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酈千明
秋瑾摯友徐自華
文/酈千明
徐自華(1873-1935),女,字寄塵,號懺慧,出生于浙江石門(今桐鄉市)一個書香世家。1906年結識秋瑾,并與她結下了不解之緣。
徐自華像(1873-1935)
徐自華(1873-1935),女,字寄塵,號懺慧,出生于浙江石門(今桐鄉市)一個書香世家。祖父徐寶謙為清光緒年間進士,官至安徽廬州府知府,有詩集存世。父親徐多是清朝國學生,風流蘊藉,擅長詩文。徐自華自幼受家學熏陶,養成良好的學習習慣。5歲與哥哥姐姐從舅舅馬彝卿學習,讀書過目不忘,背誦詩文常常超過兄姊。10歲時作五言詩,構思新穎,清麗可誦,為人稱道。因而她頗得祖父鐘愛,朝夕點撥,詩藝大進。祖父曾感嘆,自華要是個男孩兒,將來必成大器。
女大當嫁,徐自華21歲那年結婚成家,丈夫是湖州南潯鎮富家子弟梅韶笙。婚后夫妻感情尚好,共生育一子一女,日子過得平靜安寧。然而紅顏薄命,7年后丈夫因病去世。從此,孤兒寡母,艱難度日。屋漏偏逢連夜雨,過了幾年,愛女梅蓉又不幸夭折。接二連三的打擊,令她悲痛欲絕,只能寄情于詩詞,反復悲嘆長夜孤燈下的辛酸和愁苦,聊以慰藉受傷的心靈。
對徐自華來說,1906年是她一生中非同尋常的年頭,那一年她有幸結識了“鑒湖女俠”秋瑾,這成為她人生的分水嶺。這年初,南潯富商張弁群創辦潯溪女學,延聘徐自華任女學校長。3月,剛從日本回國的秋瑾經同盟會戰友褚輔成介紹,來潯溪女學任教。時年34歲的徐自華和小她2歲的秋瑾一見如故,她們白天在學校教書育人,夜晚時常剪燭談心,或倚窗唱和,或評時論世,其樂無窮。徐自華十分欣賞秋瑾出眾的才華和豪邁的性格,由衷地贊美她是曠世“仙才”。在秋瑾眼里,徐自華才情卓越,是不可多得的女才子,戲稱其為“不櫛進士”。互相間的傾慕和尊重,使兩人的友誼與日俱增。可惜,后來思想頑固的校董金子羽不滿秋瑾向師生宣傳男女平等思想,以學生家長反對為由,迫使秋瑾離開潯溪女學。徐自華也毅然辭去校職,表示對校方逼走秋瑾的不滿。正在潯溪女學讀書的徐自華的妹妹徐蘊華也聽從秋瑾的建議,轉學到上海愛國女校學習。
和秋瑾在南潯兩個多月的朝夕相處,成為徐自華一生中心情最舒暢也是最值得留戀的一段時光。秋瑾經常介紹日本和歐美各國男婦平權、婦女解放的情況,令徐自華眼界大開,精神振奮。在秋瑾的啟發教育下,徐自華的思想有了很大轉變,一改過去憂愁傷感的氣質,變得開朗樂觀。其詩作也從原來閨閣間“傷春悲秋”式的吟唱,變成色調亮麗、感憤時事的怒吼,表現出昂揚向上的斗志和強烈的時代精神。她和妹妹徐蘊華于當年5月和次年初,分別加入了同盟會和光復會,勇敢地走出深閨,直接投身到爭取民族獨立和婦女解放的事業之中。
秋瑾的影響和引導,使徐自華的思想日趨進步。這年初冬,秋瑾預備在上海創辦《中國女報》,為籌集款項,曾登報征求入股,但應者寥寥。徐自華得知真相后,立即變賣田產,赴滬捐出1000元,支持摯友辦報。還寫詩呼吁女界支持婦女解放運動,“我勸紅閨諸姐妹,添妝略省買花錢”。徐蘊華受乃姐影響,也拿出200元,捐予《中國女報》。因為秋瑾的關系,徐自華開始關注革命活動。有一次,她和秋瑾及另一位女友吳芝瑛,去上海四川北路看革命黨人秘密制造炸藥,不慎炸藥爆炸,秋瑾受了輕傷。附近馬路上的外國巡捕聞聲趕來,一時警笛驟響,馬達轟鳴。徐自華和吳芝瑛沉著冷靜,故意反問巡捕出了什么事,機智地躲過盤查,扶著秋瑾等傷員迅速離開現場。
