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生,丘國漢
(1.電子科技大學中山學院,廣東中山 528400;2.江門市新會區人民法院,廣東江門 529000)
社會轉型乃指社會的運作從一個主流模式向另一個模式轉變。無論是緩慢的改良,還是劇烈的革命,社會轉型均牽動諸多社會因素的變化。在有關社會轉型的社會理論當中,德國學者馬克斯·韋伯的理論是頗具影響力的理論之一[1],它對我國目前法制建設頗有借鑒意義。
馬克斯·韋伯首先以“合法性”(legitimacy)來劃分社會模式。合法性通常指一個政權有權作出指示和提出要求,而被民眾所普遍接受的狀態[2]。在馬克斯·韋伯看來,合法性被指為國家的統治權威(auth·rity),或政治秩序[3]。即表明某一政權的統治具有被承認、被認可、被接受的基礎[2]。
在考察東西方古今社會異同的基礎上,依合法性或統治權威的標準,馬克斯·韋伯提出了3種合法性政權的理想類型。一是法治型(Legal-rati·nal auth·rity),二是傳統型(Traditi·nal auth·rity),三是卡里斯瑪型(Charismatic auth·rity)。第1種類型,法治型政權奠基于人們普遍對被制定法律的信念,統治者權威的根據就是法律,而這種法律的頒布必須符合一定的程序。韋伯認為這種型態的政權的最后根據是理性。第2種類型,傳統型政權則奠基于對于一直存在著的東西具有神圣性這個信念上,這個神圣性體現在傳統情感、習俗和慣例等權威之中。第3種類型,卡里斯瑪型政權,或稱魅力型政權,則來源于人們認為某些領袖具有非凡的品質,如神所賜予一般,具有超凡的魅力,因此認為他應該擁有統治權[4]。
雖然上述3種社會模式是馬克斯·韋伯提出的理想模型,并且我們無意將其生搬硬套到中國的情形來,但是,運用馬克斯·韋伯的3種社會模式,仍然能夠充分分析中國近百年的歷史發展階段。
一個世紀以來,如西方社會的發展一樣,雖然時間先后不同,中國社會經歷過3個階段的變遷:第1階段是傳統社會,此階段自中國的王朝形成以來,保持長期的穩定性,直至清末,在西方列強的侵襲下土崩瓦解。這個傳統社會的長期性有賴于傳統型政權的統治。第2階段是革命時代,此階段只是過渡環節,其目的是邁向第3階段。中華民國成立至文化大革命結束,可視為革命時代的時段。其中,以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為界線,前者為革命時代前期,后者是革命時代后期。在革命階段,卡里斯瑪型政權占據主導地位。第3階段是步入現代社會,這個階段尚未完全確立,仍然處在繼續變化的狀態。從文化大革命結束直至現在,中國社會尚處于邁向現代化的初級階段,其未來走向如何,只能在求索中前進。如何能夠轉型成為現代化社會,則法治型政權將成為主流選擇。
后革命時代社會轉變何去何從?馬克斯·韋伯提出“卡里斯瑪常態化”的觀點,認為卡里斯瑪型政權結束后,要么倒向傳統型合法性,要么邁向法治型合法性統治[5]。也就是說,中國社會革命的目標雖然是邁向現代化,但是在革命時代之后,社會仍然可能倒退回傳統社會。因此,中國社會要轉變為現代社會,仍須做出一番更大的努力。
然則中國在目前如何實現向法治型轉變?法治建設屬于社會系統工程的一部分,實現法治型政權必須從社會構成的各個要素入手。
首先,社會由3個層次構成:上層是社會觀念,中層是社會制度,下層是社會結構。社會觀念是人們在社會生產和生活實踐中所形成的關于社會生活、生活問題、生活模式的思想、構想或理論。社會制度指在社會組織及其可以反復適用的規則和程序,包括了規范、組織以及設備等可見內容。社會結構則是指各種社會力量之間所形成的相對穩定的關系。社會觀念、社會制度和社會結構3個層次分別在社會過程中發揮作用。社會結構是基礎和基本因素。社會制度是社會結構的功能,社會觀念則表達社會結構的力量,并反映整個社會制度。然而,三者并不獨立存在,從系統論而言,社會是一個整體的系統,由三者共同組成,三者互相支持,又互相制約,牽一發而動全身。當三大層次形成一個穩定狀態,社會轉型基本完成。從宏觀來看,社會觀念、社會制度和社會結構三者并不是同步變化的,它們的變化或先或后,相互排斥,相互整合,它們之間的沖突性推動了社會變遷。
其次,中國的法治也應該從社會觀念、社會制度和社會結構三大方面進行系統建設。法律制度本屬于社會制度之一,當社會轉型時必然牽涉社會制度變動,或者社會制度變動導致社會變遷。因此,社會轉型時法律隨之變化,或者法律變動時社會隨之變化。
馬克斯·韋伯提出的3種社會模式,可以歸入社會構成中的社會制度層次。與此相對應的社會觀念和社會結構兩個層次則與之互相配合,同為一體。如果將此分析應用到中國歷史發展階段,可以看出不同時期法制建設的特色。
如前所述,在中國近百年的3個社會階段的轉型過程中,法律也是隨之而轉變的。社會轉型與法律變化之間的關系見表1。

表1 中國社會轉型與法律變化
