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零

下午四點不到,滿大街都是車流,開始堵車了。車子外紅男綠女,不對,北京的冬天應該見不到紅男綠女,也許這是我的幻覺,大街上應該灰蒙蒙的全是羽絨服和棉服,分不清男女才對。我開著車子,走三環,往北太平莊走,那兒離北師大近,圣誕節我也有約會。約我的是我的發小陳太勝,我們一個村子長大的,他現在是教授,我們那個村子方圓二十里之內,最有學問的人。陳教授在電話里對我說,晚上過來聚一下,給你介紹一個朋友。
發小是最懂你心思的一個人。你的肚子里有幾根花花腸子,他一清二楚。在他面前,你什么都不用裝。比如我老家的院子里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到底是不是還是棗樹,他比我還門兒清。我倆的家離魯迅家不遠,現在有高速了,不堵車的話,路上用不了20分鐘。只是這些年一直在外奔波,養家糊口,我們都沒有時間去看看魯迅家的后院,以及我家的后院,看看棗樹是否依然。一個村子的人難得有兩個同時在北京工作的,所以我和教授平常走得特別近,一到節假日,就一起聚聚??山裉焓鞘フQ節,他要約的人不應該是我,他應該約一個紅粉知己才對。難道,他要替我介紹一位姑娘?我記得,他見證了我的初戀,直到我喜歡的那個姑娘離開我,直到今天,他也沒有嘲笑過我的幼稚及愚蠢。圣誕節,應該是男女間的節日,那一天酒店的開房率最高,每一間都爆滿。我想,作為酒店的經理,應該是希望天天晚上都是圣誕節的吧。
到飯店時已近六點。發小還沒到,我坐在那兒發呆,不知道點什么口味的菜,如果他真帶來個姑娘,是否要點兩個看似高檔的、華而不實的那種充門面的菜呢?發小及時走了進來,滿臉歉意,對自己的晚到連說抱歉,我的眼睛一直看他的身后,說:人呢?他說,堵車,馬上到,馬上到。不一會兒,果然進來了一個,身高馬大,胡子比我的還長,是老外,老外的身后,還真有個姑娘,中國姑娘。
介紹。握手。寒暄。落座。
原來是荷蘭的漢學家柯雷。女的是臺灣一個大學的博士,姓林,研究大陸現當代文學,第一次來北京。
有兩個國外的漢學家在中國似乎特別受待見,一個是顧彬,還有一個就是眼前的這個柯雷。重視顧彬的大多是作家,中國的有些作家,天天夢想著成為卡夫卡,或者博爾赫斯,想著有人把自己介紹到國外去,想在國外得個獎都快想瘋了,見了顧彬一臉的諂媚。當然也有對顧彬不屑一顧的,認為他對中國文學一竅不通,胡說八道。
柯雷則在詩人圈子里受歡迎。這些年,國內的一些詩人所津津樂道的一提起來就唾沫星子亂飛的參加國外的什么什么詩歌節,像荷蘭的鹿特丹詩歌節之類,大多是柯雷幫忙給弄出去的??吕滓蛔拢驼f,今天他要請客。我問為什么。他說,有兩個理由,一,今天是他們的節日,圣誕節;二,他又當官了。說自己當官時,顯得有點得意,相當于我們說“我爸是李剛”時的那種調侃??吕资莻€中國通,漢語說得非常漂亮,有幾個字的后面,甚至都帶有兒化音。他的這個官,說白了就是荷蘭的萊頓大學駐亞洲以及大洋洲、泛太平洋地區的漢學首席研究員,相當于正處級干部吧,我心想。因為他當時邊說邊調侃自己,也不知我理解的他的官職對不對。反正只要提到漢學,在這幾個地區就是他說了算。夠牛的。我和顧彬沒打過交道,不好評價,但就憑這短短的幾分鐘,我已經覺得柯雷這個漢學家,相當可愛了,他跟我論年齡,說:我是屬兔的,你呢?靠,荷蘭人也有那十二只小動物嗎?