1907年初,秋瑾回紹興就任大通學堂總辦,計劃在浙江聯絡會黨,組織光復軍舉行反清起義。在赴安慶與光復會領導人徐錫麟秘密會商后,約徐自華同赴杭州,以游覽杭州山水為掩護,乘機偵察城廂內外出入道路,并繪成軍用地圖,以備起義時使用。二人泛舟西湖,又攀登城南鳳凰山頂,俯瞰南宋故宮遺址,懷古傷今,感慨萬千。夕陽西下時,她們來到岳墳憑吊英雄。秋瑾徘徊良久,不忍離去,嘴里高聲吟詠《滿江紅》,聲淚俱下。她手指西泠橋方向,神色凝重地說:“若能葬身在這里,我的福分大了。”徐自華慨然答應道:“你如先死,我一定遵辦!反之,你能將我葬于此嗎?”秋瑾點頭答應。這年夏天,秋瑾為籌備起義,專程由杭州到崇德,與徐氏姐妹商量對策。秋瑾說:“我即將返回紹興舉事,眼下正缺乏經費,怎么辦呢?”徐自華起初覺得時機尚未成熟,勸她不要倉促行事,后來見摯友決心已下,便和妹妹徐蘊華翻箱倒柜,將所有積蓄和首飾約值黃金30兩交給她,說:“這些都給你做起義經費,好嗎?”徐氏姐妹如此深明大義,讓秋瑾異常感動,說:“謝謝吾姐厚贈,真不知道拿什么來回報你啊!”說罷,脫下手上一對翠釧相贈,激動地說:“事情成敗尚不可知,這小小的物件留給吾姐做個紀念吧!”兩人相擁而泣。臨別時,秋瑾又提到“埋骨西泠”之約,叮囑女友不要忘記諾言。徐自華完全沒有料到,這一次別離竟成永訣。
不久,安慶起義失敗,徐錫麟以身殉國。驚恐萬狀的清政府大肆查拿革命黨人,秋瑾在紹興大通學堂被捕,兩天后(農歷六月初六)英勇就義于城內軒亭口。徐自華聞此噩耗,悲痛欲絕,作七律《哭鑒湖女俠》十二章,痛悼摯友。
秋瑾犧牲后,家人恐遭株連,疏散鄉間,無人收尸。遺骨由大通學堂洗衣婦王安友等人用席子裹殮,再由同善堂草草收殮,蒿葬于城內臥龍山麓。兩個月后,秋瑾長兄秋譽章秘密雇人移棺至城外嚴家潭丙舍暫厝。徐自華聞訊,憂心如焚,約好友吳芝瑛設法安葬烈士。得知吳芝瑛有孕在身,行動不便,便冒著漫天飛雪橫渡錢塘江至紹興,與秋家密商在西湖邊安葬烈士之事。深夜,她和秋家人手執火把,登臥龍山尋找烈士靈柩。看到摯友三尺桐棺凄涼野棲的景象,頓時失聲痛哭。她祭告英靈:知道英魂不滅,神魄難安,一定實現烈士“埋骨西泠”的夙愿。她在秋家逗留三天,和秋譽章商定了秘密運送秋瑾靈柩去杭州的計劃。回到石門后,收到吳芝瑛慷慨捐助的費用200元,立即出面購置西湖邊西泠橋畔的一塊墓地,雇人建筑墓園。半個月后,時近歲末年初,徐自華又派人到紹興,和秋譽章一起護送秋瑾的靈柩到杭州,先乘夜航班到西興,再渡錢塘江到杭州江干上岸,悄悄地把靈柩運到西泠橋西側的臨湖草地上。徐自華等人早已在那里等候。墓碑的文字吳芝瑛已寫好,總共10個字:嗚呼!山陰女子秋瑾之墓。在凜冽的寒風中,秋瑾的靈柩緩緩放入青磚砌成的墓穴中。計劃周密,營葬順利,沒有驚動新聞界,沒有驚動官府,烈士的遺骸順利安葬在這青山綠水環繞的西湖邊。鑒湖女俠“埋骨西泠”的遺愿得以實現。
為弘揚烈士精神,抗議滿清統治者的野蠻屠殺,徐自華又在報紙上刊登文章,呼吁學界同人公祭英烈。過了一個月,各界400余人齊集杭州鳳林寺,為秋瑾開追悼大會。追悼會由徐自華主持,秋譽章沉痛講述妹妹一生事跡,后集體謁墓致祭。會后成立了以紀念烈士、繼承烈士遺志為宗旨的秋社,并公推徐自華為社長,成員有陳去病、褚輔成、姚永忱、楊俠卿等數十人,決定每年農歷六月初六為秋瑾成仁紀念日。正在追悼時,有一名滿人聞訊趕來,發表謬論說“我大清待漢人不薄”,徐蘊華當即以“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等事實痛加批駁。徐自華還親自撰寫《鑒湖女俠秋君墓表》,由吳芝瑛手書,石印成冊,分贈友好。
