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憫·回望

2011-07-27 06:34:58
延河 2011年11期

楊 沐

智者說,一切皆歸于源點。半輩子都過去了,我在中途向來路眺望。

我沒見過祖母鈕氏,她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我與她的相望變成單向的,變成對自己“負歲月”的一種參雜了想象的遙望。但我必須回望她,如果要回望生命中的女性,便不能跳開她;她是我所知道的源頭之一,再遠的源頭已經不知道了。我把她清理出來,也就是把自己的來路清理出來。每個人大凡都有回溯自己源頭的沖動,這來自那個基本的困惑: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倒覺得廓清了我從哪里來,才能確認我是誰。血緣和基因已經在受精前存在了,我們不過是把那個源遠流長的譜系延長罷了。

我是不肖子孫,是那種有奶便是娘的子孫。我童年世界里的長輩和親戚都是母系一邊的,大凡因為那里能提供充足的“奶水”和資產階級般的歡樂。在我生命最初的八年,每當人問你有奶奶嗎?我都會毫無感情地說:我奶奶已經死了。有時還會加上一句,在我出生前就死了。一個事實是,祖父母很少出現在我們生活,我們不提及他們,不提及關于他們一切。蘇州到上海只有幾個小時車程,我們每年都從北方回上海,甚至都不往那個方向偏偏腳。我六個月大時回過次老家,以后的八年再沒回去過。我不知道祖父母是誰,我還沒上學就知道家里的成分是“地主”,“地主”便是那兩位不知該用什么感情對待的過世人的標簽,僅此而已。

我第一次看到祖母照片是在八歲那年。家里有許多釘死封存的東西,在少年春季的光耀恍惚中,我把其中的一個紙包偷了出來。于是,我看到了兩個有別于現實生活的人:一個拿扇子的飄逸的舊式文人,他旁邊是個披著流蘇披肩的女子;女子不看我們,徑直走去了。我被這個長脖頸的、素潔的舊時女子驚呆了,這女子收得太緊了,緊得光艷,像瓷一樣,像薄玉一樣。她的眼睛不看你,隨時準備從你身旁走過去,似乎也準備從“你們的”生活旁邊走過去。我入迷于她的脖頸和側頰,在一個又一個春日的迷離中,躲在某個樹下,望著它們發呆。我腦子里有一泓虛空的、闊大的對未來的遐想,我用看到的事物充填這個空間,這個女子突然給我提供了一個成長方向:我可以不看你以及你的生活,我可以徑直而去。這個女子還給我從小在鏡子前的裝模作樣提供了模擬對象,我的搔首弄姿有了新的姿態。

那年夏天,母親突然心血來潮帶我們回老家,我便知道,這舊式文人是我的祖父,素潔女子是我的祖母。這竟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不堪的牛鬼蛇神的家庭還有這么體面的祖輩,我也同時意識到,祖輩的體面是父母今日不堪的緣由,他們像是把一種遺傳病種植在家族里,我們這些子子孫孫,都別無選擇地受這種疾病的遺害,而且永無窮盡。但不管怎么說,我呱呱墜地八年后和祖宗連到了一起。這之后,如果母親再打我,雖然拿不準該不該說,我也會孤注一擲地反抗:要是奶奶活著,絕不允許她打我。我的喊叫常常招來母親的暴怒或女人們的一片嘲笑,我的護身符是那么可恥而且子虛烏有,大家除了認為我跟那個激烈的“屢教不改”的父親一樣需要徹底改造外,似乎別無他法。我則對她們的哄笑嗤之以鼻,我雖是個小投機主義者,但冥冥中感到,我得像男孩子一樣,在母系家族的一片汪洋里維護父系那邊的血統。

暑假到來后,我們完成了上述的旅行。我們從北京出發,坐了一天一夜火車后,在上午十點多來到一扇黑黢黢的木門外。從沒見過的姑母和表姐迎出來,接下我和行李,我們隨后進入的三進大院,便是我在照片上看到的地方。這個已經衰敗的、成為居民大雜院的宅子,是座明代狀元府,姑母會閨中密友的小涼亭,父親逞少年之強的月亮門已經不見,有的只是七十年代中普遍的生活場景。但那種陰濕、腐朽、沒落的氣息還是濃重的,除了每天炒菜的氣味能在一兩個小時內暫時壓過它,其余時間,它像一張披在身上的濕霉被單,無處不在地地貼著你,即使走到院子外,那發綠的霉菌似乎還粘著皮膚。在主院東廂房的正墻上,掛著許多照片,姑母摟著我,指給我看祖父母,奇怪地,就一眼,我徹底認了宗。這是一位年老的婦人,大家閨秀的雍容已經不見,有的只是沉重和苦難,但那種拒絕還是有的,她盯著從沒見過的我,既是殷切的,又隨時準備拒絕。

