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飛揚
(浙江大學 建筑工程學院,浙江 杭州 310058)
2011年6月24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35屆世界遺產大會一致通過,將中國“杭州西湖文化景觀”列入《世界遺產名錄》,這不僅是中華文明史上的大事件,也是值得從城市規劃理論或理念上來探討的案例,因為西湖景觀的價值并不僅在于其自然景觀,而且更在于其景區與城市、自然與人文的密切關系。從東漢筑海塘起,到南宋定型,直至今日成為世界文化景觀遺產,在這兩千年的歷史中,湖與城相依共生,也凝結著中國文人墨客的審美關懷、知識分子的精神追求和尋常百姓的棲居理念。由此,環境與人共同構成了一個約瑟夫·利科沃特所說的“質感”(texture),使得每處景點都浸透著歷史記憶和文化積淀。而這種環境與人完美而獨特的結合,也正是城市建筑與規劃理論在經歷了漫長的科學主義至上、工具理性主導之后,在進行理論反思和范式轉換時所需要的典范案例,其典范價值就在于,它實現了建筑與規劃所一直向往的從功能導向走向價值導向的理想,這便是林奇在《城市意象》的結論部分對規劃理論與實踐的終極目的的總結:即“我們需要的不是一種簡單的組織,而是有詩意、有象征性的環境”[1]。
當林奇把“城市意象”這個藝術概念第一次用在城市規劃理論中時,就將之用來表征一個環境與人有機結合的空間面貌。《城之理念》作者約瑟夫·利科沃特甚至評述說[2],林奇給了兩者一種近乎主體間性的關系,因為林奇所說的城市意象是個合成物,是由動(人)與靜(物)的因素共同構成,人不是意象外的旁觀者,而是意象中的一部分,正因如此,一個城區也是一個社會的象征。
在上述意義上,凱文·林奇賦予意象概念3個層面,即個性或身份(identity)、結構(structure)、意義(meaning),且每個層面都突出雙向互動。
個性或身份在此是指城市某部分的形態外觀,但用了一個擬人化的措辭,就不僅只強調物質形態本身鮮明、獨特的外部特征,更強調它的內涵或象征價值,兩者的結合構成了它的具有“強度”(intensity)的“可辨識性”(legibility),可給觀者留下深刻印象,林奇稱這是一種“視覺質量”(visual quality),并將之命名為“可意象性”(imageability),即可使觀者形成“頭腦中的意象”(mental image)。
結構指的是關系,即每一個這樣的外觀與觀者、與周邊景物的空間關系和由此而形成的圖形或結構關系,使觀者能夠很快把握某一地帶的整體面貌和各部分關系,借此認清方向、定位自己。
意義指的是實際功能與情感、體驗、記憶等價值功能的結合物,從實際功能來看,特征鮮明、清晰可辨的道路、建筑、地標等,無疑給居民的日常活動帶來便利,但林奇更為強調的是這樣的空間質量對居者所具有的精神與情感的價值功能,最基本的便是舒適感與安全感,在此基礎上,產生人與環境的和諧,由此又產生“甜蜜家園感”(the sweet sense of home),在這個“家園”中,熟悉的節點、區域、廣場等由于成了活動的集結處、事件或故事的發生地,或信息的交流中心等,而不僅成為突出的地標,更成為社會象征,承載著集體記憶和共同經驗,因此而能夠連接群體的感情,提供交往的基礎。總之,在具有上述意象的空間,不會發生“迷路”,即不會有情感和精神的迷失感。
