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魏晉是感傷的,動蕩時局播撒給世人瘟疫般的憂患感與漂泊感,尤其是戰爭的殘酷,令隨時籠罩在死亡之下的人充分體會到了作為客體的渺小與脆弱。在這種大的社會感情基調下,魏晉文人很難“歡娛”起來。
關鍵詞:魏晉文人 感傷
這是一個如此動蕩不安的年代,烽煙四起,風雨飄搖。秦皇漢武大一統,早已成為了遙遠的夢境,曹氏政權后期,大權旁落,最終禪讓他人;西晉雖看似平穩,實則卻是一個松散、脆弱的政治聯合體;東晉建立之初就氣息奄奄,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強撐過百年……
但這,卻造就了一批優秀文人、一脈優秀團體、一襲優秀風度。
魏晉是感傷的,動蕩時局播撒給世人瘟疫般的憂患感與漂泊感,尤其是戰爭的殘酷,令隨時籠罩在死亡之下的人充分體會到了作為客體的渺小與脆弱。在這種大的社會感情基調下,魏晉文人很難“歡娛”起來。加之這些心比天高的文人,不肯與亂世梟雄們沆瀣一氣,當他們在儒家教化下的強烈出仕欲遭遇“道不行”時,濟世之志便無從釋懷,人生價值亦無法實現,懷瑾握瑜,憂憤抑郁。同時,文學的自省、文人的覺醒促成了文人群體的形成和文人意識的成型,使他們又不甘像普通百姓那樣渾渾噩噩,“文人”與“世人”的漸行漸遠,將文人們夾在了兩種正常生活之間。
如此尷尬的境地,造成了“孤狼情結”的滋生與滋長。人,作為天性向往群體、依賴群體的生物,一旦離群,又決心堅守,就必須以精神的力量武裝自己,甚至外露為一種狂狷姿態,才能掩飾內心的脆弱與惶恐。所以他們敏感,他們高傲,他們揮霍談吐,他們放蕩不羈。
行為上,他們尚“隱”,可無論是“大隱”還是“小隱”、“真隱”還是“假隱”,都透著一種無奈,一種愧疚。傳統文人都是以儒家經典為思想內核的,唯有“道不行”時才會另覓他途,但即便他們行為上“變了節”,心理上依舊是儒學的忠實信徒,他們為自己懷才不遇而無奈,更為無法發揚儒家“平天下”的傳統而愧疚。所以即便歸隱,他們仍洞察世事、悲天憫人,而非斷絕紅塵、麻木不仁;他們仍修身養性、期盼治世,而非沉淪墮落、 糟啜 。他們對自己的要求近乎苛刻,于是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一生掙扎于顯隱之際、徘徊于儒道之間,內心苦悶、抑郁。
性情上,魏晉名士求“真”。他們不掩飾喜怒,不避諱好惡,而且將兩者均發展向極端。所以一代梟雄曹操尚有善待婢妾、分藏衣裳①的苦心誡子,辭采高華的曹植還有“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歸”(《贈白馬王彪》)的手足情深,身為國戚的左思亦有“濃朱衍丹唇,黃吻瀾漫赤”(《嬌女詩》)的憐女慈懷。更不必說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飲酒》)、“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五柳先生傳》)、“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五柳先生傳》)……或直樸,或溫良,淡淡的如菊香般的哀愁沁人心脾。
還有一些文人,甚至“真”志狂狷。他們峨冠博帶,寬袍大袖,他們服藥成癖、嗜酒如命,他們捫虱而談,裸步于室②……醉了,病了,癲狂了,肉體的痛楚超越了精神的,目的也就達到了。似乎也只有這種近乎瘋狂的方式才能讓他們將長期壓抑的情感傾瀉而出,內心得到片刻的輕松與舒適。但“阮籍猖狂”,青白眼下,窮途號啕(王勃《滕王閣序》);嵇康絕友,生死關頭,惟余絕唱;劉伶病酒,禱神誆妻③,抑郁而終……清醒是大多數時候的,更是不可避免的,清醒后的他們,又豈能回避內心的孤寂與凄涼?更如何跳過現實的政治碾壓與生活逼迫?于是竹林依舊,七賢散盡。似乎淘盡魏晉,真正進入化境尋到了心靈家園的,只有一個陶淵明。
這種“真”一方面也注定了他們思想的“深”。因為去除了遮掩,排除了阻隔,也就能一覽無余,探求到人生真諦。家國之憂,戰亂之苦,讓他們更能感性地也是理性地觸碰死亡。作為一種神秘力量和恐怖陰影存在的死亡,印證在了詩人的筆端。上至帝王、國戚,下至黎民百姓,沒有人可以逃脫死亡的宿命。何況在當時,連壽終正寢也成了奢望,疾病、戰亂、獲罪,一個個橫禍時刻張牙舞爪試圖攫取犧牲品。游仙縱然可以自欺欺人,但大多數人還是看清了事實,并更務實地開始、描繪死亡追悼死亡,除此以外,大概就是醉生夢死了?!拔崴乐?持大服如存時勿遺”(《遺令》),彌留之時,曹操如是說,“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死生之際,陶淵明如是說。他們絮絮叨叨,他們遺憾悔恨,他們再不是一代梟雄抑或文化巨子,而只是平凡的、立體的、正常的人。有意無意間,人的本性沖破了理性的束縛,作為“人”靈魂深處的對塵世的眷戀、不舍比假惺惺的“大無畏”更具親和力與震撼力。死亡的空氣令人窒息,被扼住了喉嚨的魏晉文人,于縫隙間艱難喘息著,凄凄切切,讓人不禁潸然淚下。而活著的人,又何嘗不是“人生得意須盡歡”?親情、愛情、友情得來不易,也稍縱即逝,他們珍惜著、盡一切力量珍惜,可它們還是在褪色。悼亡,悼友,悼任何與自己有關的、無關的人,因為死亡,讓他們學會了珍惜每一個同類?;蛟S他們能做的,也僅僅如此了,畢竟生死有命,眼睜睜,只能眼睜睜看著,留不住也哭不出。這是一個比歷史上任何時代都有人情味的時期,那些看似冷冰冰木呆呆的人,內心卻都是火熱的,柔軟的,當然,也是感傷的。
魏晉文人構建的披著感傷外衣的精神建筑,如一塊嶙峋巨石,突兀于綿亙悠遠的離世長河,沒有沾染泥沙,沒有磨平棱角,亦沒有消磨光華,千百年來為后人品評、稱道,亦繼承、發揚。無論是靜穆還是狂狷,他們都秉承“是真名士自風流”的宗旨,展現給世人一種不染塵雜的赤子之心。
①曹操《遺令》:“吾婢妾與伎人皆勤苦,使著銅雀臺,善待之?!?“吾余衣裳,可別為一藏,不能者,兄弟可分之?!?/p>
②《世說新語?任誕篇》:“劉伶恒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 衣,諸君何為入我 中?”
③《世說新語?任誕篇》:“劉伶病酒渴甚,從婦求酒。婦捐酒毀器,涕泣諫曰:‘君飲太過,非攝生之道,必宜斷之!伶曰:‘甚善。我不能自禁,唯當祝鬼神自誓斷之耳。便可具酒肉。婦曰:‘敬聞命。供酒肉于神前,請伶祝誓。伶跪而祝曰:‘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婦人之言,慎不可聽。便引酒進肉,隗然已醉矣?!?/p>
作者:郭丹曦,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2008級中文基地班學生。
編輯:古衛紅E-mail:guweihong007@sina.com
注:本文中所涉及到的圖表、注解、公式等內容請以PDF格式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