柯雷真是個中國通,一開口就是“你們的4966”、“徐志摩那個家伙”、“戴望舒那個家伙”,似乎都是一起玩大的哥兒們。一開始我聽不明白他嘴里的“4966”到底指的是什么,聽了一會兒才知道,他在談中國文學在1949年到1966年間的發展情況,一副無比同情的樣子,似乎中國那幾年的停滯不前跟他有關系似的。陳教授就是研究現代文學史的,跟柯雷有更多的語言上的溝通,時而英語,時而中文,時而冒出個不知是哪個國家的名詞,他們的梳理從胡適開始,一直到現在的漢語白話詩歌的發展脈絡,兩個人都是侃侃而談,我趁機和林小姐交換名片。林小姐一看就是個讀書人,臉上有一股學者味兒。本想和她套套近乎,調侃幾句,以增進海峽兩岸人民間的感情,可一看她認真傾聽并崇拜地盯著柯雷他們談話的那張虔誠的小臉蛋,話到嘴邊又縮了回來。他們在學術交流,我卻一心不忘今天是圣誕節,還心懷鬼胎,甚至不懷好意,想想真是丟人,自己暗叫一聲:慚愧。
開始積極地加入他們的討論。一提到徐志摩,柯雷馬上說出了《再別康橋》,一提到卞之琳,馬上說到《斷章》,一提到何其芳,馬上說出《秋天》和《我為少男少女們歌唱》,一提到戴望舒,馬上說,這是一個雨巷詩人,對中國現當代詩壇滾瓜爛熟,張口就來,尤其對當下比較活躍的幾個50歲上下的詩人,他如數家珍。我問陳教授,你們除了探討這些語文課本上出現的詩歌和詩人以外,還能不能再深入地說說這些詩人們更優秀的作品?我知道陳教授是現在中學語文課本的編委會成員之一,好多課文,他都參與了討論與修訂。因為上面提到的這些作品,讀過初中的人不但都知道,還都會背,而無一例外地,我認為以上詩人最優秀的作品,語文課本上一篇都沒有,這個問題我曾經與陳教授有過深入交流,他只是無奈地搖搖頭,我知道,課本上的事,他們幾個編委會成員說了不算,最后拍板的,是官員,而不是學者和教授。
我提到何其芳先生在1936年寫過一首敘事詩《于猶烈先生》,這首詩即使放在當下也非常優秀,無論是語言,敘事風格,還是結構,絲毫不比剛才柯雷他們提到的當代詩人差,只會更好。那時新詩剛過了濫觴期,何其芳先生就取得了如此巨大的成就,這令60多年后的我們感到羞愧無比。我與陳教授探討了戴望舒的另一首詩《我的記憶》,與《雨巷》寫于同一年,1927年,兩首詩的寫作時間只隔了三四個月,戴望舒生于1905年,寫這兩首詩時他22歲。這首詩的開篇是這樣寫的:
我的記憶是忠實于我的,
忠實甚于我最好的友人,
它生存在燃著的煙卷上,
它生存在繪著百合花的筆桿上,
它生存在破舊的粉盒上,
它生存在頹垣的木莓上,
它生存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詩稿上……
在這首詩里,戴望舒直接否定了自己的雨巷情緒,從律詩的韻腳中擺脫了出來。陳教授說,這是戴望舒在創作中實現了從“唱”到“說”的轉變。我深以為然,這何嘗不是中國新詩的轉變。艾略特在《詩歌的音節》一文中曾說過:“一些詩是為了歌唱而作的,大部分的現代詩都是為了說而作的?!彼€說:“詩歌中的每一次革命,都傾向于是,也往往傾向于自稱是,一種向普通說話的回歸?!边@兩句話對我們審視中國新詩的發展具有很大的啟示意義。中國詩歌從古詩到新詩的轉變,即可視為是一次“向普通說話的回歸”?!队晗铩肪湍撤N意義上說,還是新詩歷史上的一首“格律詩”,然而短短幾個月后的《我的記憶》,卻已經是在“向普通說話的回歸”,就是這短短幾個月之內,戴望舒跨越了柔弱的青春期寫作,走向了豐盈的成熟。同時,這一轉變,對整個中國新詩的歷程來說也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所以,在戴望舒自己出第二本詩集《望舒草》時,毅然刪去了《雨巷》,《我的記憶》則被放在了開卷第一首??晌覀兗词沟搅私裉?,一提到戴望舒,也還是那首《雨巷》,這不僅誤導了我們的學生和孩子,也誤導了那些不遠萬里來中國研究新詩的漢學家。因為大部分的漢學家對漢語文學的所謂研究,其實是在研究語文課本。
飯桌上也不能光顧學術討論不顧肚子,一桌子涼菜,因為熱菜也變涼了。上的酒是53度的茅臺,柯雷倒是顯得很適應中國的高度白酒,嘴一啜,哧溜一聲,一杯酒就下了肚。剛才大家都在說話,這一下注意力集中到桌子上面,肚子自然就覺得餓了,教授問柯雷和林小姐,要點什么主食?柯雷說,入鄉隨俗吧,過年了,咱吃餃子。于是要了兩盤餃子,柯雷的筷子使得很好,吃餃子時似乎覺得缺點什么,對門口的服務員一招手,大聲說:“姑娘,給我來一碟醋,要山西的?!?/p>
這哪是漢學家,簡直就是美食家,他居然知道,鎮江的醋不行,是用工業醋精勾兌的。
林小姐吃的不多,她更多地是用耳朵和眼睛,嘴巴的功能基本上沒有發揮和使用。這個圣誕節,對林小姐來說,也許只是一堂課而已,只不過,課桌變成了飯桌,上課的地點,從臺北,改到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