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 曄
一
自從來到“秦烽機器制造集團”的人力資源部,我這個沒家的男人總算是居有定所了。在王經理的默許下,我霸占了培訓中心的一個學員室,過起了快樂的單身生活。王經理還把我撥到下屬的一個培訓中心,我以為好日子就此開始了,卻想不到培訓中心主任唐梅是個脾氣乖戾的女人,她讓我開始了另一段受難歷程。
唐梅的個子高得怕人,即使光腳不穿鞋,身高也要超過一米七五。女人能長這么高的個,純粹是不多見的魔鬼。偏偏這個魔鬼似乎并不滿足自己的身高,竟然穿著一雙高跟鞋樓上樓下的走,走得那些吃過“健長靈”的男學員紛紛跟在她的身后比高低,可是比來比去只能是憾顏頓首,敗陣而歸。
唐梅比我高出一個頭,我初到培訓中心,她便欺負我個矮。我的大名叫劉澇翱,澇翱的名字還是我媽給起的,據說她生我之前正在澇池旁邊小憩,好似地球失去了引力,恍惚間變成了一片樹葉飄飄裊裊,翱向藍天。等她再次醒來的時候,我已經呱呱墜地了。
我的名字很好記,恐怕在全世界也找不出第二個與我同名的人。可是這么好記的名字卻為唐梅帶來了困難。唐梅說話有點兒大舌頭,聲母“L”“E”分不清,第一天向學員介紹我的時候,僅僅說了一句“這是劉傲翱老師……”便激起滿教室的笑。從那以后,培訓中心的男孩子只要看見唐梅走過來,便布谷鳥似的,“嗷嗷”“嗷嗷”地扯著喉嚨喊。有啥辦法,誰讓唐梅長得魔鬼一樣地高,靚得魔鬼一樣地俏呢?情竇初開的小男孩又如何不為這樣的女人所傾倒?
唐梅在孩子群中丟了丑,便將全部怒火發泄到我身上。我和她處在一個辦公室,拖地打水擦桌子,幾乎所有的內務全都包在了我的身上。自打孩子們向她發出布谷鳥的叫聲后,她辦公桌上的文件資料我收拾不是,不收拾也不是。我上課前打好了開水,下課后一進辦公室就遭到她的訓斥。她將暖水瓶里的開水用光了,卻扯著喉嚨說我沒有打開水。看到她這種模樣,我不由自主想起在渭南老家的我老媽,更年期綜合癥時她就是這模樣。我不禁納悶,唐梅年近三十,風華正茂,如何會出現中年女性方才出現的歇斯底里呢?
后來我才明白,聽說唐梅沒了男人,和我一樣,屬于單身男女之列。她之所以這樣刻薄,是不是警告我,對她不要產生非分之想?其實唐梅大可不必這樣表現自己,我不是那種沒有成色的無賴,我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我有我的自尊。
我不愛惹事,心大,況且才入集團,笑一笑也就忍受了唐梅這的無理取鬧。不過忍歸忍,男人的尊嚴我可不能失。自從唐梅歇斯底里,我盡量少進自己的辦公室,大多時間留在教室,與那些小我七八歲的少男少女泡在一起。
二
我個子矮,長得瘦,雖然三十出了頭,可是站到學員的隊伍里,沒有人會認為我是年長他們好幾歲的老師。
作為老師,我喜歡和學員們打成一片,我發自內心地渴望,能在這些學員里找到一個可心的女孩,成為我未來的伴侶,所以為女學員進行輔導的時候顯得格外的仔細。沒想到我這樣的輔導卻被男學員告到了唐梅那里,于是唐梅到教室來找我。說真的,我全都注意力都集中在講課上,根本沒有聽到唐梅的聲音。這下唐梅更生氣,高嗓門地又喊了一聲“矮劉!”
唐梅的這一聲喊我聽見了,出于本能,我一下轉過身,滿臉通紅地面對唐梅。
“你!”我怒不可遏,沖動地舉起了拳頭。
“你想干什么?看看你這樣,還哪里像個老師?”唐梅一點兒也不畏懼我的發怒,竟然一臉正氣地向我走過來。
我定了一下神,也高嗓門回應:“我就再不像老師,也不會瞎給別人起外號。”
“是嗎?這是外號嗎?在我看來,怎么是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呢?”唐梅說著說著笑起來。
“唐梅,你別欺人太甚!”我強行按壓自己的怒火,一轉身繞過唐梅,跑出了教室。我之所以這樣跑,是因為我已經清醒地意識到,再與唐梅糾纏的話,我的拳頭很有可能會落在唐梅的臉上。
我選擇了逃避,逃避是非,逃避挑釁,更是逃避受到傷害的自尊。
我跑到了人力資源部的經理室,打算向王經理狠狠地告上唐梅一狀,然后請求調離培訓中心。誰知道王經理剛剛放下電話,準備聽我訴苦的時候,唐梅竟然走了進來。
“劉老師,你在說我啥壞話呢?”唐梅一臉驚愕。
我一臉的委屈,梗著脖兒說:“經理,你給評評,沒有唐梅這樣欺負人的,當著學生的面給我起外號,叫我什么‘矮劉’。”
唐梅撲哧一下笑出聲來,竟然伸出手來,大膽地在我臉上摸了一下。

李檣攝影作品·北方風景系列 陜西定邊 2006年
“經理,你看看,劉老師是不是像個孩子?”唐梅說著,將一個文件夾遞給了王經理,“好了,我就不打攪你們談心了,這是下一批學員的培訓計劃,經理看一看。”
唐梅笑容可掬,離開經理室的時候在我耳邊輕聲說道:“傻瓜,難怪你老婆會離開你。”
唐梅走后,王經理笑了,他讓我回去,該干什么干什么。
我說:“經理你不處理這件事?”
王經理說:“你呀,動動腦筋,什么都明白了。”
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三
暑期一過,人力資源部轉過來了七十多名新學員。
新學員報到的那一天,我的麻煩也來了,管理員林錄堂奉唐梅之命,要我宿舍門的鑰匙,要得我走投無路跑到王經理的辦公室去搬擋箭牌,沒想到擋箭牌失去了作用,王經理滿臉微笑地說:“你先服從林管理安排,以后慢慢調劑好了。”于是我的行李卷被新學員抱進了林錄堂的庫房,我再一次變成無家可歸的人。
我恨,也說不清楚恨唐梅,還是恨那個五大三粗的林錄堂。反正情緒變得特別低落,低落得該上的課時候也沒有上。
面對我反常的情緒,唐梅沒有找我茬,反而為我打開水,進出辦公室的時候,還不時拿眼瞟我一下。或許她也擔心我的命運,離開這座教學樓,我該到哪里安身呢?
下班了,我站在集團人力資源部的大門口,凝視著來來往往的人流和車流,拿不定主意應該到哪家賓館去。
同事們從我身邊匆匆走過。我看到了他們的笑,聽到他們低聲罵我“傻×”。我甚至懷疑經理翻臉也是因他們背地慫恿,因為他們中有不少人對我占用培訓中心學員宿舍有意見,不止一次跑到唐梅那里要宿舍。既然能把我告到唐梅那里,又如何不會跑到經理跟前告我的狀呢?
最后走出人力資源部的是唐梅。
唐梅是全人力資源部最漂亮的女性,皮膚白凈,人清瘦,加之高挑身材,自然是全世界男士們所青睞的對象。然而唐梅身世慘然,聽說結婚不到兩年,丈夫因車禍身亡,給她留下了一個遺腹子,所以再婚的問題始終沒有解決。
按理說,像我這種離了婚的單身男人,肯定能博得唐梅的青睞,無奈與唐梅相處的第一天,唐梅就沒有給過我好臉色。或許她的刻薄是想打消我的企圖,誰讓我個兒就矮她三分?
