼鏡,是個年紀大約六十出頭的華人。上了車,看見我,他直接用漢語問我:

“從中國來?”

“是呵。”我說,“你怎么一下子就看出的?”

“我也說不清,反正一看就不是這里的華人。”他指著我掛在胸前的照相機說,“鏡頭不錯。在哪里買的?多少錢?”

我告訴了他。

他說:“比我店里同樣的東西貴了差不多一百塊。”

“你是開照相器材店的?”

“是,開了個小照相館,也賣些器材,就在你買鏡頭那家店的街對面。”

“對面?我沒注意對面有照相館呵。”我說。

“有的,”他低下頭,打開蓋子往塑料桶里看著什么,“可能你沒注意,或者當成魚店了。”

我想起我的確去過街對面,也注意過那里的一家玻璃柜里滿是熱帶魚的店,那些彩色的小魚非常漂亮,我曾經爬在窗子上看了半天。但我沒想到里面是照相館。

我說我想起來了,對他說那些小魚漂亮極了。

他的臉上展開笑容,露出整齊潔凈的牙齒,驚人的整齊而潔凈的牙齒。他的皮膚肯定是曬多了太陽,黑紅黑紅的,質地也不好,蒼老得很,可是牙齒整齊潔凈得仿佛是假的。是呵,太陽和風沒法把牙齒曬黑吹黑。

我問他的照相館里可不可以印照片,他說可以,放多大都可以,問我:“你喜歡拍照片?”

我說是的,喜歡。

他說:“那你可以到我店里來印照片,放多大都可以。你拍靜物嗎?”

我說我喜歡拍靜物。

他說:“魚也是靜物,是最難拍的靜物。你拍魚嗎?”

我說我沒拍過魚。

“魚最難拍。因為魚是活的,對吧?”

我想了一想,說:“那可不是,魚是活的。你喜歡拍魚?”

“當然,”他說,“我拍過的魚很多,我捉多少條魚,就拍多少條魚。每條魚我都拍下來,我大概拍了四千多條魚了。”

我表示驚訝和贊嘆。

他說:“沒有一條魚是一樣的,有的看起來一模一樣,其實不同。哪怕樣子一樣,脾氣也不同。有一條魚淘氣極了,我拍他他知道,在水里亂游,讓我拍不成。他真是漂亮到極點了,跟彩虹似的。你想,假如我拍下他來,放大,放到人那么大,有多漂亮!”

“后來呢?一直沒拍成?你可以遠遠地用長焦拍呵。”

“我用長焦呵,可是奇就奇在這里,用長焦他也知道似的,還是拍不成。我是用反轉片拍的,為拍他,我花了多少錢呵,到頭來還是拍不成。他死了。”他說著,把臉望向窗外。這時車子經過魚市場,腥臭的氣息撲面而來。不遠處是海,很闊大的海。他望著那片海,不再說什么。我想他肯定想著那條小魚的事,眼睛里大概是看到彩虹的。

胡誠作品:東方不敗之一 布面油畫 120×200cm 2008

分手前我和這位姓胡的先生約好,第二天去他店里看看。第二天上午我去他的店,進了店,才發現這的確是一家很不錯的照相館,既賣器材,也給人照相、放印照片。

胡先生不在店里,看店的是他的夫人和兩個兒子。胡夫人告訴我說她丈夫天不亮就到海邊去了。

“捉魚去了,他捉魚去了。”胡夫人看上去年紀比胡先生大不少,很胖,膀子上很有肉。她一邊跟我說話,一邊啃一根甘蔗,她的牙齒也是極好,整齊而潔凈。真是奇怪,夫妻倆的牙這么像。我注意了那兩個兒子,更像他們的母親,臉龐、身架都像,笑容則像胡先生,很有力的笑容。可是牙齒卻都不好,通黃的,像煙熏過的象牙。

除了櫥窗,店鋪里還有一只巨大的魚缸,里面都是熱帶魚,墻上還有很多裝在相框里的照片,無一例外,全都是彩色熱帶魚的照片。老實說,照片拍得真棒,很有風格,大概是用光講究的原因,照片上的魚給人一種超現實的感受,幽邃迷離,瑩澈純凈,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景象。當然啦,海底世界有幾人見識過呢,也可以說是另一個世界吧。

我本來想放大幾張照片的,看了墻上胡先生的照片后,自覺不好意思丟人現眼,就買了一只偏振鏡和一張存儲卡。付過錢以后,我指了指墻上的照片問胡夫人這些照片賣不賣,說這些照片真美。

胡夫人說:“上面有價格的。”

她這么一說,我才發現照相框的邊角上的確貼著一張小紙片,上面有價格。看清價格以后,我吐了一下舌頭,這樣一張照片的價錢足可以買一只好標頭了!

