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博洲

1960年,我出生于臺灣中北部的客家小鎮苗栗的工人家庭。我是來臺第六代,祖籍是廣東蕉嶺。
我記得,讀小學時,大陸正風風火火展開“文化大革命”,在蔣介石流亡政權的反共戒嚴令統治下的臺灣,我們這一代人所受的國民教育則是近乎歇斯底里的反共、仇共教育。因此,我們這一代人要克服反共親美的意識形態禁錮,顯然是非常困難的。
1975年,我因為貪玩任性而失學……就在感到自己隨時就要掉入社會的陰暗底層時,我偶然接觸到文學,仿佛突然開竅一般,從來不思不想的我開始去想:人為什么而活?人的一生要怎么活才有意義?于是逐漸遠離浪蕩街頭的生活,窩在圖書館,一本接一本地讀著館藏的各類文、史、哲書籍,同時決定以文學寫作作為自己一生努力的志業。
1979年夏秋之交,我到臺北念大學。大學期間,擔任文學社社長的我,有系統地組織邀請楊逵、陳映真等日據以來的鄉土文學作家蒞校講演,為空洞無力的校園注入一股思想的活水。我自己也通過楊逵與陳映真兩位不同時代政治犯作家的人和作品,初步探觸到因為長久以來的政治禁忌而籠罩在重重迷霧當中的臺灣近現代歷史。為了撥開歷史的迷霧,我開始系統地閱讀能夠找到的有關臺灣近現代史的著作。然而,霧,實在太濃太重了!一時之間,我還是無力撥開迷霧,進而找到自己在歷史的長河當中所站的位置。我因此不免經常陷入思想的苦悶當中。
1982年的某個冬夜,我在思想沒有出路的極度苦悶當中開始寫了第一篇小說。這段短暫的習作生涯一直持續著,入伍服役期間,我又先后寫了一本中長篇小說和一個獲獎的短篇小說。
1985年春天,在楊逵先生的告別式上,親眼見到上百名50年代白色恐怖幸存政治犯組成的“綠島大學”祭悼隊伍,讓我第一次感受到活生生的臺灣現代史,以及歷史的真實力量所帶來的震撼與教育。
1986年6月,我從軍中退役,隨即投入推動臺灣學生運動的雜志的創刊工作。其后又下到中南部,為當時的黨外立委候選人助選。大選結束后,我一度留在高雄,準備從事工人運動……
1987年春節過后,我決定選擇一種介于文學創作與社會運動之間的工作,作為思想鍛煉的場域,于是加入了小說家陳映真領導的《人間》雜志報告文學的工作隊伍。
在《人間》,我的第一件差事即是有關“二·二八”事件的田野調查與寫作。由于這個題材仍然是政治禁忌,看不到公開的有關著作;盡管我從臺北的事件現場出發,一路循線南下,進行了一個多月的田野尋訪,可歷史禁忌的限制,終究讓我無從進入這段迷霧般的歷史核心。這樣,我寫的稿子終究被退了回來。我一度想放棄這個題目,改作其他主題的報道。可陳映真先生鼓勵我繼續做下去!我于是繼續研讀在采訪過程中新近搜羅的史料,終于,通過國防部總政治作戰部印行的《“二·二八”真相》的小冊子,偶然找到進入那迷霧一般的歷史現場的線索,然后通過臺灣牢齡最高的政治犯(34年又7個月)林書揚先生的轉述,第一次聽到了1950年死于白色恐怖的刑殺之下的日據末期到光復初期臺灣學運領導人郭琇琮醫師的名字與生命故事。
對當時還未滿三十歲的我而言,忽然認識到郭琇琮及其時代的臺灣歷史時,我的思想起到無以名狀的震撼的反應。一直要到那個時候,我才具體地理解到:原來,“二·二八”之后,臺灣還有一段更加禁忌敏感的歷史——50年代的白色恐怖。郭琇琮的生命史也立刻抓住了我那原先在歷史的迷霧中失去方向而感到受挫的心,重新激起我探尋歷史真相的熱情……后來,通過林先生的居間聯系,我終于采訪到隱名四十年的郭琇琮遺孀以及幾位昔日的同志。隨后,我以《美好的世紀》為題,在《人間》雜志發表了關于郭琇琮生命史的報告文學。由于它在題材上突破了四十年的政治禁忌,由于郭琇琮理想主義的人格與對待生命的態度,文章發表以后馬上在臺灣知識文化界引起出乎意料的轟動!
據官方機密檔案的記載,1949年秋天以后,臺灣地下黨在全省各地的組織遭到破壞,無以數計的民眾在這場全省性的肅清行動中遭到逮捕,其后分別被處死刑或刑期不等的有期徒刑。日據以來,臺灣民眾為反日帝、反美帝及反國民黨官僚而譜寫的青春之歌,終于在這批熱血青年灑下鮮紅的熱血之后畫上休止符。由于四十幾年來的反共戒嚴統治,這些前人的“革命”事跡始終在父祖輩的恐懼心態下不被談起;這些英雄先進們的熱血行動,因而也就始終是“不在的”歷史!他們成了沒有名字的人。
當我在采訪現場被那段歷史感動時已經下定決心,往后的人生將全力投入挖掘這段被湮滅的臺灣史與臺灣人的故事。于是,我辭去《人間》雜志的專職,以“自由作家”的身份,專心從事迄今仍在進行的我的臺灣民眾史的調查采訪與寫作的工作。二十幾年來,我自覺地承擔讓被湮滅的歷史重新出土的社會責任,幾乎走遍了臺灣的城鎮與山村,甚至遠赴大陸各地、香港和日本,采集幸存者的歷史證言。這樣,我陸續出版了二十本左右相關著作及大量而豐富的口述歷史的紀錄像片。
我相信,我還是會繼續寫作的;無論是歷史的或是文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