凱文·林奇通過5種具體元素的規劃來體現上述意象理念,即道路(paths)、邊界(edges)、區域(districts)、節點(nodes)、標志物(landmarks),并通過城市案例分析和居民問卷調查來進行驗證,在他看來,所有規劃因素的交響以及人景互動,才構成了城市的整體意象。
所以,盡管林奇用大量篇幅描述具體的組織方法,但要突出的理念卻不僅是如何用這5種意象要素構成城市形態空間的基本參照系,而是要使這樣的參照系同時成為“行為、信仰和認識的組織者……(它)不但能帶來安全感,而且也擴展了人們經驗的深度和強度”。但正如林奇所認識到的,“雖然我們今天已經有了更系統的方法來指涉我們的環境,如通過坐標、數字系統或抽象名稱等,但我們又常常失去了生動的具體性,失去了確定無誤的形式”,這指的是,在當今城市建設中,林奇向往的城市意象仍是未完全實現的理想,但西湖區域從宋代成型開始,就在逐步向著這個理想邁進,并在其完善、保護、與杭州城市的共建互動中一步步實現了這個理想。
由此本文將以上述理念為框架,以宋代詩詞為旁證,對這一完美意象進行分析,在此,宋代詩詞可謂最為合適的“訪談資料”,其合適性就在于,一方面,搜集對于西湖美景的感受,詩人應屬最合適的“受訪者”。另一方面,詩中意象雖來自主觀,卻不是虛構,而是詩人對環境親身體驗后,再給予美學提煉的產物,是將環境意象升華為藝術意象,因此是主客溝通、物我交融的結晶,符合意象的理想內涵。由此這些詩詞既是文學遺產,亦是珍貴史料,正因如此,它們對于延續杭州西湖的整體歷史文脈,理解其文化意蘊,保護其景觀格局,一直起著重要的作用。而它們所承載的審美情趣和哲學關懷,在后代對西湖景觀的保護與完善、甚至在整個山水城市的營建過程中,也都作為參照的標準被溶入進去,由此才有了自宋代以來西湖景觀詩情畫意的象征格局,從這種意義上,可以說,宋代詩詞與西湖景觀是不可分割的整體,是得天獨厚的研究資料。
在林奇的城市意象理論中,道路是主導元素,能夠將空間連成一個整體布局,其不同道路之間的視覺分級又構成一個“城市意象的骨架”,使其他環境因素都沿著它們鋪展并與之關聯,由此形成秩序或形式。林奇認為,道路的可辨識性或可意象性產生于視野開闊、連續、動感、交節點突出、方向明確(即起點終點)。但對于城市的道路而言,是否具有可辨識性或可意象性,取決于它們與周邊環境的關聯與對比是否給觀者帶來強烈印象和深刻記憶。西湖的道路其本身便特征強烈,一眼看去,便生成意象,與周邊環境相互關聯與映襯,既有韻律又有意境,令人終生難忘,正是林奇所說的真正有品質的形式。對此,西湖以其水、陸兩種道路意象給予了獨特而精彩的體現。
3.1.1 水路
水路即西湖本身,其意象讓人同時體驗到開闊的視覺空間和精神空間,宋代詩人倪偁將這種感受描寫為:“我愛西湖湖上路。萬頃滄波,河漢連天注”(《蝶戀花》倪偁),由此產生的連續感不僅在物態之間,亦在天人之間。在這個道路上的“交通”,即湖中舟行,則會給人獨特的動態感,正如詩中所說:“別有輕盈水面,清謳起、舟葉如飛”(《滿庭芳(西湖)》陳偕),這同樣自成美麗難忘的意象。