我笑著搖了搖頭。

胡太太說:“我老公是個神經病。除了他的魚,這個世界沒什么東西在他眼里。他應該到海里生活,跟魚結婚。”

我不想聽她罵丈夫,拿好東西就告辭了。

不遠處就是海灘,我去了海邊,用新買的偏振鏡拍了照片,果然,用上偏振鏡,拍出來的照片漂亮多了,天和海特別藍。然后,我又去魚市場拍魚,雖然那些魚都是死的,但是我沒見過其中的大多數魚,用黑白模式拍下來效果相當有味道。

我一直以為,黑白照片比彩色照片更有意思,它同時具有生與死的氣息。

我拍照片的過程中,那些魚販子都笑,用當地話說我是神經病。我會的當地話不多,但“神經病”我聽得懂。我發現,每到一個陌生的語言環境中,“男”、“女”、“我愛你”、“神經病”這些詞語出現的頻率很高,很容易懂得。

臨近中午,天氣熱得要命,我找了一家小飯館吃了盤雜合飯。雨季的雨每天基本都在這個時間如約而至,為了躲雨,我要了一杯咖啡,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慢慢喝著。小飯館的生意不好,店里只我一個客人。正喝著咖啡看著雨,飯館的華人老板端著兩杯咖啡坐到我對面,給我一杯,說是請我喝的,味道跟一般的不同,是從一種貍子糞便里弄出來的咖啡。說這種咖啡非常貴。

我說這么貴的咖啡送給我喝我過意不去。老板揮揮手說:“哎呀別客氣啦,出門在外的人,有吃就吃有喝就喝,要豪爽一點啦。”

胡誠作品:東西方不敗二 布面油畫 150×360cm 2010

我一邊聽他海聊有關咖啡的事情,一邊喝著那名貴的咖啡。我沒想到咖啡原來可以這么好喝,這咖啡入口的細膩感覺真是令人難忘;也沒想到有關咖啡的知識這么豐富。盡管坐在我對面的老板的談吐明顯有賣弄的味道并漸漸讓我覺察到他其實是想向我推銷這種貴得離譜的咖啡。

在海外漂泊既久,我的人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大到每過一段時間遇到一些事情,我都明確感覺得到這種變化,它們先是在我胸膛里亂竄,然后就分布到我的四體五骸中,變成肌肉和氣力的一部分,照鏡子的時候我都能發現自己的下巴變得比以前方多了,好像嚼多了沒煮爛的牛羊肉似的。

于是,我在老板明確推薦我買貍子糞便里扒出來的咖啡時,問他要不要買我的照片,告訴他我的照片賣給掛歷商的價錢,告訴他我可以在此基礎上給他九折的優惠。

“你愛拍照片?”他說,“我一個朋友開照相館,都快倒閉了。照片哪能想著賣錢,誰不會拍照片呵。”

“你說的不會是這里姓胡的那位先生吧?”我說。

“是不是那個愛捉魚的?沒錯,就是他。糊涂的胡先生,只知道捉魚。你知道吧,他父親原來很有錢,開過金店,到他這里,把家族的事業玩荒了。有一陣子這里經濟情況不錯,有些愛魚的人肯花大價錢買魚,但他不肯賣,一條都不肯賣。神經病。后來他想賣魚的照片,誰買?神經病才買。”

他問我要不要喝點水,我說不用,咖啡還沒喝完。

他說:“玩到后來,他照片也不好好拍,還是成天往海邊跑,一呆就是一天,也不跟人說話。要說,也都是說魚。人家去拍結婚照片,他把背景弄得跟海底似的,把人像是泡在水里。誰還去拍?連結婚照片都沒人去他那里拍了。神經病。”

咖啡總算喝完了,的確好喝,整個人都有種輕靈超脫的感覺。付錢的時候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買一小包貍子糞便咖啡,好在以后的某個好時候重溫這種享受。貴就貴一點。

老板沒想到我會買,他在用小天平稱咖啡的時候特意多加了一小勺咖啡給我。問我喜歡不喜歡吃榴蓮,過幾天榴蓮上市了他請我來吃榴蓮。說著他笑起來,說:“胡先生有句話有意思,他說好的榴蓮能吃出彩虹的味道,所有的好東西都有彩虹的味道。以前他常喝這種咖啡,說這種咖啡也有彩虹的味道,現在他敗落了,喝不起了。”

