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方

這就是用一條河流兩座山脈擁我入懷的愛人
他將帶我回到昔日山林寂靜的家門
親愛的果子貍
正踮起腳尖等待熟透的漿果落下
秋風分開草木,給我梅花鹿角一樣分岔的小徑
流泉和山澗,那聽不清的琴音
神秘低語,呼喚
神諭般引我至潔凈的羊齒葉前
我觸摸的瓦藍天空,和一朵秘密生長的野山菌
就在愛人的枕邊,從不被打擾
他身后,混雜交錯的植物應有最后的歡愛
金錢豹一樣假寐的山岡,獸皮斑斕
在夕光中閃爍著
詭異的金黃,野蠻而富有
天更晚些時,林中那只落單的鳥叫得那么驚心
給我疼痛和驚慌,粗糙的樹皮上
我的指尖觸摸到愛人冰涼的脊背
他正不堪一擊地老去
長出燈芯草的白發和地衣的褶皺
就此別過吧,就當前路江山如畫
此去我將依次看見秋涼,日暮,勞雁分飛
斜坡上青岡林憔悴,草木潦倒
村寨前草煙被剝光了煙葉,伶仃的煙稈
舉著頂端微弱的煙花,這些凍紅的小臉
仿佛一截沒有熄滅的煙頭
還不斷地被風吹亮,一閃一閃
旁邊是零星的玉米地,被掰走了一生的籽實
空落落的樣子讓人心酸
原諒我,不能伸出手臂抱抱它們
膝上書頁打開,又是一首離別的詞
別過臉,原來洪渡河一直跟著我
車窗外沉默,隱忍,時而左,時而右
不出聲地呵護,送了一程又一程
后來,它在青黛的群山中艱難地拐了個彎
就淚水一樣流出了我的眼睛
你要把心里話藏起,一個人躲到秋日的山林中
在陡峭的崖邊,火棘果已經熟透
除了孤獨的小獸在樹下張望,山外無人問津
它多像一個人的心事,無法觸摸和安慰
啊,采漿果的人,你最好不要到那百草中去
起風了,草穗子順勢倒俯下去
層層狼衣沿山勢爬到你腳下
蒼耳子,牛蒡子,粘住衣袖就不愿撒手
纖弱的豆蔻,蕨根低它一寸
野蒿高出半尺,還有斷腸的草
相思的豆,四處找家的飄蓬
它們和喬木、灌木、藤木構成莽莽山林
千萬不要被這些草木所困
它們此時又疲憊又傷心,滿懷離愁
斜過來的暮色延伸得那么快
一只鳥疾速飛過之后,山谷里盡是空空的哀鳴
這黔北小鎮應是最后的,不斷被提起的舊時光
當秋風登上遠處的山尖
一只長尾松鼠爬上樹梢,探頭探腦地張望
清晨它曾看見一片白云從菠蘿山飛出
暮晚又被南山收回,那些草莖的木莖的植被
動物皮毛一樣穿在大地身上
該是換毛的季節了,我幻想自己像它一樣
啃吃著小小堅果,穿過這條
鼓滿了風、被陽光浸透的步行街
慢慢走回某個人沉寂下來的內心
我前世信口許下的諾言,一直延續到今生
還未實現,我今生熱愛著的人
我不能清楚地知道他是誰
或許是一個在坡地沉默鋤草的耕夫
一個粗魯的砍柴為生的樵夫,殺豬賣肉的屠夫
也有可能是一個霧起洪渡河
夜夜撒下星星卻網網落空的漁夫
他的船圓滿渡我,滿載蘆花和魚肚白的曙光
豐盈的水畔,我喚他船家,公子
喚他務川晴朗的天空
直到樹上有了白霜,直到我也有了秋的氣息
瑟瑟作響的枝條,口袋里糧倉飽滿
但沒人和我一樣感受大地的歡欣和悲涼
空階前,南窗外,芭蕉
夜夜被冷雨惦記,從三更到天明,淚水漣漣
春天的新衣已經穿舊
羽扇搖破,扇骨微折
風一再把它的火焰吹起三丈,又熄滅成一寸
白霜里的毒,也將在秀發和翠眉凝結
旅居此地,面對一株婆娑的植物
我說不出別的,只是確信
在秋天,沒有比一片芭蕉葉更碩大的枯萎了
它一定是嘩的一聲就垮下去的
萎頓,憔悴,側影憂戚
像一封被寄丟的書信,經歷了好幾個朝代
仍然輾轉,不舍,自尋的煩惱
那么多,一經風吹雨打
就發黃,就皺巴巴
收信的應是古代那位漂泊不定的女子
她所到之處,黃花瘦,人情薄
只能以酒解憂,以曲解悶,以詩解懷
以細數芭蕉葉的雨聲
解夜夜的失眠和國恨家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