當時秋瑾是被朝廷剛剛處決的“亂黨”要犯,在省城風景名勝地公開安葬秋瑾,便是對清廷無聲的抗議,而為秋瑾開追悼會,簡直是革命力量向封建勢力公開示威。這種抗議和示威活動很快引起官府的警覺。同年10月,御史常徽奏請朝廷削平秋瑾墓,嚴懲營葬活動發起人徐自華和吳芝瑛。朝廷準奏,諭旨浙江巡撫查照辦理。過了兩個月,秋瑾墓被當局平毀,棺柩由秋瑾之兄運回紹興,后輾轉遷葬秋瑾夫家湖南湘潭昭山。徐自華被迫避居上海日僑丸喬醫院,半年后風聲平息,她才公開露面。
鑒湖女俠秋瑾像(1875-1907)
1909年11月,柳亞子、陳去病、高旭發起并在蘇州成立革命文學團體——南社,以文字鼓吹反清革命,與同盟會遙想呼應,成犄角之勢。不久,徐自華和妹妹徐蘊華都加入南社,是該社早期社員。她們積極參加南社組織的進步活動,并為南社會刊撰寫詩文,成為南社的骨干力量。次年1月,《南社叢刻》第一集出版,以后幾乎每集都有徐自華的詩文。陳去病、柳亞子曾先后為她的詩集題詩。陳去病題:“天生風雅是吾師,拜倒榴裙敢異詞。為約同人掃南社,替君傳布廿年詩。”柳亞子題曰:“天蓋吟成種菜詩,
百年潦草到今時。語兒溪水渾無恙,剩有精靈屬女兒……元龍謂我君詞筆,漱玉斷腸此繼聲。便欲流傳到南海,羅浮翠羽不勝情。”把作者的詩詞與李清照、朱淑真相提并論,可謂推崇備至。在陳去病的幫助下,徐自華整理舊作,編成《懺慧詞》,于1909年出版,刊入吳江“百尺樓叢書”,內有柳亞子等多人題詞。柳亞子題曰:“漱玉新詞,斷腸舊恨,誰辨今和古?蛾眉絕世,人間脂粉如土。”諸宗元題:“石門有女士,巾幗而丈夫。”南社社友李德群讀了這本詞集,欣然做對聯一副:“俠心通劍氣,麗句有金聲。”盛贊徐自華為人仗義,詩才出眾。
1911年10月,武昌起義爆發,浙江相繼光復,徐自華欣喜若狂,賦詩曰:“年年風雨慣悲秋,今歲秋風散盡愁。郢唱一聲天下和,居然光復舊神州。”可是,家鄉石門仍在清朝官吏的統治之下。住在蘇州的她急電浙江都督府政事部長褚輔成,請求派兵支援。后來革命軍200余人順利攻占石門,隨即選舉縣執事,歡慶勝利。
左圖 徐自華所著《懺慧詞》,于1909年出版。
下圖 《懺慧詞》扉頁
辛亥革命勝利后,徐自華感到終于可以公開紀念秋瑾,宣傳烈士的革命精神了。她與陳去病同赴紹興,在大善寺為秋瑾開追悼會,紹興官紳商學各界紛紛送來挽聯,素車白馬,備極哀榮。會后,她親自拜訪紹興軍政分府都督王金發,搜集秋案和大通學堂檔案材料,準備帶到杭州秋社保存,以志紀念。隨后她首倡重營秋墓,并任秋瑾營葬事務所主任。一方面請陳去病和秋瑾胞妹秋珵赴湘潭護靈歸杭,另一方面在杭州積極籌建新墓和風雨亭。她親自設計的秋墓營造方案,圖樣極為壯觀,經浙江都督朱瑞批準執行。后來朱瑞屈從袁世凱政府的旨意,連夜命令將秋墓折低五尺,并廢除中立秋瑾石像。徐自華據理力爭,并散發傳單,以告民眾。朱瑞惱羞成怒,揚言將于徐自華不利。當時已辭去臨時大總統職務的孫中山先生到杭州秋墓致祭,并親筆為秋瑾題贈“巾幗英雄”的挽幛,又到風雨亭憑吊,撰寫挽聯一副:“江戶矢丹忱,感君首贊同盟會;軒亭灑熱血,愧我今招俠女魂。”應徐自華等人的請求,孫中山還面允擔任秋社名譽社長。孫中山得知徐自華的處境后,勸她不要做軍閥的犧牲品,建議她去上海競雄女校任職。