“真的沒地方去了?”
唐梅的問語好似一把鉤子,鉤出了我內心無法遏制的凄苦。我咬了咬嘴唇,低下了頭。
“那就到我家吧,我家有個閑房?”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驀然抬頭,傻了般地看著唐梅。
“你咋了?要是不愿意,那就算了。”唐梅有些兒生氣。
我連忙說道:“不,我愿意,我非常愿意。”
我的臉上涌現出由衷的笑容,幾乎是討好地問:“那,那你能定個價嗎?”
我國海域兩大盆地的原油剩余可采儲量及所占比例均有所增長。與上世紀后期珠江口盆地領先相反,本世紀初渤海的增儲上產明顯超過珠江口并使原油剩余可采儲量在全國的排名中居第三位,略低于鄂爾多斯、松遼,而略高于相鄰的渤海灣陸上。
唐梅問:“啥價?”
我說:“房租啊。”
唐梅皺皺眉頭,生硬地甩了一句:“無聊。”便向街道走去。
我連忙跟在她的身后。我下意識地看看左右,看看周圍的人們是否關注這女高男低的奇妙的一對兒。可周圍的人都在走自己的路,都在專心做自己的事,好似我們根本不存在一般。正在這時,唐梅叫住了一輛出租,打開后車門鉆了進去。正要去開前車門的時候,唐梅卻伸出頭來:“劉老師,你也坐過來。”于是我放棄了原來的想法,緊挨著唐梅坐到了出租車的后座。司機回過頭來看看我們,那眼神,似乎正在猜測我們之間的關系。
四
唐梅的家離公司不遠,大約就是三四里地的路程,打的的確有點兒不值得。正是因為這種不值得,我才想著支付出租車費,然而沒等我把錢遞給司機,唐梅的十塊錢已經落到司機的手上。司機看了我一眼,為唐梅找錢。
我們走進一座住宅小區,在小區里走進了一幢不是很舊的樓房,踏入三樓唐梅的家。
唐梅家客廳有墻裙,有吊頂,色彩厚重而典雅。一個五歲左右的小男孩子,拿著一支電子玩具槍,學著狙擊手的模樣向我們射擊。他站在沙發后面,用疑惑的目光上下打量著我。
唐梅在門口換拖鞋。
我因為沒有合適的拖鞋,顯得有些兒茫然。
唐梅說:“你等一會兒。”便走進了一間臥室。
小男孩問:“叔叔,你是和我媽處朋友的嗎?”
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從廚房走出來,當下制止說:“彬彬,不準胡說,叔叔是你媽媽的同事。”
這時候唐梅走出臥室,將一雙男式拖鞋扔到了我的面前。
“劉老師,你把它給換上吧。”
很明顯,老婦人并不歡迎我的到來。當我換好拖鞋,被唐梅讓到客廳的沙發上喝茶水的時候,老婦人將唐梅拉到了廚房,悄聲說:“你讓我收拾房子就是為他準備的?”
唐梅說:“是啊,劉老師是我們中心的優秀教師,作為中心負責人,我有責任解決他的生活難題。”
老婦人說:“可你也要顧及名聲,你把這么一個男人領進家來,就不怕別人說長道短?”
唐梅說:“誰愿說他說去好了,反正我問心無愧。”
很明顯,老婦人是唐梅的母親。母女倆的爭執令我尷尬,令我難堪,我不知道跟隨唐梅來到她的家住是否正確。
五
我在唐梅的家里住了下來。我住的這間臥室有張單人床,床前有張寫字臺,寫字臺上擺滿了孩子的玩具。或許這是唐梅兒子彬彬的房間。不知是家里缺少男人的緣故,還是寫字臺上的筆記本電腦勾起了孩子的好奇心,不一會兒,彬彬便和我打得火熱,儼然我的親侄兒一般。他坐在我的大腿上,讓我教他玩游戲,唐梅拉都拉不開。
看著彬彬被唐梅拉扯得大哭,我連忙說:“唐主任,您忙您的事,彬彬這兒有我吶。”
唐梅說:“不是的,劉老師,彬彬要學習。”
我笑著說:“我就是老師啊,放心吧,彬彬的功課耽擱不了。”
唐梅猶豫了好半天,方才離開了我和彬彬。
我把小彬彬留在了房間,在教他玩游戲的同時,用筆記本電腦教他在幼兒園學習的生字來。我不知道我的這種做法會不會引起唐梅的誤會。其實,我只是想為唐梅做點兒事,因為我住她的房,吃她的飯,我必須有所作為。
小彬彬興奮,很晚才被唐梅抱回自己的房間。誰知道小彬彬惦記上了我,半夜撒尿的時候竟然闖進我的房間,鉆進我的被窩,偎依著我呼呼睡去。
這是一個缺少男人的家庭,彬彬渴望有一個男人做他的父親。
六
我一夜未眠。
撫摸著彬彬光滑的小身體,想起了我的女兒。女兒離開我已經很久了,不知道她還能不記起我的模樣?我想起我離婚的妻子,想起我長年在外跑維修,每月近萬元收入,婚變卻在等著我。婚變的第三者竟然是我的經理。我受不了這樣的打擊,離開了那家公司。然而我的懦弱并沒有緩解前妻對于我的仇恨。她不允許我看女兒,為了避免我打電話,甚至換了家里的電話號碼。看來女人反目,絕情而兇狠。我凝視著昏沉沉的臥室,房門卻突然打開了,燈光下是滿臉陰沉的唐老婦人。
唐老婦人說:“小伙子,你是怎么搞的?撒尿怎么撒得馬桶邊都是尿水?別忘了,這是住家,我們家的衛生間不是公共廁所。”
我一下坐起來,連忙道歉說:“對不起,阿姨,我以后注意就是了。”
其實,我昨晚喝水很少,臨睡前方便了一次,到現在未起夜。我不知道馬桶邊上的尿水是彬彬制造的,還是唐老婦人無中生有找我事。
這時候唐梅也跑了過來,拉了一下唐老婦人的胳膊說:“媽,就是馬桶邊上留點尿,至于嗎?”
唐老婦人兇蠻地說:“啥至于不至于,你我都是女人,天天坐馬桶,染病咋辦?”
我有些兒生氣,想要回一句我沒病。可是看了唐梅一眼,又忍了回去。
唐梅打圓場說:“沒事的,劉老師,你繼續睡。”
唐梅過來抱走熟睡中的小彬彬。
在唐梅抱彬彬的時候,我終于開口說:“唐主任,我請一天假,到外頭找個房子。”
唐梅嗔怪說:“你胡說啥,這就是你的房,你就住在這。”
可我如何住在這兒,唐老婦人這么兇,我住在這兒不是活受罪嗎?
我匆匆起床,到戶外方便了一下,買來了豆漿和油條。
看到我買來的早點,唐老婦人的臉上涌現出一絲笑容,說:“這小伙子,還有點兒眼力見,這樣好了,以后的早點就包給你了。”
我心想,有其母就有其女,難怪唐梅那么歪,都是跟她的這個媽學來的。
七
這天早上唐梅上班沒乘出租車,她說她一直是步行去上班。或許是想縮小和我身高上的差距,出門的時候她把皮鞋給換了。雖然中跟皮鞋并沒有縮小我們之間的差距,可我感覺出來。我提出請假租房子的事。唐梅沖我莞爾一笑:“你呀,心眼小得像針尖,咋還和一個老太太計較呢?”