而它與相關因素的合成使之更加具體生動,這首先體現在西湖水路中的一處處荷塘,紅花綠葉,格外醒目,可謂其獨特的交節點,既劃分出又連接起不同水域,且這樣的交節點不僅清楚而且強化,因為每到這里,可以說視覺意象擴展為聯想意象,如詩中所說“搖船入芰荷,船里清香滿”(《湖上》鄭獬),“舟從菡萏(荷花)林中過,人在鯨鯢背上行”(《西湖三首》其一 周鍔),由此而格外引人注意,而當“荷深迷去路,波淺澀歸航”(《同諸鄉人泛臨安西湖》王之望)時,這與其說是讓人迷路,莫如說是以其強化的意象告知交節點的存在,由此也更強化了水路的連續性和動態感。
西湖水路的另兩個關聯因素是近水樓臺和山崖,這是些十分明確的標志物,它們的功能既是美學的,又是實用的,其實用性就是方向性,它們在方向性并不明確的湖面上,標志了起點與終點,使舟行在湖中能明確前進的方位,同樣有詩為證:“買舟西湖上,曾造孤山涯。”(《探梅》熊禾),甚至“半醉回舟迷向背,樓臺高下夕陽中”(《西湖泛舟呈運使學士張掞》歐陽修)。由此,雖然沒有如路牌、數字定位等通過現代技術產生的坐標指示,但也不會使人迷失,反而因通過周圍景物感知自身在天地間的位置,使人更獲得身心真正的休閑與安定。
3.1.2 陸路
陸路主要由堤岸組成,同樣自成道路意象,這正源于其典型的空間特性,在寬闊的湖面上出現這樣一條堤岸,在視覺上就十分引人注目。當然,如果僅僅是視覺上的突出,堤岸也可能僅僅被作為邊界的意象,而非道路意象。之所以能成為道路意象,還得益于堤岸的連續性,這在魏了翁的“領客泛西湖客賦詩次韻”中被表征為:“鳴鞘踏月大堤長,鼓枻穿云落日黃”。同樣,這既是形態相繼,亦在天人相關。
西湖陸路的關聯因素是楊柳,可以說湖堤的動態感、方向明確的品質(即起點與終點),全得益于楊柳。排列齊整的楊柳讓路有了韻律和節奏,產生了楊柳襯托下的道路意象之生動性,對此,宋代詩詞從不同的視角給予了描述,如:“十年前憶西湖上,柳蔭蘇堤取次行”(《病中口占》舒邦佐),“歸棹採菱重惜晚,一聲歌過綠楊堤”(趙善括,“躍馬西湖”),“垂楊拂波綠,芳劃幔隄青”(薛師傳,“六橋閑步”),“繞堤千障碧,過雨一回新”(《和陳魯山社日西湖二首》其一 趙孟堅),“煙柳夾大堤,豢荷點清穹”(《四月二十日領客尋龍井前盟以雨陰晴未定不果往買舟下西湖步至玉泉觀魚分韻得東字》魏了翁),“松蘿霽藹群峰寺,楊柳輕風十里堤”(《游西湖》陳著)。
此外,從上述詩句中,也可見出,堤岸兩側的楊柳又同時將堤岸與周圍湖面相隔離,使堤岸的空間形成獨特的圍合,而由兩側楊柳限定出來的寬度,也形成了一個更符合人的尺度的小空間,使游人行走在堤岸上并不感到巨大的空間跨度(即跨越湖面),而是一個個小空間的轉化,即沿著一棵棵間隔的楊柳前行,形成一個完整連續的行程,一種向前延伸的視覺感受,舒緩自如,對此,詩人描述道:“沙堤上,垂鞭信馬,柳重綠交枝”(《滿庭芳(西湖)》陳偕)。由此也產生了它的明確方向性和可度量性。
根據上述分析即可得出宋代西湖道路意象示意圖(圖1),由于陸路意象的線路確定,而水路意象線路更為隨意,所以圖1中以實線表示陸路意象,以虛線示意水路意象。

圖1 宋西湖道路意象示意圖
邊界有兩個功能,既是區域之間的分割線又是其交界線,在城市空間,承擔這個功能的可以是河岸、路塹、區域界限、圍墻等,但正如林奇所說,在城市意象中,邊界不是如道路一樣的主導元素。與此相反,在西湖,邊界是構成如詩如畫之意象的重要元素,即山巒與岸邊樓閣,它們共同構成西湖的完整意象之美,即湖光山色、亭臺樓閣。由此這些元素在這個意象中,如上述的水、陸道路中的各元素一樣,將功能價值與美學價值完美結合。
