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擎
兩年前已經有英國人馬丁·雅克思的著作《當中國統治世界》風靡一時,最近張維為教授的暢銷書《中國震撼》也就不那么令人震撼了。作者的貢獻在于全面總結“中國模式”,也沒有刻意回避其問題。全書的基調是樂觀自信的,并將“擺脫西方”的主題推向了新高潮。當然,近年來已經有不少論者誨人不倦地告誡國人:不要迷信西方模式。這番告誡原則上并不錯,但究竟是誰那么在乎西方模式?
大概有兩類論者最關心。一種是惟西是從,主張只有照搬西方模式才能解決中國問題;另一種是逢西必反,相信只有處處堅持與西方相左,才是我們發展的正途。兩種觀點看似針鋒相對,實際上受制于同一個非自主的思維框架之中。或許,二元對立根本就是一個誤導性思路。對于探索中國發展而言,若一定要談論什么模式,更基本和迫切的真問題是:什么是好的(可欲的)模式?而以“我們的還是別人的”作為標準來決定好壞與否,是一種智識上的混亂。
因此,對所謂西方模式的批評,真正站得住腳的理由,不是因為它是西方的,而是因為它是不好的。批判者應當提出有效的論證,比如,傳說中的西方模式實際危機重重,或者,就算在西方本土還不壞,但移植到異地(包括中國)必受“南橘北枳”之苦。目前西方模式的批判者,給出了這個有效論證嗎?日本、韓國、中國的臺灣地區算失敗了嗎?當然,可以爭辯說,這些地區的相對成功,恰恰是沒有照搬西方模式。那么,為什么菲律賓的失敗就是照搬西方模式的結果,而不是有特色的“菲律賓模式”失敗呢?凡是成功都是“特色”的勝利,凡是失敗都是“模仿”惹的禍。以如此取舍為經驗論據,這樣“理論”必將無往而不勝。
早在改革開放之初,市場經濟被許多國人視為西方經濟模式,將其引入中國也引起激烈爭論,以至于當時要用“商品經濟”為名來回避“市場經濟”這個術語。但中國的崛起,無論本土傳統對此有多少貢獻,恰恰發生在引入市場經濟之后,這絕不是一個巧合。那么30年來中國的高速經濟增長,是不是模仿西方經濟模式的結果呢?當然不是,這是我們有自己特色的創造性借鑒,而不是簡單的模仿照搬。
但是,由市場經濟主導的發展結果,未必都是正面的。有許多論者將當下的各種弊端——貧富不均加劇、環境污染惡化、腐敗猖獗蔓延以及社會道德危機——都歸咎于市場經濟,認為這恰恰是模仿西方模式的惡果。暫且不論這樣的分析是否嚴謹可信,我好奇的是,中國模式的贊頌者,對這些困境與危機該做如何解釋?當然,聰明的理論家總可以有更高明的選擇:凡是偉大的成就,都歸功于中國特色或者創造性借鑒;凡是嚴重的弊端,都歸咎于對西方模式的簡單模仿。這樣的邏輯很強大很給力,就是難以自圓其說。
心里總惦記著西方模式,無論是盲從迷信還是逆反對立,都可能陷入作繭自縛的誤區。我們期待的中國模式,除了國家強大,還需要滿足這樣一些目標:作為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基尼系數至少不再高于所有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人均GDP以及人均收入水平,至少能超過中國男足目前的世界排名;教育或公共醫療的年度開支,至少不會與公車花費處在同一數量級;吃飯至少不必為食品中各種添加劑而恐慌,說話至少不必擔心“異質思想”有沒有觸動誰的“敏感”(詞)神經……
若那一天來臨,大概不會有多少中國人去糾纏“擺脫西方”的假問題。說到底,誰愿意那么在乎西方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