我辯解說:“不是計較,我是怕你家的正常生活被我打亂了。”
唐梅說:“你這樣離開我家,才叫打亂我家的正常生活吶。”
我還在猶豫犯尋思。
唐梅說:“別瞎想了,我媽就是那脾氣。彬彬他爸活著的時候她也這樣鬧,彬彬他爸根本就不理會她的鬧。”
不知為什么,說到過世的丈夫的時候,唐梅的臉上有些紅暈。這紅暈電流般傳到我的身上,我的心驀然狂跳起來。
八
我入住唐梅家里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培訓中心,包括結業班的那些學員們,全向我露出神秘的笑臉,以鬼鬼祟祟的口氣問我這些天的感覺。我心想,你們這些小孩子,懂得什么叫感覺?管理員林錄堂更是癩皮狗般纏著,嚷嚷著要我請他客。
“沒有我你能住到主任的家里?你偷著樂去吧。”
我樂嗎?
可我樂什么?就是因為主任獻愛心,給了我這個沒家男人一個窩嗎?
王經理看見我,也祝賀性地拍拍我肩頭,說是我現在的窩兒很溫暖。可是窩的感覺有誰會知道?唐梅似乎受不了別人的風言風語,行為舉止顯得更加異常。她重新穿上了高跟鞋,也不再與我步行上下班。她在辦公室的表現更加刻薄乖戾,幾乎每天都會因為打開水、收拾房間的瑣事表演式地沖我大喊大叫。這樣的雷霆震怒聲幾乎傳遍教室和宿舍區,學員們用一種憐憫的目光看著我。我只能一整天泡在教室或大街,夜半時分方才步入唐梅的家門。早上天不亮就趕快起床,用一條毛巾擦去夜半彬彬撒在馬桶邊沿的尿,然后為唐家人買來早點。這時候,不論唐梅表現的多么溫柔,我都會以一種冷漠的態度對待她和她的母親。
我與唐家格格不入。
持續到周末,我終于跑遍了寶雞城,在郊區租到了一個月租三百元的房子。看到那種農村式的住宅,我心滿意足,因為我本身就是從農村走出來的孩子。我興奮異常,不等回到集就給林錄堂打手機,林錄堂沒有吃完晚飯就跑到了單位,驚愕地問:“唐梅連鋪蓋都不給你預備啊。”
我厭煩地說:“你咋這么無聊啊!就不怕風大閃了你的舌頭?”
我花三十塊錢租了個三輪車,將我的行李卷拉到了我的廉租屋。我的廉租屋在農戶的第二層,朝陽。頭天晚上睡覺就是癢,蚊子咬得我渾身上下全是包。為了抗擊蚊蟲叮咬,第二天我在附近的商店買了一頂蚊帳,這下睡了一個踏實覺。不想睡覺睡過了頭,加之郊區到市區的15路公交汽車乘客擁擠,等我趕到單位的時候,已經遲到一個多小時。
我的課已被其他老師頂替,我只好硬著頭皮走進辦公室。辦公桌前的唐梅站了起來,來到我面前激動地說:“這兩天你到哪兒去了?”
我低頭翻弄一本教材,說:“你管得著嗎?”
唐梅哭著說:“我是你領導,我就是要管。”
我抬頭看了一眼唐梅,唐梅的臉上竟然落滿了淚。
我被唐梅鎮住了,連忙站起來說:“啊,唐主任,這兩天我租了個房。”
“劉澇翱,有你的!”
唐梅擦了一把淚,離開了辦公室,之后再也沒進來,好幾個同事尋找她,全都撲了一個空。
我坐在辦公桌前,茫然地看著虛掩的房門。從唐梅的失態我看出了唐梅隱藏的愛,雖然這樣的愛令我無力承受。
九
無論唐梅的歇斯底里蘊含了多少愛的成分,我都認為,既定的事實充分說明,我們永遠是路人。
中午吃飯的時候,唐梅回到了辦公室。
好似布置工作似的,唐梅以平靜的口吻說:“劉老師,你跟我出去一趟。”
我不知道唐梅約我完成什么工作,茫然地跟隨著唐梅走出公司。
唐梅攔截一輛出租車,坐到了前排的座位上。我只好拉開后車門,坐上了出租車。
在車行進的過程中,唐梅回過頭來問:“劉老師,你住哪?”
我說:“虢鎮。”
唐梅對司機說:“去虢鎮。”
于是,出租車向四十里外的虢鎮駛去。
我有些兒惶恐,慌慌張張地問:“主任,你不是要辦事,去虢鎮干啥呀?”
唐梅目視前方說:“先看看你住的地方,然后再辦我的事。”
我不明白唐梅的葫蘆里面賣的什么藥,只有盲目地聽從唐梅的安排。
我的房東常年在外打工,無暇治家,家里只有一個老太太看門,老太太又是養豬又是養雞,使得環境臟又臭。
唐梅不熟鄉村生活,受不了這樣的環境,當下兒捂住口鼻,說了一句“你就住在這里呀,你咋住得下去?”
我說:“我住得下去啊,我是在這樣的環境長大的。”
房東老太太聽到院子里的動靜走出屋,看見我咧開嘴兒一笑說;“喲,娃回來了。”又看看唐梅說:“娃把你的媳婦也帶來咧,你媳婦俊咧!”
唐梅的臉兒一下子紅了。
看到唐梅生氣,我連忙向房東老太太解釋:“大娘,這是我領導,是來看我的。”
老太太耳背,笑著說:“好,好,你領上去吧,婆娘(陜西方言)嘛,都一樣,一步都離不開男人,我那兒媳也是,娃他爸才出去一年,她就跟著去咧,住大城市不回來咧。”
唐梅氣得臉色青紫,正要發火,我連忙對唐梅說:“唐主任,我住在樓上,咱們上去看看。”
唐梅隨我走上二樓。我的房間很大,但除了床鋪,連張桌子都沒有。
唐梅掀開蚊帳,看到一只蚊子,順手一拍一手血,當下兒發起火來:“劉澇翱,你腦子沒有進水吧,這地方有什么?能學習還是能看書?還支起了蚊帳,是不是蚊子咬啊,看看窗子,這么大的縫,蚊子不咬你又咬誰?真不明白,我家哪里不如這地方,你就那么受不了,早起晚歸的,害得我家彬彬哭著嚷著要他的劉叔叔,可他的劉叔叔在干什么?跑到這里想成仙啊。”
唐梅數落的時候,竟然像個潑婦,扯下蚊帳,連同我的被褥抱到了窗前,推開木窗扔了下去。
唐梅的歇斯底里令我瞠目結舌。
我下意識地說:“你把我被子扔了我蓋什么?”
唐梅恍然大悟,捶了一下額頭,答非所問地說:“我都被你氣暈了。”
我的眼里有了淚光,想要出門去拾我的被褥。
唐梅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說:“別去揀了,跟我回家吧,我收你房租,他多少我多少。”
我擦了一把淚說:“不是的,唐梅,我不敢住你家,單位議論太大。”
唐梅說:“我不怕。”
我說:“不,你怕,你怕這議論。”
唐梅說:“那是以前,今后不會再怕了。”
十
我又跟隨唐梅踏進了唐家的門。
彬彬看到我,喊了一聲“劉叔叔!”呼地一下撲到了我身上。
我將彬彬抱了起來。
彬彬將臉兒貼在了我臉上。
這樣的場面很感人,感動得唐梅的眼里有了淚光。
然而唐老婦人卻是滿臉陰沉,陰陽怪氣地說:“喲,小伙子,你不是走了嘛,咋又回來了?”
唐梅替我打圓場說:“媽,劉老師能走嗎?他休息的時候回了一趟家。他家在渭南,遠著吶!”