雨下了不到一小時就停了。我離開小飯館,看到一道彩虹一頭搭在海里一頭搭在山上。我知道這里的彩虹說消失就消失,就迅速舉起相機拍了好幾張照片。果然,在我還準備繼續再拍的時候,彩虹消失了。

這時,我才意識到我拍的是黑白照片。黑白照片再有味道,用于拍彩虹,怎么說也有些矯情。

從下午到晚上,我都站在住處的窗前往外看,呆看異國尋常的景象。傍晚的時候,小巷里有些孩子在踢藤球,小販們則推著車子走到大街上去買羊肉串、牛肉丸等小吃。我感到饑餓,很想吃些好的,但囊中羞澀,僅有的一點錢還要留著打國際長途回家。

天黑下來以后,我決定去胡先生那里坐坐。我想這時候他應該從海邊歸來了。

胡誠作品:似我者死-東西方不敗三 布面油畫 150×360cm 2010

胡先生果然回家了,我去的時候他在沖涼,我坐在店里等了一會兒,喝了一杯他兒子端來的放了許多糖的茶,胡先生就從衛生間走了出來。

“你要印照片?”他問我。

我說我不是來印照片的,只是想聽他說說魚的事情。

他說他還沒吃飯,等他先吃好飯再聊。

我餓著肚子,看他吃飯。他吃得不錯,一盤飯上面擱著兩只油黃的烤雞腿。他先把飯都吃完,然后再干吃那兩條雞腿。第一只他吃得比較快一些,第二只他就吃得很慢了,幾乎是一絲絲地吃。讓我看了備受折磨。

終于他吃完了,盤中粒米不剩,雞骨整整齊齊,腿骨、趾骨完全按生前的樣子排列著。嘿,這等修養!

胡先生家傭人前來收拾飯桌時,胡先生把兩手叉起放在腦后,看著我,不說話,那神情好像對我的到來有些納悶。見我也不說話,他就起身,走到一只魚缸邊,打開一只燈,魚缸立即變得如深海一般的湛藍,各色彩魚游來游去,真是漂亮迷人。

我也走過去看,不由在他身邊說:“真漂亮。彩虹也就這樣了。”

他扭頭看看我,走進里屋,不一會,手里拿了本影集出來給我看。里面顯然都是同一條魚的照片,五彩斑斕的魚,不大。照片拍得都不能說好,原因是胡先生說過的,這條魚太調皮、不配合拍照,照片上的這條魚要么眼睛清楚身體不清楚,要么只拍到后半拉、看不見腦袋。有一張是這條魚快速游動時拍攝的,在畫面中拉出一條長長的線,仿佛一道彩虹。有抽象畫的意思。我的目光在這張照片上停留了比較長的時間,一邊看一邊不住地點頭和搖頭,表達一種贊嘆。

胡誠作品:東西方不敗五 布面油畫 150×360cm 2010

胡先生高興起來,他收起影集,說要請我出去喝咖啡。

他并沒有帶我去咖啡館,而是開了一輛工具車帶著我去了一家賭場。出門前他在家打扮了一陣,頭上抹了摩絲,花襯衫和米黃色的長褲熨得筆挺,皮鞋閃著堅硬的光。這付闊氣樣子與他捉魚時古怪的穿著差別可是太大了,簡直是毫無邏輯,使我無法整理對他產生的紛亂的印象。

賭場離這個小城相當遠,車開了將近一個小時才到。我去過國外的一些賭場,我在韓國的賭場看過一場美國賭城拉斯維加斯過來的脫衣舞,印象深刻,那些妙齡姑娘只著一點地在舞臺上扔胳膊甩腿,很美,絕對美;菲律賓一家賭場也予我美妙記憶,屋頂的穹窿滿是璀粲的人造星星非常宜人,而莊家發牌小姑娘閑雅的舉止更是令人享受。

這家賭場卻遠不是那么個意思,里面煙氣迷朦,汗味熏天,賭具破爛不堪。說實話,它簡陋混亂得如同一個鄉村的大馬廄。

我們先在一個類似輪盤賭的場子里看人家玩。當莊家在盤上扔進的一只橡膠球在盤子里跳動不已時,參賭的人手里捏著紙質的籌子開始往盤上寫著數字的格子里押。橡膠球的跳動由高而低,最終滾到某一格子里停下,輸贏分明,有喜有憂。有一個漢子先是贏了一大筆,他把籌碼押在2 2號格里,結果橡膠球恰恰停在2 2格。他的手里一下子捧了一大摞籌子,咧著嘴轉著頭看周圍的人。接下來的一把他把手中的籌碼分成四份分別押在不同的號碼格里,這一次當小球跳動時,我假想我此刻押的是一個所有人都沒押的3號,我一向喜歡這個數字。盡管我并未真地押錢,但這種虛擬讓我感覺到了刺激。結果,小球停在了另一個所有人都沒押的9號上,也就是說,這一把莊家贏了所有人的錢,包括我這個虛擬的賭徒。

