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卜元華 攝影/陳 文 編輯/柳向陽

上:三蘇祠大門。
進入成都平原,天地間依然淅淅瀝瀝。眉山市區出現在眼前時,奔波勞頓中的我們都精神起來。
公元1056年,從這里走出了父子三人。他們經成都,越劍門,翻秦嶺,進入京城開封后,中國歷史的天空,升起了三顆文學巨星,輝耀千年而不衰。他們的家鄉眉山,也隨著歲月流逝增長著引人的魅力。

下:蘇軾塑像。
穿過雨幕間行色匆匆的人、車之流,繞過一片仿古新建筑,來到三蘇祠。祠院不小,似在蘇家舊址上擴建,當年的院子想必立于僻巷,而今已在城市心腹。好在一走進陳列著古樹、老屋的長長的院落,便倏然與鬧市成兩重天。細雨紛披中,水環屋宇,樹蔭亭臺,長廊幽徑,頗耐游走。
蘇氏父子初離家時,洵四十七、軾二十、轍十六歲。這三個祖輩生活在眉山腳下,岷江岸邊的青壯年,首次長途跋涉,進入繁華京城,便深得文壇領袖歐陽修賞識,一舉文名大噪。唐宋散文八大家,蘇氏父子占去三位,尤其蘇軾,是中國文學史上少有的詩、詞、文、書、畫全能的大家,在經學上,亦完成了《論語》、《易經》、《尚書》的注解。其各種樣式的作品均屬該類頂級水平,而政論、散文是最早令蘇軾揚名又奠定其大師地位的:“其體渾涵光芒,雄視百代,有文章以來,蓋亦鮮矣!”(《宋史·蘇軾傳》)。其向朝廷所上奏議、制策以及為朝廷草擬之詔誥,器識宏偉,議論卓犖,雄辯滔滔,文采飛揚。單是當朝幾位皇帝的喜愛就非一般。“仁宗初讀軾、轍文,退而喜曰:‘朕今日為子孫得兩宰相矣。’英宗自藩邸聞其名,欲以唐故事招入翰林,知制誥。神宗尤愛其文,宮中讀之,膳進忘食,稱為天下奇才。高宗……以其文寘左右,讀之終日忘倦,謂為文章之宗,親制集贊”(同上)。蘇軾的文名在當朝、后世實在太大,乃使其同為文豪的父、弟光環稍減。以仕途論,蘇洵時間短,官職小,蘇氏兄弟都曾顯赫,轍又在軾之上。
三蘇與家鄉的緣分從那時起,就剩十余年光陰。1057年,蘇氏兄弟同中進士,同年母喪,父子歸鄉居喪,1059年舉家遷京城,蘇洵于1066年病逝,兄弟同送父靈回鄉居喪,1068年離家后,再也沒有回過眉山。他們一到京城,便卷入王安石變法的風暴。
時在史館任職的蘇軾,寫了《上神宗書》,極言新法之害:“百姓足,君孰與不足?臣不知陛下所謂富者富民歟?抑富國歟?今陛下使農民舉息而與商賈爭利,豈理也哉……今青苗有二分之息,而不謂之放債取利可乎?今天下以為利,陛下以為義,天下以為貪,陛下以為廉,不勝其紛紜也!”又說到監察機構之重要:“臺諫所言,常隨天下公議,公議所與,臺諫亦與之。公議所擊,臺諫亦擊之。”直接為批評新法的御史們說話,并指出,新法打著為民的旗號,干著害民之事,應該停止。上書后,無音信,又接著上,王安石惡其異己,將其調至開封府告院,蘇軾仍不平于神宗用王安石之獨斷,在為鄉試出題時,出了《論獨斷》一題:“晉武平吳以獨斷而克,苻堅伐晉以獨斷而亡,齊桓專任管仲而霸,燕噲專任子之而敗,事同而功異,何也?”惹惱了王安石,蘇軾由京城貶至杭州做通判。對于蘇軾這樣坦率、豪放,學問和文學都屬頂級的人,遠離朝廷,無論官職大小,都不是壞事,何況所到之處,有那么多慕名者關照。但他不知的是,災難正接踵而至。