我在老家的二十多天里,不喜歡去東廂房,那里,走一走,整個房子吱吱嘎嘎,動一動,房頂掉灰下來,這可能是一百年前的灰,二百年前的灰,灰里有股尸臭味,扒在你身上,浸到你肉里。比這還難受的是老婦人從墻上望著你,不管你從哪個方向走近,她都會從四面八方盯著你,嚴厲的目光讓你不斷檢討自己。姑母把我當這個人丁稀少的家族的男孩,她認為有些話要單獨跟我說。她甚至認為我母親是靠不住的,援手那關在“牛棚”里的父親和這個敗落家族,得靠我這個八歲的女孩。她摟住我的肩膀,一一告訴我哪個是祖母睡過的床,哪個是她的梳妝臺,哪個是她陪嫁的木盆,哪個是她蹲了幾十年的馬桶;她還告訴我,那些已經住上外人的房子以前是干什么用的,那些臨時建筑上以前是種著竹,還是養著梅;她跟我說祖父不僅是大地主,還是蘇州城的教育名流,那些在鄉下的土地不過是祖上的遺產。我很緊張,不僅害怕聽到的,還忌諱姑母摟我的動作,單獨跟我交談的方式。她用深扣的眼睛盯住我,我感覺墻上祖母的眼神寄居在姑母的眼窩里,那來自這一脈女性瘋狂、執著、堅脆、潔凈、苛刻的秉賦,通過姑母對我的盯視傳給了我,或者說,她的盯視喚醒了我的這些秉賦,我不僅要認宗,還要在精神氣質上和這個家族連脈。

我驚慌厭煩。姑母一定要我有所承擔、有所承諾的眼神讓我不安,她說你媽媽是個好人,但你媽媽不是楊家人。這話讓我無所適從。我跑開了,我很沮喪,如果在此之前我可以下個鄉、當個社會主義新式農民也得過且過的話,這墻上的婦人和這個敗落宅子讓我過不下去。而我又能怎樣呢?一個大地主的狗崽子除了下鄉還能有什么命運呢,我想不出來。一種無前途感在八歲時籠便罩了我。我整天胡思亂想,把命運想象得無比悲慘,終于有一天,這種狂想將我擊倒,那種奇怪的病又找上我,我開始神經性嘔吐,每天就要嘔吐,只要呆在房間,聞到那股氣味就要嘔吐。姑母一家給我求醫問藥,又是刮痧又是拔火罐的都不見效。接著母親也受不了老房子的壓抑,向姑母一家撒了謊,帶著我們,飛一般逃回上海。

那個暑假之后又過了很多年,我才知道,祖母是自殺的,就在那東廂房的梁上,用大家閨秀常用的方式,吞了金子,然后上吊。

我出生后,母親又被“運動”搞,又是被下放,把我放在上海的外婆家。外婆不知燒了哪支高香,她那軍閥的父親連累了所有子女唯獨她沒受多大沖擊,她在交大的高知小樓里,一撥一撥飼養著營養不良的第三代。外祖母胸襟博大、樂善好施也有顧不過來的時候,她要管理剛出生的孫子時,就把我托運回北京。我四歲,一個人坐火車,從上海到北京,帶著水、餅干和痰盂。一個小孩,你別想從座位擠到廁所,回來時座位還是你的,這就是帶痰盂的作用。母親從車站接到我后,并沒表示太多的興奮,兩周后我們又坐火車走了,這次坐的是悶罐子貨車,好幾家在一起,車廂里還有我們的家當。我們又被下放了。