從表1中可見,社會構成是一個整體,社會觀念、社會制度和社會結構三大部分是相輔相成的。在中國傳統社會時期,國家政權的社會觀念(即意識形態)以天命為合法來源,以儒家倫理為指導;在社會制度上表現為傳統型合法性,法律制度表現為由習慣、法律等構成的依法而治模式;在社會結構方面,國家、士紳和農民三足鼎立,其中士紳成為溝通國家和農民階層的中堅力量,國家政權表現為半自治型合法性。隨著時間進入革命時代,特別是革命后期,國家政權的意識形態以沖突論為主導,主張通過階級斗爭推動社會發展;制度層面由傳統型合法性逐漸轉向卡里斯瑪型合法性;在社會結構方面則以動員型合法性推動社會革命,以摧毀傳統社會的族權、神權,使國家與工人、農民階層相結合,由國家支配資源,形成以國家資本為驅動的模式,目的是為了在短期內達到現代化。此社會階段,領導意旨代替法律,法律制度化極低,甚至不存在法律。譬如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司法機關就完全被取消了。因此,人治成為此階段的法律治理類型。當國家一旦轉變為現代社會,在社會觀念層面則體現為涂爾干所言的有機團結,即社會分工高度發達,社會呈現和諧有序狀態;在社會制度層面,以馬克斯·韋伯所指的法治型模式為主,整個社會以理性態度遵守法律,每個公民將遵守自己制定的法律;在社會結構層面,公民力量占據主導地位,他們通過選舉進行自治,并以理性態度構建公民社會。
由此看來,法治建設必須依照社會轉型的規律,從社會觀念、社會制度和社會結構3個層面進行實施。
有關法律是如何變化以適應社會轉型的,梅因在《古代法》中提出法律變化的3種機制:法律擬制、衡平和立法[6]。梅因所舉的標準其實是英美法系法官造法和議會立法的手段。英美法律主要是判例法,由長期的判例積累而成,并且社會變遷從沒有發生過決裂,因此他所說的法律變化,往往只適應于穩定的英美法系國家,而不能解釋斷裂性的大陸法系的社會轉型。美國學者羅伯特·昂格爾在《現代社會中的法律》中則提出3種法律類型,說明社會應在不同的變遷階段采用3種不同的法律類型。他分類的標準是一個由寬泛的法律概念向嚴格的法律概念變化的過程[7]。他所指的第1類型法律是習慣法或相互作用的法,第2類型是官僚法或規則性法律,第3類型是法律秩序或法律制度。昂格爾還以中國為例,說明中國古代從習慣法發展到官僚法,卻無法產生現代社會的法律秩序[8]。昂格爾的觀點可以解釋長時段的社會發展下法律的轉變,卻不能解釋較短時期,如中國百年的社會轉型。
與此相反,馬克斯·韋伯的理論仍然起著重要的啟迪作用,不僅在于它提醒我們,中國在后革命時代,面臨著倒向傳統型合法性抑或邁向法治型合法性的選擇,而且在于指出法治型社會的具體特征及其可欲性。中國在目前急劇轉型時期,為實現法治型社會,亟須從制度、觀念和結構3方面進行法制建設。
第一,建立完善的法律制度。在法治型的現代社會,要實現法律至上的統治而非人的統治(人治),因此,“最好是把法治理解為一種獨特的機構體系而非一種抽象的理想。這種體系的主要特征就是形成了專門的、相對自治的機構?!边@種機構的建立,是通過制度安排而落實的。這意味著法律機構取得足夠獨立的權威,通過規范約束政府的權力[9]。因此,法律制度化程度高才能保障法律機構的獨立性,讓法律機構通過有效的程序把糾紛納入法律解決的軌道。
第二,培養公民的憲政觀念。雖然法治不是一種抽象的理想,但是它具有抽象的理念,這體現在社會觀念對法律制度的意識當中。如果從革命時代進入現代社會,制度發生改變,社會觀念必須與之相應地變化。在革命時代的意識形態是沖突論,講究階級斗爭?,F代社會的意識形態則是法治觀念,其目的是保護公民權利,此時應該把沖突論轉變為和諧論。和諧論并非沒有矛盾,而是把矛盾平等地包容在一個共同體里討論,容忍多元價值,做到和而不同。然而,這種差異性的共同體應當由法律來規定,特別是由憲法予以保障。制度上的立憲主義,就是在理念上讓憲法成為公民團結起來的根本性的聲明,“以闡述他們共享并同意用于自我約束的基本規則和價值觀念”[10]。在憲法的框架內,社會全體民眾均視為公民,都受法律的保護,即使違法犯罪,也應該在法律的限度內進行審判。把原本屬于政治術語的階級斗爭轉化為法律術語的公民矛盾。也就說,把政治法律化。相反,如果把法律政治化,則容易出現超出法律限度的現象,法律得不到尊重,法治得不到施行。
第三,從社會結構上約束權力的濫用。法治其實就是一種制約的機制,通過法律的調整,制約各種力量的濫用權力,并逐漸改變社會結構。在向現代社會轉型的過程中,建設公民社會是法治得以實現的基礎。從國家—社會的兩分法來看,這種轉向就是讓社會力量強大起來,讓國家成為服務型機關。西方對法治學說的貢獻的核心就是“政府本身必須接受法律約束的概念”[10]。通過法律制約權力,是保護公民的權利有效途徑。當然,權力制約與分權有所區別。權力制約可以分硬制約和軟制約兩類。其中,硬制約包括了分權制度、公民選舉制度。而軟制約包括:思想自我制約、內部制約(如政黨內部民主)、市場制約、結構制約(階層力量對比)或協商制度制約。公民社會是結構制約方式之一,在未來的中國,必須建立強大的公民社會,才能制約權力的濫用,才能實現法治。
中國是否要完全移植西方的制度,才能達到法治呢?其實不然,只要遵循社會轉型的規律,從社會觀念、社會結構和社會制度3方面對癥下藥,使三者相互適應,相互配合,即可邁進現代法治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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