祠內庭院深深。
1076年,新法滋事無窮,王安石又與親信呂惠卿有隙,呂將安石曾給他的書信中“無使上知”一話揭出,神宗“益厭之”,安石失勢,請辭。但苛政未除。其親信仍在朝中。1079年,御史李定、舒亶、何正臣指出蘇軾知湖州時所上謝恩表以及幾首寫青苗貸款、農人苦狀的詩,有訕謗朝廷之意。李定又上表,認為蘇軾應處死。連上四道表章,神宗將案交御史臺,李定立即派人赴湖州逮捕蘇軾,押解進京。這就是有名的“烏臺詩案”。烏臺詩案是蘇軾一生的大坎之一,亦是中國古代深文周納、羅織罪名的文字獄的一大名案。好在神宗還沒有糊涂到聽任擺布的地步,又一直偏愛蘇軾之才,蘇軾沒有如李、舒之愿被殺,關、審了四個多月后,貶任黃州團練副使。
經過這番風云震蕩,四十多歲的蘇軾之人生履歷更豐富,閱世的目光更深邃而淡定。雖生存環境較前艱苦,但心態更放松,藝術追求和發揮更上層樓,其間寫了不少美詩文,著名的前、后《赤壁賦》就寫于這一時期;而對書法繪畫的研究亦臻佳境。
院中陳列的蘇氏父子生平的文字,已是眾人皆知,無須逗留。只是蘇軾的書法拓本,很是耐看。我站在楷書《醉翁亭記》前,不忍移步。
楷書是書法之首,亦為其基礎,無論專擅何種書體,只有練好楷書方可再入本書,而要把楷書寫到極品,又是多數書家難臻之境。蓋因楷書法度謹嚴,一筆一畫結字之要求,較之連筆揮灑能掩微瑕的其他書體難度大,而筆筆畫畫皆要筋骨相等,圓潤勻稱,要在巨大的耐心中完成。書者的情緒不似行、草、篆等那樣可以在熟練的運筆中自然流淌,卻要在筆畫停頓間截斷。《醉翁亭記》是歐陽修貶知滁洲時所作。從政的壯志冷落,閑適的意趣滋長,寫成此千古佳章。蘇軾用楷書書寫,可見對恩師的尊重。
那凸立于條幅之上的碗大楷書,不像書者的詩文那樣信筆游走,豪放而靈動,卻如正襟危坐,肅然執筆的夫子之作。筆畫之工整,結字之均勻,其莊嚴大氣,令人嘆為觀止,似乎每一字都如同書者的心力重若千斤。其間透出的學識與修養,只覺博大,難窺全貌。宋散文六家中,其余五位皆于布衣間賴歐陽修舉薦,而“獎掖后進,如恐不及”的歐陽修曾對梅堯臣說到蘇軾:“他日文章必獨步天下”,“吾當避此人出一頭地。”果然,修死后,軾成為北宋文壇領袖,其詩、文、書、畫廣為人求,影響確是超過了歐陽修。北宋能留下這么多大家及作品,一代文學宗師歐陽修功不可沒。受其薦舉者,多如蘇軾以師待之,惟王安石以怨報德。
1085年,神宗病逝,年幼的哲宗繼位,宣仁太后攝政。立即起用司馬光、呂公著等,蘇軾也快速升遷到京城。蘇軾到達京城,八個月內躍升三次,由七品升至三品翰林學士知制誥。雖然得到重用,官居要職,大受尊崇,卻也因抗言直論、不善隱晦的性格得罪了不少人,司馬光死后,各種黨派形成,而原來奉行新法者還大都在位,他樹敵不少。屢遭彈劾,為避免是非,他多次請求外放,終于在1089年,得到杭州任太守。