從北京到河南駐馬店,不知道走了幾天幾夜,車子一停就是十幾個小時,大人們可能感覺像流放西伯利亞。雪越下越大,大地越走越荒涼。不過小孩子照樣像過節,車一停就下車玩,歡天喜地的。后來,出了一件事,孩子們不敢再瘋了。我們這伙人中的一位父親,在車子駛入漯河境內時從悶罐子車里跳了出去;他跳下去并沒摔得怎樣,在前后車廂的大呼小叫中爬起來又往另一條車道跑,一列北上的列車剛出編組道,這位決心要死的父親一頭撞到北上的列車上。我們全體親眼目睹了這一幕,那位父親塑料玩具般飛上了天,一個調皮的男孩甚至還笑了一下,所有人都不吭氣了。那位遺孀甚至都不敢哭,好像哭一個自絕于人民的人都是罪惡。那家的孩子難過得一個勁地打她媽媽,那個承受雙倍痛苦的女人終于像瘋了似的,照著女兒的臉一頓亂打,死亡在女人之間的互扇耳光中退到了第二位。

我們下放到河南省駐馬店地區遂平縣東風公社界牌大隊,農民把一間倉房給我們住。我們家門后有一條河,門前二百米遠的地方是全村唯一的一口井。父親不在家,已經很多年不在家了,我們家很多年就我和姐姐和母親。父親在學院的學習班,住在河對面,整整一年,我才隔岸見過他兩三次。

李檣攝影作品·北方風景系列 陜西定邊 1999年

我們在那個叫界牌的地方住了一年,在我的回憶中,這一年里,我的喉頭都堵著哽咽,每時每刻都可能哭將出來。父親在公社中學里天天挨斗,母親則在大隊衛生院給人看病,或者到田里耕種或收割。我那位浪漫的母親,打草能從一天二十多斤打到一百三四十斤,能把這一百多斤草從野地拖到大隊部。我不在意母親干這些活,即便在那個年齡我也觀察到,干活壓不垮母親,壓垮母親的是對父親的批斗。我很為母親擔憂。我每天做的事是,早上一起床便看媽媽在不在,如果不在就往門后的小河跑,如果還不在就往井臺上跑,如果還不在,我那一腔要哭的喊叫,就堵在喉頭上,堵在臉上,堵在眼睛上,人都快要爆炸似的,悶不作聲地在村子里亂跑。于是,村里人每天都看到這個小女孩一起床就往井臺跑,她看上去真不懂事,既不自己穿好衣服,也不洗臉梳頭,早上一起床就往井臺跑,所有人都認為這孩子貪玩,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怕媽媽跳河或者投井。

母親情緒波動大的時候,除了守著井和門后的小河,我還藏了家里的剪刀、裁紙刀、錐子、螺絲刀,我以為藏好這些東西母親就不會用它們自殺。母親經常找不到剪子,找不到就吵我,說我偷偷摸摸、鬼頭鬼腦。我還藏了家里的繩子,因為搬家,家里有很多繩子,我不可能藏起所有繩子,僅把一根比較短的光滑的母親經常用于曬被子的藏了起來。我可笑地以為母親要上吊也是用這根,把這根繩子藏好,就杜絕了母親上吊的可能。我不上學,也沒幼兒園可上,我整天坐在家里想著刀子、剪子、繩子這些事。我還擔心另一件事,就是,擔心母親和終將回家的父親忘了普通話,接受再教育的結果是說一口河南遂平話,我每天在家練習說普通話和上海話,以備我們最終回北京或上海時,能教他們找回自己的語言。

我終成了一個神神道道的孩子,嘴里嘟嘟囔囔、自言自語。時間一長,那些既來自想象又來自現實的壓迫,把一個孩子壓垮了。我身體上出現反應,開始嘔吐,而且像晴雨表一樣,母親情緒不好時我的嘔吐就劇烈,她好點了我也就不吐了,她認為我是“作”,專門跟她作對。我也認為是自己“作”,別的孩子似乎已經不讓母親操心了,而我天天坐在小河邊或井臺上忘了回家讓母親雪上加霜。

