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川
(作者為上海電影家協會副主席,上海大學影視藝術技術學院教授)

眼前坐著的這個中年漢子,名叫董德,典型的四川男人,木訥憨厚,個頭矮小,身子卻渾圓壯實。大約因為初次見面,他顯得有些局促,不時用粗大的手指撓著后腦勺上的頭發茬子。
2011年9月24日上午,災后重建的映秀,天高云淡,秋高氣爽。
我們坐在董德家門口的涼亭里,三瓜倆棗、拉拉雜雜,和他聊起“512”大地震前前后后的故事。
“頭年臘月二十八,吃壩壩宴那陣,我們就從過渡房搬到這頭新房來住了。”
董德的講述,從他的災后新居開始。這是一幢漂亮的連體小樓,外觀是讓城里人羨慕的別墅樣式。上下三層,底樓臨街,是一間不大的鋪面,樓上兩層是自家居室,大小共五間房,120平米。董德說:“這種房,如果按市場價,我們怕是一輩子也買不起?!彼割^算給我們看,買下這套房一共花了不到十萬元。當地政府補貼了5萬元,他自己只掏了4萬元?!耙皇堑卣?,這種事,以前想也不敢想?!倍乱恢边种煨?,又在用手摳后腦勺。
有了房,才算重新安了一個家。2010年春節,剛剛拿到鑰匙的災民,用吃壩壩宴的方式,來彼此慶賀喬遷之喜。這是川西一代的民俗,每逢重大喜慶日,街坊鄰里便把桌椅板凳搬到門前空地上,拿出自家最好的酒肉,擺成一個巨大的宴席。“那天,縣委書記來給我們點了火炮兒?!倍抡f,縣委書記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大的官。
晚上,一家人能在新房里睡覺,這才讓董德感到心里踏實。不過,也看得出來,他對震前那個家,依然戀戀不舍。
震前,董德的家,在映秀城外的河谷坡地上。房子比現在的還要大,是他靠給人做木匠活兒,一顆釘子一根鉚,辛辛苦苦掙回來的。董德不是本地人,他的老家在川東的南充,自幼父母雙亡,是個孤兒。20多年前,他隨同鄉來到阿壩一帶打工,和當地一個藏族妹子結成了夫妻,養育了一兒一女。震前,大女兒17歲,在映秀中學上高二;兒子12歲,在鎮中心小學上5年級。董德夫妻雖說是手藝人家,但坡上還有兩畝地,屋后還養了幾口豬。五六年前,聽朋友說,城里人時興“農家樂”,機靈的董德便把自家多余的三間房收拾出來,分別租給從成都、都江堰來映秀度假的客人,用自家種的菜蔬果實和自制的臘肉招待他們。城里人別提多喜歡他家的菜和臘肉了,住在這兒吃不夠,臨走,還用車子運回城里去。
那段時間,是董德一家四口小日子過得最滋潤的時候。
然而,一場大地震,讓董德房倒屋塌、家破人亡,也把他的全部夢想,統統沉入了堰塞湖底。
“那天,剛吃完午飯,正在犯困,老婆在灶上,突然喊我去吆豬。奇怪,平常我們家的豬從來不出圈。那天卻翻過柵欄跑散了。”董德拿了根木棒,去把逃散的豬趕回圈里,還用鐵絲絞死了圈門。他回到屋里,脫鞋上床,準備午睡。這時,房子突然搖晃起來?!澳锹曇粲彩邱斎?!房梁震得咣啷、咣啷響,電視機也晃到地上……”等董德回過神來,慌忙下床,嘴里喊著老婆,鞋也來不及穿,光著腳就往外跑。出門的時候,頭頂上掉下的磚,砸中了他的手腕。
董德拖著老婆,跑到一塊空地。回頭再看房子,已經成了一堆瓦礫。屋后有棵兩三人合抱的大樹,也被連根拔起……挨到傍晚,余震不斷。5點左右,天下起大雨,四面坡上,不時有大石頭轟隆隆地滾下。
“那時候最心焦的是在學校讀書的兒女。路陷了,電話打不通,生生把人給急死?!?/p>