蘇軾做地方官,最知愛惜百姓。新法推行時,他官職甚低,仍盡可能做些變通,抵制或緩行新法,以利于民。而今,新法停止,他官階升高,做一地之首長,正是施展為民抱負之時。

這口古井,據說是當年蘇氏父子生活取水的地方。

蘇軾雕塑生動地再現了詩人的氣質。
而他與杭州又很有緣,十八年前,他受王安石排擠,到杭州為官三年,在這湖山勝地,留下許多美詩文,也做了不少利于百姓的事,如今,又以太守兼地方軍事長官的職務來到杭州。當年,大旱,明年,水澇,蘇軾為百姓請免米稅,又動用平倉存糧,明春又籌集糧食,才度過兩次饑荒;杭州乃水陸之會,多疫情,他撥出公款,又自己捐錢,建立杭州首家公立病坊。又遣使挾醫,分坊治病,活者甚眾;而修水利則為蘇軾在杭州留下永久的政績。
其一是疏通茅山、鹽橋二河通漕,修堰蓄水,免除了江水,湖水在澇時入市,泥沙淤積之患;二是清理西湖,水為民用。唐代李泌、白居易先后引西湖水入城,在城中建有六井,而今湖漸淺狹,六井皆壞。“軾既開湖,因積葑草為堤,相去數里,橫跨南北兩山,夾道植柳,行人便之”(《宋史·河渠書》)。爾后組織農人種菱,按期除草,根除了雜草惡蔓之患;又修復六井、改裝管道,再建水庫。不僅解決了杭州城飲水問題,亦使西湖寬闊、清澈。如今,蜿蜒于西湖的兩道長堤——白堤、蘇堤,一在湖北,一在湖西,堤上桃、柳隔立,湖中荷花映日,飄搖著湖光山色。湖水在曲堤繞隔間,生出多番氣象。可以說,西湖星布的古跡中,白、蘇二堤是最具自然形態,最親近又有益于游人的勝跡。正如兩位的詩文一樣,讀者皆醉。
蘇軾于1091年2月調回京城,三個月后,又知潁州,八個月后知揚州。在潁州,他阻止了一項有害于潁州城的鑿河放水工程,在揚州,他屢次上書朝廷,請免去新法以來百姓欠政府的債。一個地方長官,毫不掩飾轄區民間苦狀,又獨自深入,與鄉老語及政弊而相顧流涕;一位朝廷大臣,將官差吏卒指為虎狼,這樣的官員,中國歷史上能找出多少?如今還有沒有?蘇軾連上數章,并密奏太后,終于得準,朝廷將百姓所欠債務全部寬免。1089到1093年,三年多時間,蘇軾干了這么多政績顯赫的事,其效率之高,其勤政、為民的苦心可知。然而,政治斗爭的激流,沒有給他太多為民謀利的時間。
后院有蘇軾塑像,側身半臥于石上,石立清波間,綠竹、香桂、青松環掩,褐色石像尤醒目。那高高的帽子或許就是詩人生前喜歡的“子瞻帽”,雨從帽至袍,落下不均勻的濕印。
詩人長臉,寬額,隆鼻,大耳,厚唇,須髯濃長而微拂。雙目凝視,眉頭收緊,表情凝重,我久久注目,陰郁的天色下,看不出詩人的豪放氣質,卻讀出了困頓、坎坷積成的審世的憂傷。
立先提議在像前合影。大清早離開川、滇邊界的山區,立先一路念叨蘇祠,數百公里風雨兼程,車直奔眉山而來,其心情可知。三個讀書人站在了塑像前,小多了,克奇說,在此公面前,渺小點有什么?