我什么也沒說,表情復雜地看了一眼唐梅,抱著彬彬走進我的臥室。我的臥室收拾得很整潔,孩子玩具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筆墨紙硯和唐梅的一些工具書。我的內心熱乎乎的。
就在這時,我聽到客廳傳來唐老婦人的埋怨聲:“你不是說她走了嗎?你還把他整回來干啥?”
唐梅回答說:“媽,你別說了,劉老師不會白住咱們家,他給咱家付房租。”
“付房租,付多少?”
“三百。”
“才三百啊,他哪涼快那閑著好了。”
“看你說的,房閑著也是閑著,租給劉老師有啥不好?”
“不好,這事我得和他說道說道。”
唐家母女發生爭執沒多久,唐老婦人走進我的臥室。這時候我正在手把手地教小彬彬玩著一個幼兒游戲《青蛙過河》。
“小伙子,你坐,咱們談點事。”唐老婦人滿面含笑,在床邊坐下。“按理說,我家孤兒寡母,是不歡迎外人的。可你是小梅的同事,我老婆子也就認了。剛才小梅說,你在我家不白住,是要付房租的。這房租三百塊錢我也認了,可吃飯呢?水電呢?還有小區的物業費、取暖費、雜七雜八的費用咋算呢?”
我畢恭畢敬地說:“阿姨,沒說的,我住咱家,就是咱家里的一員,您老咋說我咋來就是了。”
唐老婦人說:“好,小伙子說話痛快。既然你也認為是我們家的一員,今后的伙食費、水費、電費、物業費的,按人頭支付如何?”
我說:“好的,就依阿姨。”
我掏出錢夾,取出十張百元紙鈔遞給了唐老婦人。
唐老婦人接過錢說:“那我先收下了,等月底和你結賬,多退少補。”
望著唐老婦人離開臥室的背影,我竟然長出了一口氣。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這樣,難道作為一個房客,我預付了房租和水電,內心變得坦然了?
第二天上班,唐梅又和我走在了一起,她問我和她的母親如何協商的。我不想讓唐梅參與我和唐老婦人之間的經濟交易,竟然向她撒了個謊。
十一
唐梅變了,變得溫柔體貼,不但與我步行上下班,甚至中午食堂就餐,她也沒有忘記和我坐在一張餐桌上,攪得一些女同事開她的玩笑說:“唐梅,你好心情,是不是打算給你兒子找個爸啊。”
唐梅大膽地回答:“是啊,我家彬彬一天到晚喊著要爸爸,我正打算給他找個爸呢。”
“那你打算找誰呀?劉老師如何啊?”
唐梅甩下臉兒說:“可不能亂說話,人家劉老師是咱們中心的老師,他的困難咱們中心是不是應該解決?如果你們因為我這個中心主任為他解決生活上的困難,為他提供一間住房胡說八道的話,那么劉老師住到你們家里如何?”
唐梅的提議當然沒人應承,女同事們似乎也在用自己的眼光衡量我和唐梅成為戀人的可能性,衡量來衡量去,感到唐梅的話兒有道理。像唐梅這樣才貌雙絕的時代女性,如果不是從領導的角度出發,如何會幫助我這個人見人不愛的男人?
話說開了,人力資源部的議論戛然而止了。不過沒了議論,我的心里反而不安了,因為我也感到,唐梅與我的關系令我產生了錯覺。
十二
可能是彬彬將自己的感情依托在我身上的緣故,不知不覺間,我竟然喜歡上了這孩子。為了彬彬,我用C語言編了一個圖文并茂的幼兒學習軟件,這軟件就是讓幼兒用手寫筆在寫字板寫出一個熟悉的漢字,電腦會提示幼兒再標出這個漢字的音標。如果幼兒準確無誤地完成這些規定的步驟,軟件就會聲像化地演示這個漢字的拆分與合并。
彬彬對于我編的學習軟件產生了興趣,這興趣招來了唐梅。唐梅沒事的時候竟然來到我的臥室,滿含微笑地觀看我輔導孩子學習漢字。
彬彬徹底離不開我這個好脾氣的劉叔叔。彬彬當著唐梅的面喊我“爸爸”。唐梅沒有責怪兒子,卻好像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匆匆離開了我的臥室。我連忙糾正:“彬彬,不敢瞎叫,我是你的劉叔叔,你要叫我叔叔。”
彬彬哪里肯聽我的話,這以后他的膽子更加大,竟然在客廳臥室不停點地喊起“爸爸”來,喊得唐老婦人生了氣,扇了小彬彬一記耳光:“胡叫什么?你爸出遠門了,你咋這么沒記性!”
彬彬捂著小臉大哭起來。
唐梅將彬彬抱起來,沖著她媽喊:“媽,你這是咋啦?童言無忌,至于嗎?”
唐老婦人說:“啥至于不至于,孩子再童言無忌,也不應該瞎管別人叫爸爸,這樣下去,你還咋找男人?”
唐梅說:“我都說過多少次了,為了孩子,我不想找男人。”
唐老婦人說:“所以你把他整到家里來,莫不是真的想讓他來當彬彬的爸爸。”
唐梅說:“我沒說。劉老師只不過是咱們家的一個房客。”
唐老婦人說:“好,既然如此,這次你得聽我的,解決一下你的終身大事。”
為了孩子口語里的一個稱謂,客廳里的母女倆沒完沒了地吵了起來。這樣的吵攪得我進退兩難,因為矛盾的焦點是我,我只能像個縮頭烏龜,關起臥室的房門任她們爭執。
爭到最后,唐梅終于應付不了母親的進攻,敗下陣來。
第二天早上上班,唐梅和我走在路上,問我如何看待周末相親的事兒。
我說:“這是好事啊,孤兒寡母的,的確需要一個男人來撐這個家了。”
唐梅失望地看了我一眼,嘆口氣說:“連你也這樣認為。”
十三
周末到了,唐老婦人渴望支撐家庭的男人到唐梅家來相親。這個男人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他像搬家似的帶來了一大堆的見面禮。唐老婦人樂得合不攏嘴,可是唐梅表情淡漠,禮節性地與來人打了打招呼,便將彬彬抱在懷里,坐在了來人對面的沙發上。
來人滿臉是笑,將一張名片鄭重地遞給唐梅說:“我叫馬忠賢,在市城建局工作。”
馬忠賢眉飛色舞地介紹著自己。在打量唐家客廳的布局時,不停點地說:“這房太小了,我家的客廳有這個五倍大。像我家的那種客廳,現在有種時髦的叫法,就是起居間。”
彬彬在母親的懷里坐不住,他的心思全在馬忠賢帶給他的遙控玩具車上。馬忠賢看到彬彬想要手動扭轉撞上墻的玩具汽車,連忙來到彬彬跟前蹲下說:“小寶貝,這是遙控汽車,可以用遙控器來調車。”他摁了兩下彬彬手上的遙控器,玩具車竟然調轉車頭,向彬彬駛來。
彬彬向馬忠賢索要遙控器。
馬忠賢說:“給你,給你,我的小寶貝,伯伯不光給你這輛小汽車,就連院子里的大汽車也是小寶貝的。”
馬忠賢借著哄小孩的機會,直言不諱地告訴唐家母女,他是一個有房有車的公務員。
小彬彬迷戀上了遙控玩具,看到神奇的遙控器,益發興奮,竟然將外婆對他的警告忘到了九霄云外,大聲喊著“爸爸!”推開了我的房門。
我正后悔沒有及時離開唐家,彬彬的闖入更嚇得我不知所措。
“這位是……?”馬忠賢看到我,從沙發上站起來。
唐梅滿臉通紅,向馬忠賢介紹說:“他是劉老師,我的同事。”
“同事?”馬忠賢看看我,又看看唐梅,最后將目光鎖定在向我展示遙控玩具汽車的小彬彬的身上。
這時候的彬彬拉住我的手,有些兒不耐煩地指點我摁動遙控器:“爸爸,摁這個,車會轉彎彎。快摁呀!”