3.2.1 山
從功能上來看,限定出了西湖區域,構成了西湖的邊界,且山勢連綿不斷,三面環抱,北有北高峰,南有南屏山,它們構成很好的連續性,正如詩中所描寫:“望斷南屏眼力窮,吟邊不見玉璁瓏”(《和南屏湯司戶》釋道璨),“屈曲連汀隱復明,西湖奇觀到南屏”(《白獺湖》章樵)。連續性正是林奇所說的理想的邊界意象,因為它給區域以完整性,將之清楚呈現。而山巒在視覺中占統治地位,突出地形成了清晰的邊界意象,同時構成其“三面云山一面城”的格局,由此強烈突出了區域空間的視覺層次、規模和深度,這便是詩中所表征的:“并硝西去望南屏,但見煙云日日新”(《六月十五日西湖宿齋》朱翌),“一聲啼鳥破幽寂,正是山橫落照邊”(《湖中夕泛歸南屏四絕)釋道濟)。由此也可以說,相對于在城市意象的營造中美學價值多服務于更好地實現功能價值,使之意象鮮明,以便增強可辨識性,西湖則正相反,功能價值更傾向于服務美學價值,所以在后來的建設中,才避免了用建筑物遮擋山的意象。命名則是將兩個價值有機結合的永久手法,如“南屏山”就是以其山勢連綿不斷、如一屏風而得名,而這樣的名稱反過來既加強了其邊界的意象,又彰顯了景觀畫面的完整。
3.2.2 樓閣
作為人工建構物,樓閣更為突出功能價值與美學價值的結合,這首先表現為,它們都是有意參照山的背景,以中國審美格調所精心安排,有詩提到:“西湖南北寶峰環,塔寺園亭碎點斑”(《皋亭山》項安世),“湖邊無日欠春風,金碧樓臺面面同”(《泛舟西湖》周登),而更為重要的是,這些樓臺更增加了西湖游覽的情趣,因為它們既避免了將湖面一覽無余的展示在人的面前,也并沒有把岸與湖面相隔離,而是保留了二者之間一定的視覺差異與聯系。如此形成的空間穿插與變化往往能引起人們更大的好奇,從而將人吸引到另一邊去,詩句將此意境描寫為:“西湖環岸皆招提,樓閣晦明如臥披”(《送僧歸保寧》秦觀)。
根據上述分析即可得出宋代西湖邊界意象示意圖(圖2)。

圖2 宋西湖邊界意象示意圖
區域可從兩個維度來界定,內部和外部,從內部界定依據的是觀者置身其中的感受,從外部界定則依據多種元素的集合,可歸納為:物質內涵(如地形、建筑類型、房屋裝飾等等各種物質形態細節)、社會內涵(如居民的種族、階級、活動等),以及兩者共同構成的氛圍。林奇將這一切稱作“主題連續性”(thematic continuities),并認為所有這一切的綜合構成一個區域的意象特征。
以此為參照來看宋代西湖的區域意象,其內外依據的參照都來它自與杭州城的特殊關系,即它是城市的“眉目”,因此也是城市的醒目標志,游人往往一出城門(涌金門)便已經感到接近西湖,甚至進入西湖區域(“郊坰”),對此詩中描寫道:“出郭西湖近,貪看立又行”(《天竺戲書》釋紹嵩),心情也隨之改變,如入世外桃園,正如詩中所感:“涌金門外斷紅塵,衣錦城邊著白蘋”(《送人游江南》晃沖之)。之所以有這樣的感受,就在于“涌金門外”或“郊坰”與城區的顯著差異,即與城內擁擠喧囂的環境相比,西湖區域空間開敞而靜謐,同時象征湖面的水草蘆葦等景物也與城中迥然不同,對此詩中亦有感嘆:“涌金門外盡菰蒲,四月行人客上都”(《游城山國清塘》鄭耕老),“郊坰一到眼偏明,古寺寂無鐘磬聲”(《探梅過西湖》鄭安恭),這樣的環境讓心靈靜養、精神放松。