1093年9月,宣仁太后逝,十八歲的哲宗親政,朝政逆轉。哲宗做的首件事,便是恢復元祐所革一切苛政,將三十多位元祐大臣流放,蘇氏兄弟皆在其列,蘇軾首當其沖。1094年,蘇軾被流放至嶺南英州,旋又放至更遠的惠州。在惠州,蘇軾慢慢習慣了氣候和艱苦生活,依然吟詩作畫,注釋經典,章惇得知,又將其流放到大陸以外的海南儋州。1100年,哲宗逝,徽宗立,新皇太后即神宗的向皇后攝政,將所有遭迫害的元祐大臣赦還。
北宋,一個很有意思的歷史現象是,許多皇后都是正直、明白之人。在她們有能力影響朝政時,都是盡力把事情做好。以仁、英、神、哲宗四代皇后看,竟然全是賢德之人。蘇軾因烏臺詩案入獄時,是當時的太皇太后,仁宗的曹皇后對神宗說:“嘗憶仁宗以制科得軾兄弟,喜曰:‘吾為子孫得兩宰相’。今聞軾以作詩系獄,得非仇人中傷乎?捃至于詩,其過微矣!”(《宋史.后妃傳》)蘇軾的從輕發落,與這位太后有很大關系;英宗的高皇后(宣仁太后)攝政時“罷黜新法苛政,朝廷清明,華夏綏安。”被稱作女中堯舜。章惇之輩得勢,多次進讒,要將高皇后名位廢除,時已為太后的向皇后竭力反對,哲宗未用其讒。如今,向皇后又利用攝政之便,保護元祐諸臣,遺憾的是,她于第二年便去世。徽宗沿用其兄之政,國勢更衰。奸相章惇之后,又有蔡京。蔡京為相,禍國殃民,為害多端,已達北宋之極。而此刻,金人的大軍正對遼作戰,南向之志已露端倪,北宋的亡期已迫近。

祠內古木參天。
正當蘇軾在海南“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與程天侔書》),經受著惡劣的氣候、環境,“食草飲水,著書為樂”,為鄉人治病,與野老結伴,準備老死荒島時,頻降的赦詔令他“移廉州,改舒州,徙永州,更三大赦,遂提舉玉局觀,復朝散郎”(《宋史·蘇軾傳》)。北歸途中,他請求辭官,自由定居,于1101年,病逝于常州。“文星落處天地泣”,斯人遺響,珠玉金石。當我們吟詠“大江東去”,“明月幾時有”時,“誦月明之詩,歌窈宨之章”時,欣賞“水光瀲滟,山色空蒙”時,品味“作文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止于所不可不止”時,他的心聲便傳達給了一代代人;當我們為他的精神、情懷、才華和靈性感動、陶醉時,他的人格魅力也就感染了一代代人,他的名字便永遠在天地間傳頌。我們明白,這些只是詩人廣闊才華的一部分,他所具備的文學藝術全才,也只是他品質的一部分,他還有更多需要我們了解和景仰的崇高品格。
天空靜下來,雨絲稀疏而輕柔,院落愈發濕亮潔凈,似有意讓乘興的遠客從容地徘徊流連,遐思遙想。是呀,這塊同時養育了三位文學巨人的土地,具有怎樣讓人艷羨的內涵?按蘇氏父子離家時的年齡,他們已飽受了眉山山水的滋養,在這個靜幽的院子里,吸納天地精華,享受三光沐浴,晨誦夜讀,披閱遍覽。這片土地為他們做了充分的準備。眉山山水和她懷中的小院,在那段特定歲月里,究竟隱含著怎樣一種靈性的密碼?思量尋覓,我們又站到前院那株千年古樹前。這當是從那年代走來的惟一有生命的文物了。她目睹了蘇氏父子的成長,濡染了他們的氣息,貯存著他們詠志抒懷之聲,供他們依靠而成長。那么,那遙遠的自然造化的神秘,還附在其上嗎?我環繞仰望,高垂的樹冠,越過院墻,遮掩了半邊街。老干嫩枝綠葉上,承接著雨露,點點滴滴,晶晶亮亮。左右網織的雨線,正像她那連天接地的神經,牽動的思緒悠遠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