我的大腦嗡的一聲,糟了,因為彬彬和我表現得太像父子了。
馬忠賢的臉漲成了豬肝色,一時沖動,竟然搶過彬彬手中的遙控器,收起滿屋跑動的玩具車。
唐梅的臉上掃過一絲失望的表情,繼而面含微笑地看著馬忠賢收拾帶到唐家的禮物。
彬彬大哭。
唐老婦人慌了神,滿臉賠笑地打圓場:“你可別誤會,這小伙子只不過是我們家的房客,我孫子看他人好,認他做了個干爸。”
我也連忙解釋說:“是啊,師傅,我就是這家的房客,不會妨害你的。”
馬忠賢收拾好帶來的禮物,甩了一句:“房客!同事!扯淡去吧!”拉開房門,匆匆離去。
唐老婦人沖我發火說:“小伙子啊,你咋不出去哪!你可坑死我家小梅了。”
我苦著臉解釋說:“我是要出去的,沒想到他來得這么快。”
唐老婦人哪里肯聽我的解釋,穿鞋追趕馬忠賢去了。
唐梅落淚。
我懊惱地砸了一下自己的額頭說:“唐梅,我不該住你家。”
唐梅哭著說:“多虧你住在我家里,否則,否則我的命運還不知道咋背呢!”
十四
這一次,唐家的相親損失可不小,唐老婦人失去了一個能撐得起家庭重擔的女婿,彬彬失去了一輛心愛的遙控玩具汽車大哭不止,唐梅如何哄勸,孩子還是“車,車,車”地哭著。唐老婦人從戶外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沖著我發邪火。她像罵她女兒一樣罵我,罵到最后竟然喊出了“滾”的字眼。
這時候的我失去了理智,說了一聲“滾就滾!”穿上皮鞋,摔門離開了唐梅的家。在我離開唐家的同時,我聽到了唐梅的叫聲:“澇翱,你等等我。”
唐梅第一次這樣喊我名字,因為我的名字太拗口,現在我聽來,竟然產生一種說不明白的感覺。我不知道唐梅為什么要喊出拗她的口的字眼,難道是為了挽留我,情急之下的失態?我在下樓梯的時候不由自主放慢了腳步。
走出大樓的時候,唐梅帶著彬彬追了上來。她沖我莞爾一笑說:“走,今天是周末,咱到公園轉轉去。”
我答非所問地說:“看來我真的該離開你家了。”
唐梅說:“別小心眼子,我媽就是這號人,等咱們回去的時候,啥事情都已經過去了。”
我們來到了大街。
彬彬的臉上仍然掛著淚花,他還惦記那輛失去的遙控玩具汽車。
我不忍,對彬彬說:“今天叔叔帶你去大商場,買上一個彬彬喜歡的遙控汽車。”
唐梅制止說:“啥遙控汽車,挺貴的。”
我說:“能貴到哪兒,我有錢。”
唐梅說:“有多少啊,別忘了,你還要成家找媳婦。”
我說:“放心吧,離婚的時候,我那個老婆為了占據我的房,當著法官的面給了我十萬塊錢。”
唐梅半開玩笑地說:“那更不該花了,這可是你的老婆本啊。”
我說:“什么老婆本,我壓根兒沒往這上想。”
就這樣,我們走進一家兒童玩具商場,一進門,彬彬便看到了那輛失去的遙控汽車廣告牌。原來馬忠賢的玩具汽車就是從這家商場買的。
順著廣告牌的指引,我們來到了二樓的遙控玩具專柜,不巧正好碰見馬忠賢。馬忠賢正在與專柜服務員理論,搬出自己的為官頭銜,命令專柜服務員為他退玩具。
服務員說:“沒有正當理由,我們一概不退貨。”

李檣攝影作品·北方風景系列 陜西定邊 1990年
我在旁邊插嘴說:“美女,這位師傅的玩具車我要了。”
馬忠賢看看我,再看看唐梅,臉兒黑了下來。
服務員收了馬忠賢手里的玩具車,轉給了我。唐梅拆包裝,看質量,我將五百五十三塊錢遞給了服務員,服務員又將錢轉到了馬忠賢的手中。
馬忠賢沒有離開,他看了看唐梅指導彬彬玩汽車,生氣地問:“你們一會是同事,一會是房客,一會又是孩子的親媽干爸,為什么要這樣?行騙?”
唐梅反擊說:“這位先生,你說話可要留點口德。這里不光你是領導,我也是培訓學院的主任。劉老師是我的同事,因為無房,住到了我這個當領導的家里,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了,難道我們這種光明正大的關系是在行騙嗎?倒是劉老師,人心好,看你退不下去孩子的玩具,主動替你解圍,你怎么能中傷他人呢?”
馬忠賢的臉上流露出尷尬的表情,再一次看看我,看看唐梅,從衣兜掏出服務員付給他的玩具車錢說:“這錢,能不能還給你們?”
唐梅說:“你收著吧。這位先生,對他人不要輕易下結論。”
我們在馬忠賢的注視下離開了兒童玩具商城。此時的唐梅瞇縫著雙眼眺望川流不息的車流,似乎在等出租汽車,又好像是若有所思。
我問:“唐梅,你后悔嗎?”
唐梅問:“后悔什么?”
我說:“馬忠賢啊,我看得出來,他后悔了。”
唐梅皺了皺眉頭,說了聲“無聊。”便招手攔截出租車了。
十五
經過一個月的實習生活,結業班的學員終于完成一年零一個月的崗前培訓,離開培訓中心上崗了。
作為培訓中心的主任,唐梅為這些學員所做的最后一項工作就是填寫學員崗前培訓鑒定書。她將抄寫鑒定意見的工作分配給了我,因為我的硬筆書法全中心無人可比。
唐梅為九十八名培訓學員起草鑒定意見,由我謄寫到鑒定書上面。這種緊張的忙碌竟然讓我們工作到夜半。
當我們離開集團的時候,大街上已經寂靜無聲了。
深秋的夜涼風拂面。大街上懸掛著長龍般的燈。燈光襯起圓盤般的月,圓盤似的月兒懸掛在晦暗的天空,顯得格外的耀眼,格外的光明,光明得整個大街亮如白晝。
唐梅走著走著,竟然在大街中央站住了。她抬頭仰望天上的月,發出斷斷續續的咳嗽聲。伴隨著這樣的咳嗽,唐梅滿頭的烏發被風吹浮到了臉頰。看上去猶如電影里的鏡頭,令人憐惜,令人垂愛。
我以為唐梅著涼,站在唐梅的身后說:“唐梅,趕快回吧,你這樣走走停停,咳嗽更重了。”
唐梅嗔怪地說:“嘮叨啥,像我媽一樣。”她在看月亮,傻傻地看著月亮里的山,看著月亮里的水。
我不想破壞唐梅的雅性,我站在風口,為唐梅遮擋涼風。
唐梅問:“你也在看月亮?”
我在看唐梅,唐梅太美了,如果說這時候的我不愛唐梅的話,那都是假話。
我說:“是,我也看月亮。”
唐梅說:“你看到月亮里的河了嗎?”
我問:“月亮里面還有河?”