而提供這精神休憩的物質環境,首先在于西湖區域主題的連續性,這在當時已經初步體現出申遺所涵蓋的6大類景觀,這便是:西湖自然山水、城湖空間特征、兩堤三島景觀格局、“西湖十景”題名景觀、西湖文化史跡、特色植物景觀。如果用約瑟夫·利科沃特的“城之理念”來概括,可謂,所有這些都是“象征性的格局”,即每個規劃元素、自然或人工形態都有別于物質功能“之外的其它意義”,來自于兩千年的歷史文化所孕育的詩詞歌賦、傳奇故事、審美傳統、人文理想、棲居理念,反過來,這些意義又參與了歷代對西湖景觀意象的打造,如命名、設景、賦形等等,由此它才成為城市的靈魂、心靈的家園、歷史文化與傳統民俗的載體。除此之外,還在于山巒所構成的西湖區域的邊界意象,如詩中提到“南山行盡到西湖,卻上扁舟赴玉壺”(《玉壺餞客獨趙逵明末至,云迓族長於龍山且談道中事,戲為紀之二首》其一楊萬里)以及“莫忘今年花發處,西湖西畔北山前”(《沈諫議召游湖,不赴,明日得雙蓮於北山下,作一絕持獻沈,既見和,又別作一首,因用其韻》蘇軾)。它們也賦予西湖一個寧靜區域的意象,而此處山巒主要位于南北兩個方向,則既給予西湖以獨特區域空間,又沒有將之與城市其他區域相隔離,使湖區與居民生活緊密聯系。
此外,湖區意象的生動,還體現在不同的主題單元上,這樣的意象首先源于內部邊界的劃分,正如前面所述及的,橫架于西湖湖面上的橋對湖面進行了劃分,如詩中提到的“白鳥慣隨船上下,畫橋分斷水東西”(《泛舟西湖》周登)。在由橋梁劃分出的東西兩個區域中,西邊的區域意象又尤其清晰,這便是詩中常見的西湖西畔的意象,如“兩袖春風一杖藜,等閒踏破柳橋西”(《西湖圖》真山民),“會當見汝面目真,西湖西畔踏雪尋故人”(《雪中梅竹圖》家鉉翁),“莫忘今年花發處,西湖西畔北山前”(《沈諫議召游湖,不赴,明日得雙蓮於北山下,作一絕持獻沈,既見和,又別作一首,因用其韻》蘇軾)。而使這個主題單元格外醒目的要素是荷花:“西湖西畔荷花多,扣舷女兒嬌歌”(《采蓮曲》俞桂)。荷花、輕舟、歌聲,如一幅美麗山水畫,讓人心曠神怡。綜上可謂,西湖區域的整體意象,來自其物質內涵與社會內涵共同構成的天人合一氛圍。
根據上述分析即可得出宋代西湖區域意象示意圖(圖3)。

圖3 宋西湖區域意象示意圖
城市節點,同樣可從物質與社會兩個層面來界定,從物質層面來看,節點往往是“觀者能夠進入的戰略焦點”(strategic foci),如道路接合部,特征集中點等,雖被叫做點,但在現實中可能是大廣場、延伸的道路、甚至中心城區,從一個國家角度來看,甚至可以以一個城市為其節點,這便引出界定節點的另一層面,即社會層面,從這個層面來看,節點是一個城市的主題集中處或這個城市的象征,林奇認為“最成功的節點,應既本身特色鮮明,又能強化周邊特征”,這只能是物質與社會功能兩者結合的產物,從這個意義上,可謂西湖就是杭州的節點,杭州則可為中國的節點之一。
而西湖區域本身之生動與美麗,亦來自上述所提及的物質與社會兩者結合意義上的節點,主要包括水中亭臺和岸邊樓閣。亭臺之所以成為節點,首先在于為行人提供了短暫休息的場所,從而具有聚集的作用,對此,詩中描繪為:“此去西湖春漸暖,畫船沽酒水邊亭”(《送友人西上》吳晦之)、“花心亭上坐,滿眼是湖光”(《西湖雜詠》蕭彥毓)。同時,這種休息的場所往往還演變為陸路與水路兩種不同交通方式的銜接點,船上的人從水路進入亭臺休息,或岸邊的人從亭臺上船,不論是哪一種方式都意味著選擇以及道路意象的轉換,這種位置的特殊性使得亭臺成為重要的節點。而亭臺本身的別致造型,使之特征顯著,也成為人們的興趣聚集點,這更增加了亭臺作為節點的意象性。