這年農歷六月初六為秋瑾殉國五周年紀念日,杭州各界在鳳林寺開會悼念,由臨時主席徐自華主持,各界來賓達1000余人,挽聯哀詞不計其數。徐自華在會上報告了秋社歷史和建立秋瑾專祠及募筑風雨亭等事項,呼吁各界支持秋社的正義事業。
民國成立后,革命黨人王金發、姚永忱在上海白克路(今鳳陽路)創辦競雄(秋瑾,別號競雄)女學,以紀念秋瑾。次年春天,41歲的徐自華按照孫中山的意見,到上海接辦該校,之后執掌女學16年之久。其間,她聘請陳去病、胡樸安、黃賓虹、葉楚傖等名師執教,培養有為青年,將小學擴充為師范學校和中學部,學生從原來的數十人增加到幾百人。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同盟會和光復會的干部,以競雄女學教師做掩護,從事反對袁世凱及其他軍閥的斗爭。該校成立五周年時,孫中山先生專門為紀念秋瑾書寫挽幛“鑒湖女俠千古巾幗英雄”,還為學校題寫四字校訓“勤敏樸誠”。
“二次革命”失敗后,許多革命黨人避往海外,旅費緊張,徐自華設法盡力幫助,為此不惜賣掉身上所有的首飾。1916年,袁世凱復辟稱帝,蔡鍔在云南宣布起兵討袁,各省紛紛獨立,而江蘇都督馮國璋腳踩兩條船,投機觀望。同盟會和光復會留滬會員齊集競雄女學,商討對策抵抗,決定派人攻占蘇州,威脅南京。按照事先約定,徐自華與陳去病化裝成母子進入蘇州,在蘇臺旅館指揮行動。事前與蘇州警察所長已有聯絡,但該所長首鼠兩端,很快又向軍警告密,指揮中心受到敵人圍攻。危急之中,徐自華臨機應變,將圖記及旗幟密藏于裹腿中,從邊門巧妙脫險。
后來,秋瑾女兒王燦芝學成歸國,徐自華將競雄女校交給王燦芝接管,又把當年摯友所贈的翠釧還贈王燦芝,說:“這是你母親的遺物,也是你父母的定情之物。時光匆匆,我已年老且有病,今天完璧歸趙,請你珍藏這件寶物,見翠釧如見你母親!”又作《返釧記》記述其事。民國時期的中學國文課本,曾選錄這篇文章。一切交待完畢,徐自華離開上海,移居杭州西湖秋社,與秋瑾墓朝夕為伴。此后,徐自華基本上都是在杭州度過的,捍衛秋祠、秋社,歷盡艱辛,直至耗盡畢生精力。她專門搜集整理研究有關秋瑾生平思想的資料,取得了很多成果,對后人學習繼承先烈遺志起了很大作用。其間,她多次參加南社的雅集活動,發表了大量紀念秋瑾、歌頌革命的詩文。還受聘擔任江蘇革命博物館的編纂,收集和整理革命史料。
1935年7月初,徐自華病重,自知將不久于人世,提議秋社由社長制改為委員制,推選執行委員、監察委員和常務委員若干人,管理秋社一切事務。秋社同仁決定籌款創辦女子圖書館,她極表贊成,首先捐出一筆款項,又親筆致信好友褚輔成等人,請求設法募款支持。臨終時,又囑咐身邊的親友,說自己主持秋社以來最大的一樁憾事是未能徹底維修風雨亭,請家人一定完成此愿,否則死不瞑目。在場的人聞言,無不潸然淚下。7月12日,徐自華在西湖秋社走完其63年的人生歷程,家人遵遺囑將她安葬在離秋瑾墓不遠的一塊空地上。兩位最親密的革命同志,一對愛國的優秀女詩人,英魂永遠相伴在美麗的西子湖畔。■
編輯:黃靈 yeshzhwu@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