唐梅說:“有啊,是一條很深很寬的河。小時候媽媽常給我講月亮河的故事,說是天宮里的一個王子愛上了凡間的姑娘,被玉帝知道,將王子和姑娘禁錮在月亮河的兩岸。王子和姑娘每日里相望相思難相聚。這痛苦折磨得王子和姑娘身心憔悴,他們雙雙跳入月亮河,用盡全身的力量抱到了一起,沉入河底。”
唐梅講完這個故事,失態地坐到了地上。
我急了,連忙攙扶唐梅說:“唐梅,你咋啦,是不是感冒加重了?”
唐梅咳嗽著說:“我沒感冒,我心痛。澇翱,我想我老公,他就是月亮河里的王子,而我,而我卻不是王子愛著的姑娘。”
我說:“不,你是!你就是那姑娘,你和你老公一個在陽間,一個在陰界,陰陽相隔,守著月亮河相望相思難相聚。唐梅,你知道嗎?月亮河畔還有一個小個子吳剛,他在默默地關照著那個被玉帝禁錮的姑娘啊。”
我借月亮河的故事向唐梅表示自己的愛。
唐梅警惕了,連忙掙脫我的攙扶,不無嗔怪地說:“你瞎編什么?月亮河畔何時出現過小個子吳剛?”
我的心倏然間沉落下來,從內心深處感覺到,唐梅從來沒有愛過我。
十六
因工作勞累,唐梅的咳嗽加重了。盡管她不停地打針吃藥,咳嗽還是由斷斷續續發展到連續不斷,讓我看著都心疼。我加入到唐老婦人的陣營,有些兒嘮叨地勸唐梅休息幾天,上醫院檢查身體。唐梅答應了我的要求,決定忙完學員下車間參觀的工作后去醫院。
唐梅精神倦怠,下班回家便窩到了床上。
聆聽著唐梅劇烈的咳嗽聲,我再也不能無動于衷了,第一次敲響唐梅的房門。
唐老婦人開門,問我有啥事情。我說想看看唐主任。唐老婦人不耐煩地回絕說:“我家小梅不舒服,你就不要打攪她了。”
我討了個沒趣,正要返回自己的臥室,唐梅卻在室內說:“澇翱,你進來吧。”
唐老婦人無奈,只好把我讓進唐梅的臥室。
這是我第一次走進唐梅的小窩,除了濃重的先鋒霉素藥味兒,就是一股淡淡的痰腥味。
唐梅倚著被兒躺在雙人席夢思床上,披散著頭發,雙頰燒著兩朵深紅色的暈顏。這暈顏讓我皺起了眉頭,因為我父親生前有肺病,每天晚上睡覺前臉頰都會布滿這種深紅色的暈顏。
彬彬闖進臥室,讓我陪他玩汽車。唐梅咳嗽說:“媽,你陪一會兒彬彬,我想和澇翱說說話。”
唐老婦人嘆口氣,和彬彬離開了唐梅的臥室。
我再次嗅吸到唐梅身上散發出來的痰腥味兒,不禁說道:“唐梅,我總感到,你這咳嗽很怪,不太像受寒的癥狀。”
唐梅咳嗽說:“不是受寒是什么?你沒見,這些天感冒的人很多嗎?”
我說:“可你的咳嗽和感冒咳嗽不一樣,你的咳嗽氣味很濃。”
唐梅說:“你是狗鼻子啊,連別人的咳嗽氣味都能聞出來。”
我鄭重地說:“真的,我沒騙你,你很可能肺有病。”
“你的肺才有病,”唐梅笑了。“澇翱,你的心思我明白,不就是想讓我住院嗎?我啊,下周一就請假住醫院,把我的咳嗽徹徹底底治一治。”
唐梅說到這里咳嗽起來,我連忙端起痰盂,拍著唐梅的后背幫助唐梅吐痰。
唐梅的痰吐到了我手上。她連忙坐起來,扯下一縷衛生紙來擦我手上的痰,被我擋住了。
我放下痰盂,接過唐梅手上的紙,擦拭手背上的痰液。
唐梅抱歉地說:“不好意思,劉老師,你去洗洗手吧。”
我笑著說:“不礙事,你咳嗽,咳嗽又控制不住,咋能知道吐到哪兒?”
我擦完手,并沒有去洗手。很顯然,我并不忌諱唐梅咯出來的痰。
唐梅激動,第一次握住我的手:“澇翱,你是好人,難得的好人。”
我說:“你也是好人啊,你給我這個沒家的流浪漢提供住房,你比我要好得多。”
唐梅說:“所以啊,你不該現在才進我的屋。難道你沒發現,我晚上睡覺從來不鎖門嗎?”
我搖了搖頭。
唐梅咳嗽說:“你傻啊,不善于觀察生活。”
我說:“我不敢觀察生活,我資質太差。”
唐梅說:“是啊,所以你把自己包得很嚴,小心翼翼地和人交往,不抽煙,不喝酒,不玩牌,也不去舞廳交朋友。”
我說:“我不喜歡那樣的生活。”
唐梅說:“你就喜歡默默地守著我,是吧?就像月亮河里的小個子吳剛。澇翱,你的心思連我媽都看出來了,所以我媽看不上你,所以我媽給我介紹對象。而我,也是嫌棄你個矮。因為你個矮,我的腦海總是在斗爭,容不得又丟不下。經過這場病我明白了,最關心我的,除了我媽恐怕就是你了。你人心好脾氣好,對待彬彬就像自己的親兒子。澇翱,我代表我全家謝謝你。現在我想好了,等我病好了,一定要說服我媽,接受你。”
十七
刺眼的燈光將我從睡夢中催醒,我又看到了唐老婦人,立刻從床上坐起來,本能地道歉說:“對不起,阿姨!”