除亭臺之外,岸邊的樓閣也往往形成節點意象,原因之一,正如亭臺,即各類活動的集聚地。如當時極富盛名的豐樂樓多次在詩歌中被提及時,都與各種聚會活動相關:如“豐樂樓前未夕暉,可堪魚鑰限城扉”(《四月上澣日同寮約游西湖十絕》其一 張镃)、“一湖春水永明寺,十萬人家豐樂樓”(《送人游錢塘》釋云岫)、“錢塘門外蘇堤上,豐樂樓前芝寺邊”(《春日過西湖》胡仲弓)。原因之二,還跟其地理位置相關。豐樂樓處于涌金門外,城門本身就是人流的集中地。由此可見,豐樂樓在此實際上也具有銜接點的作用,它標志著城區與西湖區域不同結構單元之間的轉換。
除亭臺樓閣外,山上寺廟有時也被作為節點意象,如“卻憶西湖湖上寺,梅花如雪竹如云”(《過京口以南見竹林》楊萬里)。林奇將節點分為內向與外向兩種不同的形式。前者只產生“我到達此地”的簡單方位感,后者則給予總體方位感,即與與周圍結構單元產生聯系,由此將不同空間銜接。相比之下,上述亭臺樓閣都屬于外向節點,而山中寺廟則屬于內向節點,人們到達寺廟往往僅僅感到進入節點本身,這種意象也與寺廟本身寧靜封閉的特性有關。當然這種封閉并不是一成不變,到了南宋時期,西湖周邊越發興盛,此時寺廟也失去了其封閉寧靜的特征,而成為人來人往的聚集地。對此陸游在《夜泛西湖示桑甥世昌》中的憤懣從反面提供了佐證:“西湖商賈區,山僧多市人”。而陸游的憤懣不無理由,因為此后西湖周邊寺廟林立,如詩中所說:“西湖西岸三百寺,一一題名嗟未能”(《游普向十首》陳造),由此,單個一所寺廟已失去了其獨特性,再難以形成清晰的節點意象。根據上述分析即可得出宋代西湖節點意象示意圖(圖4)。
標志物,顧名思義,即各種特征突出的參照物,相比之下,上述4個意象元素的品質來自于自身內部或與周邊具有連續性,而標志物意象則恰恰相反,其品質更在于其特殊性,并因此而與周邊具有較大的差異性,唯有這樣才能使之成為清晰的標志物意象。宋代西湖的標志意象主要包括山、塔、樓和橋,正如前4個元素,其意象品質也產生于功能與意義的互動。

圖4 宋西湖節點意象示意圖
(1)山之所以能成為標志物,并不僅在于其體量龐大,從很遠處就能看到,而更在于人的認知與感情投射,這種投射已經在命名上體現出來,如南屏山,這既是邊界,又是標志,這也體現在詩人的描述中:如“南屏高瞰府城西,畫舸千艘共醉迷”(《錢塘》邱道源),“西湖為酒醴,南屏為膳珍”(《王丞相生辰》喻良能)。如沒有這樣的主觀投射,山則更多僅僅被作為邊界意象看待。
(2)作為標志物,在西湖區便是著名的雷峰塔。它立于開闊的西湖之上,是從很多地方都能看到的顯著點,而其自身的孤立性也使得它與周邊環境區別明顯,從而使意象更為清晰的呈現出來,正如詩中所說:“孤塔昂昂據要會,湖光滟滟明巖扉”(《題雷峰塔南山小景》毛滂)。
(3)樓指的是岸邊樓臺,與山和塔相比,它們不具有龐大的體量或絕對的高度,因此并不具備靠自身在空間上占據主導地位的品質,它們能夠作為標志物,更是源于與周邊環境的差異性,即它們與背景的形態及顏色的對比,詩中正是利用這意象的對比,美妙清楚地彰顯出這個差異性,充分顯示了它們作為清晰的標志物的作用:“輕煙認花柳,細雨識樓臺”(《豐樂樓》韓元吉)、“碧波青嶂對紅樓,千古西湖樂未休”(《西湖》史彌忠)。
