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普通的午后,編輯接到了一位讀者打來的電話,電話那端是急促的聲音:“媽媽在廚房,我是在被窩里悄悄地給你打電話,姐姐,你能幫我嗎?”
越來越陌生的媽媽
媽媽又發脾氣了,這一次比以往都嚴重,她用很難聽的話罵我,說到激動的時候臉都扭曲了,最后還動手打了我一巴掌。可是她發脾氣的理由還是那么奇怪,她認定我弄臟了她曬在陽臺的衣服。我躲到里屋,關上門依舊能聽到她的咒罵聲。我捂著紅腫的臉淚流滿面,不是因為這一巴掌,而是心疼我媽媽,我覺得她很可憐。
我媽媽以前完全不是這樣的,以前的她溫和、善良,愛說愛笑脾氣也好,會細心地為我的新書包好書皮,還會給我買貼紙裝扮鉛筆盒,會溫柔地摩挲我的頭,給我梳辮子。因為她特別好相處,同學都愛上我家玩。我剛提到我的同學們了是嗎?我好久好久都沒有見到過任何一個同學了。其實不止是同學,除了一周來一次的姥姥和小區市場賣菜的叔叔阿姨,我很久都沒接觸過其他人了。那些人和事說起來仿佛都很遙遠了。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媽媽性情大變的?應該是我上初二那年的夏天。那是2002年,媽媽單位裁員,身為業務骨干的她竟然下崗了,她很不開心。隨即她發現家里的電表數似乎有問題,媽媽去電業局討說法,受了業務員的冷言冷語。因為和電業局置氣,從那時候起,媽媽就基本上不讓我開燈了,家用電器只有冰箱和電飯鍋在用。用媽媽的話說,從此家里就戒電了。
其實我猜也許有別的原因,那就是我爸爸。我很小的時候他們就離婚了,我跟了媽媽,但爸爸經常回家來看我,他們倆的關系一直也挺融洽的,爸爸來家媽媽還留他吃飯呢。但從初二那年開始爸爸就消失了。他在哪兒、過得怎么樣我一點都不知道。最后一次聽媽媽說起爸爸,是初二那年的一個下午,媽媽來學校找到我的班主任。她和班主任說我爸爸想要回我的撫養權,但她不同意,爸爸威脅她說不同意就悄悄地把我從學校領走。媽媽說為了保護我,讓我休學一年。
這些事情是不是讓媽媽難以承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我一定不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當時我都15歲了,但對媽媽的關注真的不多,如果時光能倒流,我一定會天天和她說些寬心的話,或許媽媽就不會變成今天這樣。
被囚禁的生活
剛休學的時候,我總問媽媽我什么時候能上學?媽媽說:“如果你上學,就可能被爸爸帶走,你以后永遠也見不到媽媽了,永遠!”媽媽說“永遠”的時候眼淚都在眼圈里了,我也禁不住設想如果永遠見不到媽媽將會是什么樣的情形。從小到大,我一天都沒有離開過媽媽,離開她的生活就像地獄一樣吧?我當時確實是那樣想的。但反觀現在的日子,倒確實有點像地獄了,不,應該是煉獄。
為了不讓爸爸把我帶走,我們幾乎不出門,姥姥每周三來一次,送些吃的和日用品。最長的一次有4個月我都沒有踏出家門半步,媽媽也不出去,我們娘倆兒就在家里待著。因為媽媽不許看電視,我最大的自由就是聽收音機,上午聽新聞,下午聽評書,晚上聽“男左女右”。我才15歲,我經常想出去走走,但是每次我提出來,媽媽都聲淚俱下地哀求我,仿佛我真的是只要一出門就再也回不來似的。折騰了幾次,漸漸地我也不敢提了,但我內心非常渴望能夠自由地出去。
過了一年多這樣的日子,我們一共出去了5回,都是到小區的小市場里買饅頭和青菜。后來媽媽看我很聽話,逐漸放心了,幾乎每周都帶我一起去小區的市場里買饅頭。
2004年的秋天,我干了一件大事兒,趁媽媽睡午覺時一個人出門了。我只是想上街看看,出來走走,沒什么別的目的。我預計半小時就能回家,媽媽一定還沒醒呢。
走在秋天的街道上,深吸一口氣,似乎空氣都是甜絲絲的。我禁不住歡呼雀躍,街邊小店里的漂亮飾品、路邊燒烤攤的誘人香氣、迎面走過來的帥哥美女……這個世界的顏色都是鮮亮的。因為太開心了,我在外面多待了10分鐘。
當我發覺時間不早了,立刻往家里跑,一邊跑一邊祈禱媽媽千萬不要提早醒來。可上帝應該沒有聽到我的祈求,我剛到小區門口,就聽見媽媽聲嘶力竭地喊著我的名字:“雯雯、雯雯,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如果沒有雯雯,我也不活了……”我忙跑進去,媽媽正一頭撞向墻壁,幸好有鄰居拉著,但殷紅的鮮血還是立刻就流下來了,那樣子非常可怕。
我不想一輩子這樣
這件事之后,我再也不敢擅自離開家、離開媽媽了。不是我不能走,而是我走了,她可能真的不活了。我不能那么自私,對嗎?