唐老婦人焦急地說:“啥對不起啊,是小梅出事了,她咯血了。”
“啥!”我慌忙穿衣下地,跟著唐老婦人來到唐梅的屋。
唐梅臉色煞白,還在劇烈地咳嗽,咳嗽出來的痰液掛上了血絲。
我大驚,連忙來到客廳,掏出手機撥通了120:“喂,120嗎?我家有個病人,最近老是咳嗽,現在已經咯血了。對,血是粉紅色的,是肺血。我爸爸以前活著的時候有肺病,咯出來的血就是這顏色。對,請你們速速過來,到我家來救治病人啊。我家在經二路……”
我打完手機,再一次走進唐梅的臥室時,唐梅已經在母親的幫助下穿好了衣裳。她意識到病情的嚴重,一臉無助,凄慘地看著我。
我安慰唐梅說:“沒事的,唐梅,風寒咳嗽就是這樣,嚴重的時候咯點血,是氣管毛細血管破損造成的。”
唐梅自言自語一般地說:“風寒咳嗽。毛細血管。”
唐梅被急救中心的救護車送進了市醫院的急診科。急診科的大夫連夜為唐梅進行了檢查。通過X光片的診斷,大夫告訴我和唐老婦人,唐梅患上了非常麻煩的右肺中央型肺癌,腫塊為5×4厘米,需要盡快手術。
唐老婦人聽到這話當場昏厥。
為了不影響唐梅住院治療,我動用了銀行卡上的老婆本,為唐梅預交了三萬元的住院費。
等我回到急診科門診病房的時候,唐老婦人已經當著唐梅的面哭成了淚人。
唐梅坐在病床上,睜著一雙大眼,充滿恐懼地看著我:“澇翱,快說,我究竟得的什么病。”
我掩飾自己,淡淡地一笑說:“沒什么?你得了肺炎,需要住一段時間醫院來消炎。”
唐梅看看落淚的母親,不相信地說:“你別騙我了,我一定得了什么不好的病。”
我說:“唐梅,我是騙人的人嗎?真的,你真的得的是肺炎啊。”
唐梅落淚,似乎想起了什么,四下里張望。
“彬彬,我的彬彬!”唐梅一邊叫著一邊咳嗽著。
唐梅已經猜出自己患上了什么病,此時此刻的她,最渴望見到自己的兒子,此時此刻的她,已經將孩子變成自己唯一的寄托。
十八
市醫院地處郊區,我在空曠的大街上足足等待一個多小時,方才等來了一輛出租車。我給出租車司機塞了一百塊錢,向他說明了因由,讓他為我跑來回。出租車司機是個熱心人,不但為我提供往返服務,還隨我來到了唐梅的家。
這時候的彬彬已經醒來,孤獨地站在客廳里,大哭不止。
彬彬看到我進屋,喊了一聲“爸!”便撲到了我懷里。
我將彬彬抱起來,用手指擦去他臉上的淚花說:“乖孩子,別哭,叔叔帶你找媽媽去。”
我順便帶了一條遮風擋寒的棉被,帶著彬彬再一次來到市醫院。
這時唐梅已經被夜班護士轉到了住院部腫瘤病區的病房。這是一間擁有四張床位的套間病房,一個小客廳內套兩間小病房,每間病房住有兩個病患者。客廳里擺放著沙發和茶幾,有兩個病人家屬坐在沙發上打瞌睡。客廳的盡頭是一間只能容納一個人的衛生間。
夜班護士叮嚀我和彬彬不要大聲說話。她將我們帶進了唐梅的小病房。唐梅已經掛上了液體,她躺在病床上,絕望地看著天花板。唐老婦人坐在她的枕邊,手捧著一只小瓷碗,用小勺一口口地給唐梅喂著黃顏色的藥水。
唐梅的旁邊是一個病危的女病人,依靠呼吸機維持生命,身邊的陪護是個姑娘,雙眼死死地盯著走進門的我和彬彬。
唐梅看到彬彬,叫了一聲“兒子!”猛地坐了起來。
彬彬發傻般地看著唐梅,他不能理解,一轉眼的工夫,怎么母親躺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我在彬彬的耳邊悄聲說:“彬彬,快過去,媽媽等著你吶!”
彬彬聽話地來到唐梅的枕邊。
唐梅的淚水刷地一下流出了眼眶。她伸出手來,摸著兒子光滑的小臉。
彬彬說:“媽,你咋啦?你咋不回家睡覺哪?”
唐梅說:“媽要離開你了。媽回不去了。”
彬彬說:“媽媽為啥回不去,爸爸叫了一輛出租車,就在外面等著哪!”
唐梅哭著說:“出租車拉不回去媽媽了……”
十九
同病房的病人死了,她的死給唐梅造成極大的心理壓力。唐梅眼淚流個不停,這讓我根本沒辦法上班。我和唐老婦人坐在空出來的病床上,無奈地守著精神崩潰的唐梅。
唐梅開始向我們安排自己的身后事:“媽,我走以后,你把彬彬送到他爺爺的家里吧。”
唐老婦人哭著說:“看這孩子說些啥話啊,即使真的到了那一步,我也會豁出老命把彬彬養大成人的。彬彬是我的,我不會把他送給任何人。”
我說:“唐梅,你不該灰心喪氣,現在醫學這么發達,小小的腫瘤已經不算什么了。”
唐梅凄慘地笑笑說:“澇翱,你就別再安慰我了,咱們還是面對現實吧。經過一年多的交往,我發現,你就是我尋找多年的男人,只可惜,我們再沒有機會向下發展了。你年長我兩歲,作為妹妹,我想求你答應我一件事。我走以后,你能不能關照一下我母親,她老人家年紀大了,搬個煤氣買個面的有點兒困難。”
我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剎那間流出了眼眶。我擦了一把淚說:“唐梅,你可別這樣說,我愛你,這是你和阿姨早已經知道的事。為了這份純真的愛,我將永遠做你家的房客,在你家里住下去,拿出我一半的工資作為我的房租和水電費,直到彬彬大學畢業。”
唐梅咬了咬自己的下唇,握住了我的手。
唐老婦人扇了自己一記耳光,哭著說:“我老婆子咋這么渾吶,咋就看不上這么好的一個娃呢?”
我說:“誰說的,阿姨這不是已經看上我了?姨,您老今后就是我媽,我不會扔下您和彬彬不管的。”
我給自己的肩上加了一副非常非常沉重的擔子,為了挑好這副擔子,一連三天,我都在自我鼓勵。挑起這副擔子,并不是單單為了唐梅,更多是因我的心里有條閃光的月亮河,它的漣漪讓我牢記人性的真誠和憐憫。
二十
唐梅人緣好,自從生病住院,同事、學員走馬燈一般來看她,這看望緩解了唐梅對于死的恐懼,她的情緒穩定下來。看到我和唐老婦人晝夜換班地守在她的身邊,她有些兒過意不去,動員我晚上回家休息。她說我白天上了一天班,晚上不應該再為她服務。我嗔怪地說:“今后你不要再說這樣的話,雖然我不是你的老公,可我的胸膛有一顆和你老公一樣愛你的心,這顆愛心告訴我,你就是我的老婆。哪有老婆生病,老公不在老婆身邊的道理。”
唐梅被我說笑了,舉起拳頭撒嬌地捶了我一拳:“好肉麻喲,這樣的話你也能說出口。”
我說:“是的,在你面前我啥話都敢說,啥事都敢做。只要你愿意,我明兒個上午就和你辦結婚證,明天下午就結婚。”
唐梅搖頭,堅決地說:“不行,我不和你結婚。我已經跳到月亮河里了,再也不可能上岸了,我不能把我最要好的朋友給害了。”
我說:“這咋能是害朋友呢?愛能改變一切,同樣,我這個吳剛也能把我心愛的姑娘拉回到月亮河岸上。”
唐梅嘆口氣說:“那就等我上岸再說吧。”
唐梅拒絕了我的愛,這拒絕讓我難受了兩三天。不過我理解唐梅的心,我比以前更離不開唐梅了,甚至在教室上課的時候,大腦還想著她,想她此時此刻干什么,病痛是否緩解了,手術的事情可否敲定了?
唐梅做手術了。然而手術之后的情況沒有預料中的好,經過病理檢查,唐梅患的是腺癌,腺癌的死亡率非常大,從唐梅的病情看,如果化療得體的話,唐梅最多活一年。
教授的話如刀子一般刺痛了我的心,我沒敢將教授的話透露給唐梅,我怕打碎唐梅對美好生活的憧憬。
二十一
臘月二十六這一天,唐梅出院了,醫院讓唐梅在家休息兩個月,再來醫院做放療。
這一天,天氣格外地好。
唐梅走出醫院,摘下口罩,抬頭仰望和煦的冬陽,清瘦的臉上蕩起幸福的笑容。
彬彬看著母親,不解地問:“媽,你在看啥哪?”
唐梅說:“媽看太陽呀。”
彬彬說:“你看太陽干啥呀?”
唐梅說:“因為太陽沖媽笑啊!”
彬彬說:“太陽沖媽笑,是因為媽媽出院了嗎?”
唐梅說:“是啊,媽媽好高興,終于可以回家了。”
唐梅要從我的懷里抱彬彬,被我制止了。
我說:“唐梅,今非昔比,小彬彬可沉了,你萬萬不可再抱她。”
唐梅長出一口大氣,大大咧咧地說:“沒事,我呀,感覺呼吸比任何時候都舒暢。”
唐老婦人說:“啥舒暢,沒聽大夫囑告你,要注意身體,別著涼,著涼可不是一件小事情。”
唐梅嘿嘿一笑,順從母親的話,戴上了口罩。她看到街頭上的鞭炮攤,興致十足地走過去,挑選著鞭炮撒嬌說:“澇翱,我想放炮,你給我買炮”
我懷里的彬彬也拍手說:“我也想放炮!我也想放炮!”