值得一提的是,西湖區域的整體意象之生動優美,正是許多標志物的點綴,在一片開闊的湖光山色中,每一個建構別致的形態都可稱為標志物,如著名的寺廟,占據山頂的樓閣,甚至小橋,如在“小舫撐春花浪香,第三橋底弄晴光”(西湖 林昉)這詩句中,橋洞便是個標志物,因為它處于一個整體的序列當中,而每座橋的差異性由其在整個序列中的位置差異體現,成為行舟路上的標志物,即便不提供整體的方向性,但提供了道路的可度量性。根據上述分析即可得出宋代西湖標志物意象示意圖(圖5)。
上述5種意象元素被分門別類,但是實際上它們形成一個連續的整體,各類意象元素互相影響、相得益彰,同時對于不同觀者、不同視角又會產生意象轉化。但這不僅不影響意象的清晰可辨度,而是為之增添了活力和魅力,由此得出西湖整體意象圖(圖6)。

圖5 宋西湖標志物意象示意圖

圖6 西湖整體意象圖
凱文·林奇的《城市意象》在對5種元素進行分析后,將以這些元素打造出來的城市空間抽象為“形式”,并歸納出10個形式品質,即個性(singularity),形式簡明性(form simplicity),連續性(continuity),主導性(dominance),結合點明確性(clarity of joint),方向區分(directional differentiation),視野(visual scope),動感(motion awareness),時間系列(time series),名稱與意義(names and meaning)。對于一個城市,實現全部品質,或許只能在比喻層面,而對于西湖區域,可謂對這些品質的真正實現,在這個層面,可稱之為形式精品,正因為如此,它也是意象典范,但是,必須指出的是,它作為典范的意義并不是提供一個模板,在此,典范的意義,正如約瑟夫·利科沃特在其《亞當之家》中給予“第一個人的家”、即建筑之起源的意義,這便在于:“對起源的回歸總是意味著對你習慣做的事情進行再思索,是嘗試對你日常行為的合理性進行再證明”,“第一個人的家”之所以有如此意義,是因為它代表著建筑原初的本質和意義,即為人而建,參照這個理念,可反思、質疑已成常規和標準的工具理性范式中的規劃與建筑的合理性,并以人文關懷和社會關注解決其問題種種,這也是西湖區域這個天人互動而歷史生成的環境給我們的啟發意義。
[1]Kevin Lynch.The Image of the City[M].University of Cambridge:The MIT Press,1990.
[2](美)約瑟夫·利科沃特.城之理念:有關羅馬、意大利及古代世界的城市形態人類學[M].劉東洋,譯.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06.
[3]蘇 軾.杭州乞度牒開西湖狀[M]//.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第三冊第三十卷.北京:中華書局,1986.
[4](美)約瑟夫·利科沃特.亞當之家:建筑史中關于原始棚屋的思考[M].李保,譯.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06.
[5]唐圭璋.全宋詞[M].北京:中華書局,1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