董德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才跌跌撞撞趕到鎮里?;靵y中,聽一個同鄉說,你家兒子沒了,姑娘還在,有人看見她出來。又趕到中學校,沒見著女兒,卻看到滿地躺著的孩子,“有的娃娃嘴里還在冒血泡”。董德預感到一絲不祥之兆。這時,又碰到一個熟人,對他說:見到你家姑娘了,傷得不輕,被解放軍的直升飛機接走了……董德像個沒頭蒼蠅,四面鉆、四下找。后面半個多月,一個會開車的親戚,載著他跑遍了成都和都江堰兩地所有的醫院,女兒依然杳無音訊。
“他們都在誑我?!闭f起女兒,董德的眼圈又紅了。“我家姑娘最乖了,他媽在外頭做活,家里煮飯喂豬都靠她?!薄芭尥藜叶?,曉得幫爹媽省錢,給她的零花錢都曉得存進銀行,從不亂花?!薄八煽兒?,老師說她高考不成問題,要幫她選一所好點的大學。”然而,乖女兒至今下落不明,給爸媽留下的唯一念想,只有地震前幾天她和同學一起拍的幾張“大頭貼”。這是今天董德最不忍看到的東西。他一直幻想著,女兒會像電影《唐山大地震》里那樣,有一天,也會猛不丁地回到自己身邊。
家沒了,兒女沒了,董德的世界天塌地陷。沒幾天功夫,腦袋上就長滿了白頭發。他和同村的災民被轉移到臨時救助站,每人每月能從政府領到500元生活費。板房里,堆滿了從全國各地運來的米、油、罐頭、方便面和各種生活用品,餓不著,也凍不著,可董德總像個被霜打過的茄子,除了睡覺、發呆,其他不管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有一天,老婆忍不住沖他就吼了起來:“你是個男人,沒死就要吃飯!”這一嗓子,也許把董德吼醒了,他竟然又覺得餓了?;秀遍g,他走出板房,鉆進廢墟,從水泥渣渣里刨出來三只碗,兩個盤子,用編織袋接了雨水,把它們洗干凈,生火動炊,給自己和老婆,做了地震后的第一頓飯。
董德的新生活,就從這三只碗兩個盤子重新開始了。
去年年初,剛搬進新家那會兒,老婆又為董德生了一個女娃娃。這會兒,小鬼剛學會走路,天生一副銅鑼嗓子,用她媽的話說,“哭一聲,整條街都能聽見”。董德看著她的眼神,有些迷茫,也有些期待。
如今,一家三口的生活,就靠董德打理的臨街的一間小雜貨鋪維持著。生意不免冷清,讓董德感到無奈,也更讓他懷念震前的那些好日子。
重建后的映秀,已經徹底城鎮化。像董德這樣的災民,經過“農轉非”,已經全部轉成城鎮戶口。雖說這是他們一輩子夢寐以求的事,可進城之后,沒了土地、不能養豬、無法經營農家樂,這就等于斷了他們最主要、最穩定的經濟來源。
鋪子生意不好,主要因為鎮上沒有足夠的客源。盡管當地政府一直鼓勵發展旅游業,公路交通也比震前改善了很多,但因為缺乏大型賓館、飯店等基礎設施和有吸引力的旅游休閑項目,即便是在旺季,來映秀的游客還是人數寥寥。對這一點,董德仿佛琢磨得很透,照他的說法,城里人出門旅游,無非就是“吃”、“住”、“?!比齻€字,“三樣我們這里一樣都不沾,客人當然不會多”。
尤其雨季一來,當地時有泥石流災害發生。有一次,山上滾下幾坨石頭,把坐在河邊喝茶的一群小年輕嚇了一跳,紛紛用手機發微博,唬得其他游客也不敢來了。董德指著我們的手機說,“能不能在網上幫我們說一下,泥石流其實沒有那么駭人。”
因為女兒還小,身邊離不開人,董德一身好手藝,也沒了用武之地。他用一種巴望的眼神看著在一邊瘋鬧的小女兒說:“等她長到3歲,就可以送托兒所了。我和她媽,就抽得出手,可以輪流出去打工。到那時,日子興許會比現在好過些。”
正說著,小女娃又開始哭喊起來,果然整條街都聽得見。董德撇下我們,嘴里嘚吧著不知什么,緊跑幾步追上去,一把將女娃娃給拖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