當我們準備轉身到另一個區域時,胡先生看到了人群中的熟人,跟他們打招呼。其中有兩個我認識,一個是買我照片的掛歷商謝老板,另一個是請我喝貍子糞便咖啡的不知姓名的老板。這兩人穿得也都比平時更講究。

我們四個人一起到另一個區域,挑了張桌子坐下來。謝老板喊來侍者,問我們各自要喝什么。胡先生要了咖啡,咖啡老板也要了咖啡,我說我要礦泉水吧。

這個場子的頂頭有一個舞臺,中間是一個小案子,上面放著一個類似我們這里體育彩票開獎的機器,透明柜子里有幾十個寫著數字的乒乓球亂跳。旁邊有三個樂手演奏著樂曲,一個鍵盤手,一個吉他手,一個貝斯手,水平不錯。侍者先給我們端來三杯咖啡一杯礦泉水,然后遞給我們一張寫著從1到50數字的紙讓我們在想押的數字上打勾,一個號碼2元或5元。2元中了,莊家賠80元,5元的中了,莊家賠200元。

謝先生問我要不要賭,說這種賭法來去很小,他們都玩這種賭,大的他們都不玩。

我看他們都只花了相當于人民幣10元錢買號碼,也從口袋里摸出錢來,買了跟他們一樣多的號碼。機器開動了,音樂歡暢起來。結果我贏了一個號碼。其他三人都舉杯慶賀我“發財”。侍者請我上臺唱歌,我沒有拒絕,走上臺,唱了一首英文歌《Fee lings》。我對自己非常滿意,沒想到自己餓成這樣竟然還可以唱得力拔山兮。

我在那幾位先生的掌聲中回到座位。肯定是因為買彩的緊張和唱歌的興奮,我的眼前不斷冒出金星。我定了定神,金星越來越少直至消失。

謝先生注意到了我的反應,他問我是不是不舒服。我說沒有。謝先生說:“你臉色不好。我看你還是不適應這里的熱。我們還是回去吧。”

“好的。”我說。

謝先生跟我出了賭場,那兩位還留在賭場玩。我坐在謝先生的車里,車里很熱,他發動了車子,打開空調。我系上安全帶后就閉上眼睛,我真的感覺到很累,整個人像是一只空殼一般。

“你知道吧,”謝先生說,“胡先生原來很有錢,后來家里出了事就不行了。”

“他迷上了捉魚。”我說。

“捉魚是后來的事。他有個女兒,被人強奸后自殺了。這以后他就開始有點神經,先是賭,不是玩玩,是大賭,輸得很慘,后來才天天去捉魚。”

“他女兒叫什么名字?”

“彩虹。”謝先生說,“他女兒叫彩虹,死的時候十八歲。”

“是這樣呵。”車里的空調打得很低,我感覺很冷,就用手用力地搓著胳膊,“他的照片拍得很棒,您有沒有買過他的照片呵?”

“他是拍照好手。我買過他的照片,但是后來他開的價錢太高。朋友歸朋友,生意歸生意。我總不能折本買他的照片。”他說,“不過他的店還有些生意,還過得下去。當真沒飯吃了,我看多少錢他也肯賣的。”

他真不該這個時候提吃飯、餓這樣該死的字眼,他這一說弄得我的肚子一聲巨響,有如雨前的雷鳴。

謝先生真是聰明,他扭頭看著我,說:“你是沒吃飯吧?”

我說是。

“呵呀,我也沒問你。這么熱的天,人消耗大,不吃飯怎么行。我帶你去吃東西。”

車進城后,時間已經相當晚了。許多餐館都打烊了。謝先生熟悉情況,把車開到一家粥店,點了粥和幾樣菜,豆腐,臭豆,豆芽,全跟豆子有關。我在那里喝了兩碗粥,出了一身大汗。迷迷糊糊地很舒服。

回到我住的酒店,我打開相機看今天拍的照片,那幾張彩虹的真的是用黑白模式拍的。不過,黑白歸黑白,畢竟可以分明地看出那是彩虹,而不是任何別的東西。

我突然明白,彩虹有著奇妙的連接作用,她可以連接山和海、此時與彼時、故鄉與他鄉,以及,生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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