大年三十,我沒有回家。我給母親打了一個問候電話,謊稱自己過年加班,今年過年可能回不去了。母親過年見不上我,在電話的另一頭哭出聲來。唐梅偷偷的觀察我,在我帶著彬彬到樓下放鞭炮的時候,唐梅在我的耳邊悄聲說:“我想回家看看媽。”
我愣住了,理解不了唐梅說的啥意思。
唐梅捶了我一拳說:“你傻呀,我想去渭南,看一看你媽媽。”
我拒絕說:“不行,那是農村,生活習慣和咱們不一樣,你受不了。”
唐梅倔強地說:“不,我能受得了。明天車不擠,咱們明天就動身。”
我拗不過唐梅,放完鞭炮,再次掏出手機給母親打電話:“媽,你明兒個把炕燒得熱熱的,到街上買些兒蘋果香蕉,我給你老領回去一個兒媳婦。媽,你兒媳剛剛做完大手術,身子虛得很,你老要給我把她招呼好,千千萬萬不敢讓她著涼哩。對,啥懷娃?我們又沒結婚,懷啥娃咧!媽,你別瞎猜咧,照我話去做就是哩,把家里的老母雞殺上兩只,湯煮得濃濃的等著我。”
不知不覺間,唐梅已經來到了我身后。在我打完電話的時候,她一把抱住了我。
這時候,我發現她的臉上落滿了淚。
二十二
我把唐梅帶回我家,一下子驚住了我媽和我嫂。她們的驚來自于唐梅的瘦,因為她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瘦的女孩子。她們以為唐梅的這種瘦是我造成的,除了斥責我不懂女人外,就像護月婆一般把唐梅攙進里屋,扶上了熱炕。
我的大嫂拉開一條大棉被,蓋到了唐梅的身上。
唐梅謙讓說:“大嫂,我不累。”
大嫂說:“啥不累,你年輕,別不把小產不當事,小產也是產,保護不好會讓咱女人做病的。”
唐梅臉兒一紅,正要反駁大嫂,說出她得病的真相時,我連忙接過話頭說:“唐梅,大嫂說得對,你還是注意點,好好地躺在炕上。”
我母親端著雞湯來到唐梅的面前,輕聲說道:“娃,累吧,喝喝雞湯,解乏。”
唐梅感動,叫了一聲“媽!”落下淚來。
唐梅在我家里住了三天。三天的鄉下生活,母親和我大嫂全都把她當成了小產的月婆,輪番地守候她,讓她連房都沒有出去過。
我決定,春節收假后,我們上街道辦事處辦理結婚證。可是就在這個時候,唐梅的咳嗽又犯了。短短兩個來時辰,唐梅已經咯出了血。
唐梅看著手里的血痰,凄慘地笑了。
“這個院長,還說能活五年,看一看,這才幾天呀,我又咯血了。”
我說:“不會吧,是不是去渭南著涼了?”
唐老婦人當下兒著急了,舉起拳頭打起我來:“死小子,你可害苦小梅了,病得這么重,你還帶她出啥門啊。看這鬧的,可咋辦啊!”
我任唐老婦人捶打,心里無限懊悔。懊悔不該帶唐梅去渭南,否則唐梅也不會因為著涼再次咳嗽。
我掏出手機給主治大夫打電話。主治大夫聽到唐梅咯血的消息也是大吃一驚,連忙說:“劉先生,別著急,你趕快送病人來醫院,我在病房等你們。”
唐老婦人歇斯底里,不停點地罵著我,罵得唐梅皺起了眉頭,說了一聲“你罵啥?再罵我從這樓上跳下去。”
唐老婦人不罵了,看著唐梅只是哭。
唐梅并不理會母親的哭,她看著我的臉兒笑,笑得我也落下淚來。
我焦急地說:“唐梅,咱們走吧!”
唐梅問:“去哪?”
我說:“醫院!”
唐梅說:“我不去,我哪也不想去,我只想安安靜靜地呆在這屋里,一直呆到死。”
我埋怨說:“啥死不死的,這是著涼,需要到醫院進行處置,咋能說死的話呢?”
唐梅哭著說:“我不說又能咋的,昨天晚上我就發現我不對勁兒,肋下跳著疼,我沒把這事告訴你和媽,是因為我已經意識到要壞事,沒想到這壞事來得這么快,到晚上就已經咯血了。”
我說:“我都說了,這血與病沒關系,是你去渭南著涼了。”
唐梅反駁說:“啥著涼了,你家里的那種環境,能著涼嗎?路上坐的又是動車,根本著不了涼。翱,別騙我了,這一次我真的要離開這個家了。離開前,我只想抱著我的小彬彬。”
唐梅將熟睡中的彬彬抱了起來。
看著唐梅毫無去醫院的意思,我只好掏出手機,撥通了120。
二十三
唐梅再一次住進了醫院。
果然不出她所料,癌腫不僅占據了右肺,同時還出現了骨轉移、肝轉移、淋巴轉移,已經沒有必要再進行手術了。
為了盡量維持唐梅的生命,醫院再一次為唐梅化療。這樣的化療導致唐梅的胃潰瘍的癥狀越來越嚴重。唐梅只能依靠流食來緩解病痛的折磨。
春天來了。
當厚實的冬裝褪去之后,唐梅的身體已經變成皮包骨頭的模樣。
得知唐梅病情如此嚴重,學員們再一次來到醫院。唐梅昏迷不醒,唐老婦人和彬彬一左一右守在唐梅的病床前,一遍又一遍地喚著唐梅的名字,唐梅睜開了雙眼。
唐梅伸了伸手,抓住了彬彬的小胳膊。
“彬彬,媽給你找個爸。”唐梅吃力地說。
彬彬說:“我有爸,我爸就在這。”
彬彬看著我。我來到了唐梅的身邊。
唐梅看著我說:“謝謝!謝謝你當彬彬的爸爸。”
我含淚說道:“我本來就是彬彬的爸爸,我永遠都是彬彬的爸爸。”
我握住了唐梅瘦弱的手。
唐梅反攥住我的手,放到了彬彬的手上。
彬彬含著淚兒向我喊了一聲“爸!”
唐梅笑了。
唐老婦人放聲大哭。
唐梅說:“翱,抱我。”
我擦了一把淚,將唐梅抱在了懷里。
唐梅說:“我想看月亮。”
我哭著說:“好,我帶你看月亮。”
我將唐梅抱出了病房。
滯留在病區走廊的學員們整齊地散成了一排。
我抱著唐梅從每一個學員的面前走過。
學員們輕聲呼喚著“唐老師!”“唐主任!”
唐梅睜開疲憊的雙眼,向她熟悉的學生們流露出旖旎的笑容。
我知道,這旖旎的笑容是人們俗稱的“回光返照”。唐梅抬起了頭,她的臉兒不再慘白,她的兩頰嫣紅,一雙大眼向上仰望,仰望著樓道里的燈光、天花板,最后望到了灰蒙蒙的天空。東方的天際上,一彎上弦月在云層中穿梭,忽隱忽現。
唐梅興奮地說:翱,我看到了,月亮河,月亮河。”
學員們來到我的身邊,將我和唐梅圍在了中央。他們順著唐梅的話音,向天空望去,望著月亮,尋找月亮河。
在學員們尋找月亮河的過程中,唐梅頭兒一偏,倒在了我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