我常常夢見一個人在公園里面走,夢里面我很快樂,就像我初二以前心里什么事都沒裝,只有爸爸媽媽對我的愛。我歡快地走著,甚至還唱起了歌。忽然,我聽到一聲凄厲的叫喊:“雯雯,雯雯你快回來……”我被嚇醒,睜開眼所有的束縛和不愉快又都回來了。
一晃,12年過去了,無數個夜晚,我從噩夢中驚醒,都會躲進被窩里悄悄地哭。我才24歲,我不甘心就這樣一直過下去。我還想去上學,也想去工作,做收銀員、清潔工都行,就是跟著市場的阿姨賣菜我都愿意。
有一次我和媽媽出門買饅頭,在小區門口遠遠地看到了一個同班同學。在學校的時候我們關系并不好,但是當我見到她的時候我是多么想去和她說說話,問問我那些好朋友都怎么樣了?大家有什么新聞沒?是不是又交了新男友?我不由自主地朝她走,正在挑菜的媽媽發現了,扔下手里的菜跑上來瘋狂地抱住我。等我再抬頭尋找那個同學的時候,早就沒了蹤影。
我跟媽媽解釋說我只是想跟同學打個招呼,她死活都不信。她覺得這世界上人人都要奪走我、謀害我,甚至我們倆買菜的路上有人多看我一眼,她都啐人家。她這樣做有人很詫異但不理會她,也有人會回罵一句“神經病”。為了哄她,我每次出去都保持微笑,盡量讓她認為我很好、很開心。這樣的媽媽怎么可能會放我出去工作、自由地生活?
我想我媽媽變成今天這樣子,一定是我初二那年發生的某些事刺激了她,她病了,所以才會慢慢變成這樣的。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人們口中所說的“精神病”,我問姥姥,姥姥說我媽就是脾氣不太好,根本沒病,還讓我別聽人瞎說。
但我總覺得媽媽是病了,而且還越來越嚴重。我想治好媽媽的病,醫生也許能還我一個和藹不罵人的媽媽。我也想改變現在的生活,可是我不知道從哪兒下手,怎么下手。
賣菜的大嬸曾經說過讓我把我媽送到醫院去,可我又不會帶人去看病,尤其是在媽媽不配合的情況下,我怎么才能把她送去醫院?家里的錢都在媽媽手里,沒錢怎么看病呢?
其實,我在心里無數次地策劃過怎么辦,但是我很害怕,我怕這次還會和上一次一樣,媽媽撞得頭破血流,甚至可能會死掉。我不敢想,不敢做,每一天每一夜都在憂慮、掙扎……
接到雯雯的電話,電話那端的聲音很純凈、很稚嫩,像一個涉世未深的學生。雯雯解釋說,自己自從初二就開始過上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唯一能體察這個社會變化的途徑就是聽廣播,所以盡管已經24歲了,但心智似乎已經停滯在15歲那年了。雯雯還告訴記者,電話是跟樓下賣菜的阿姨借的,卡是悄悄買的,自己是背著媽媽打的電話,因為她實在太害怕、太難過了。當記者透露出想幫助她的時候,她很茫然,很驚慌,“千萬別,我姥姥說了,家里的丑事一定不能讓人家知道了。”
即便如此,編輯仍舊一再聯系雯雯,試圖說服她接受相關部門的幫助,但是雯雯的電話已經無法接通了。
此刻,也許雯雯還在考慮將媽媽送到醫院看病的大計劃,也許雯雯依舊被圍困在至親為她設置的牢籠中。不管怎樣,我們都希望雯雯能夠勇敢地邁出一步,就像她曾經鼓起勇氣單獨出門那樣,勇敢地拯救媽媽,并且能夠自我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