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過“克林賀夫”這個名字嗎?
大概沒有。但許多歐美人記得這個名字。多年前,他所搭的一艘游輪被中東暴徒劫持。在劍拔弩張的沖突中,這位上了年紀的美國游客被槍殺了,尸體丟進了地中海。
當阿拉法特在阿爾及爾對世界宣布阿拉伯人的和平新立場時,美國記者尖銳地逼問阿巴斯:
“克林賀夫為什么浮尸海上?”
阿巴斯,據說,淡淡一笑,回答:
“或許他想游泳吧!”
阿巴斯的“冷血”答復使美國人熱血沸騰,媒體競相報道他這句“草菅人命”的話。
他只說了那一句話嗎?不只,但大多數報紙自然而然就省掉了他緊接著的言論。他反問:
“以色列可曾對被他們槍殺的巴勒斯坦人表示難過?美國可曾對格林那達的無辜犧牲者表示遺憾?我倒真希望我們犧牲者的名字也能和克林賀夫一樣出名。你說不說得出來十個被以色列瓦斯槍打死的巴勒斯坦人名?你說不說得出來十個被以色列士兵殺死的巴勒斯坦孕婦的名字?
記者愣在那里。
他們說不出一個名字來。因為那上百的死者,包括少年、孕婦、嬰兒都是無名無姓的老百姓。慢著,你說,可是克林賀夫也只是一個尋常百姓。不錯,那要看是誰家的百姓了:克林賀夫是個美國人,他的死,和幾百個巴勒斯坦人的死,不可同日而語。
有些中國人是記得的。某晚報副刊就曾經以“我們要求日本裕仁天皇對中國人謝罪”為專輯主題。這樣的言論,會不會引起日本社會的注意?會不會成為西方媒體的新聞?
沒有。我不曾在歐洲任何報紙上讀到“中國人如何看日本人”的報道。但是,當廣島市長說“天皇應該為戰爭負責謝罪”時,它卻成為重要新聞。而廣島市長認為天皇應該謝罪的對象是誰呢?當然是蒙受原子彈大難的日本人!除了他們,還會有誰呢?
很多人認為人的價值往往由權勢的大小來評定。四十年前,吉普賽人也是扶老攜幼地進了集中營,被剝光了衣服毒死在瓦斯房里。然而在滔滔輿論中,有多少聲音是為他們而發的?流浪的、不識字的、沒有國家的吉普賽人,沒有權勢,沒有聲音。
可是我相信權勢并不是最重要的因素。我們覺得這個世界似乎對中國人的苦難相當淡漠,主要的原因恐怕是中國人自己對自己的苦難相當淡漠。在“七·七”那樣的日子,中國人用一天的時間肅靜下來,哀矜過去、審視未來,深沉地面對一下民族的靈魂,從來不見。
怎么我們對歷史的創痛那么容易忘記?當我們自己對人命漠然的時候,又如何能怨懟別人漠視我們的苦難?
如果你懂日文,或許應該看看《惡兵》這本書。這是日本叢文社在1978年出版的一本日兵戰爭回憶錄。王孝廉這樣介紹《惡兵》:
“作者森金千秋每在強奸鏡頭出現的時候,他的筆調便充滿了一種性的刺激與興奮。他用很詳細而且夸大的筆調去強調中國女人的骯臟,他用下流的筆調去描寫那些中國女人的身體和私處以及性行為,他并且以他自己的想法去形容和描寫這些被強奸的中國女子是如何地自愿獻身以及如何地鐘情和留戀于強奸她的日本惡兵……
我很希望王孝廉誤讀了這本書。但是我知道,如果他所說的只有十分之一是真的,換成歐洲也會成為嚴重的政治事件:《惡兵》這樣的書幾乎不可能出版。為什么中國人就無所謂呢?
一個美國人死了,美國舉國震動,并且讓大家都記得他的名字,好像他是個極重要的人。這里頭,除了美國權勢強大之外,更重要的,還是美國人對個人價值的看重吧!一個中國人死了,如果中國人自己的心靈不受震動,自己不看重那小小個人的價值,恐怕也沒有別人會去看重他吧。
中國人,也是有名字的,但必須自己先記得。你說呢?
作為一個民族,只有尊重人權、尊重每一個個體,這個民族才有力量;作為國民,只有自強不息、互敬互愛,這個國家才有希望。天賦人權,自由平等,這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而善于遺忘、習慣麻木,最終會導致弱肉強食的慘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