祖母自殺時已經悉數過完女人一生應該經歷的苦難:處女膜的破裂,愛情的逝去,妊娠,分娩,丈夫的背叛,情人的厭棄,操勞,孤獨,恥辱,離亂,親人的下落不明和死亡……我不知道祖母經歷了哪些,但一個女人一生大凡要經過這些。我厭惡祖母那張雕龍刻鳳的紅木床,又忍不住少年驚懼地偷窺。一個女人所有的快樂和苦難都在床上,那張床在父親出生時差點帶走祖母的命,卻最終沒有為她送終,她選擇了家里的梁,那座四百年老屋的祖宗的梁。我還厭惡那個有許多火柴盒般小抽屜的梳妝臺,那發毛、發黃的鏡子讓人毛豎皮涼,鏡子前站久了,好像四百年來的祖宗會飄出來。這鏡子映照過年輕祖母的臉龐,那個像瓷一般光潔的女子,就變成墻上那個目光嚴厲的婦人,再從那樣個婦人變成一把霉爛的白骨。多少女人都會從柔曼的女子變成堅硬的老人,那令人厭惡的衰老和丑陋讓我不愿面對。但是我不得不面對祖母為什么要自殺。我有一個感覺,就是,弄清了祖母為什么自殺能理出一條精神氣脈,也就是在這一點上我是這個女人的孫女。

我想知道,祖母最后是怎樣一個處境,她有兒有女怎么就不愿活了,寧愿自殺,也不愿看著這個世界。她是1963年死的,已經做了十二年的寡婦。一個五十歲的女人,守寡應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的困境到底是什么?從八歲那次回老家之后我特別愿意聽家人說祖母,一點一滴的,我慢慢知道她的狀況。從1950年起,她慢慢陷入困局:她的房子充公了,鄉下的土地分掉了,另外一些不動產社會主義化了。祖母雖讀過新式大學,但在蘇州那個老宅子里,浸淫的是傳統思想和文化。她想不通賣劈材的、賣開水的、收馬桶的為什么能住進她的家。在幾十年的相鄰中,她自覺對他們挺好的,送醫送錢的,但是他們不該理直氣壯住進她的宅子里。住了也就住了,祖母是個放腳的寡婦,兒女都在外地上學,兄弟姐妹都在外地做事,她無能為力。再說,熬了幾年后她應該也習慣了,認了那個現實。要認的現實還有,她必須變賣家產給兒女上大學之用。她不認識什么人,她過去認識的人要么被鎮壓要么被統治,剩下的唯恐避之不及,她只有靠鄉下那些土地的二地主。那個精明人把祖母求他變賣的字畫囤積起來,嘴上抹油似的還叫祖母東家,行動上卻用幾個小錢把祖母打發了。祖母別無他法,又不能讓兒女受罪,就不斷拿東西給他“當”,明知有騙卻還要依靠他。

祖母不能接受的現實可能是,她的女兒一定要嫁給郵電職工的兒子,就因為他漂亮,另外還是工人階級。祖母可能已經對出身沒脾氣了,她看不上那個漂亮的工人子弟是因為他游手好閑,且有流氓無產者習氣。她說我們家雖然富有但我們家的人從來都勤勤懇懇。她的反對是無力的,僅僅一個出身就讓她無話可說。她只能沉默地看著女兒結婚,沉默地看著她生兒育女,而她游手好閑的丈夫熱衷于自己的儀表和光鮮的衣服。最后,沉默地看著那個家里的“無產階級”把值錢東西偷出去變賣,換來的都是可笑的奢侈品:嗶嘰呢、香脂、發蠟、電梳子。母親聽奶奶說過:家里養了一個賊。女兒對母親的怨恨永遠是:你為什么不能理解我的愛情。母親對女兒的怨恨永遠是:這個人值得你的愛嗎?非得到女兒自己人到中年后才能理解母親,而祖母到死可能都沒有原諒姑母。

祖母不能接受的現實可能是對秩序和禮的喪失,那四百多年的宅子給了她一套理序,她循規蹈矩,不能背離。她責怪的人當中也應該包括她疼愛的兒子,也就是我父親。父親畢業后留在北京,他娶了一位上海女子為妻。上海女子把上海以外的地方都看作鄉下,她覺得嫁給了一個差不多是鄉下的人,她不愿回老蘇州的那個老宅子,即便去了,也緊張難耐地呆上兩天就逃回上海,而寵慣的兒子也跟著逃走了。這也罷了,母親總能原諒兒子。她不能原諒的是,住進她房子的人過去還叫她楊太太或者鈕先生,現在叫她地主婆。他們用了西廂房之后,又以人多為由要占一半堂屋,占了就占了,已經沒有階級可言,有的只是誰家人口更多更困難。祖母不能容忍的是,占了半個還要占一個,把祖母供祖宗的八仙桌扔到天井里。更不能容忍的是,宅子里有兩口井,一口由大家用,另一口祖母自己留著用,別人要用時祖母也是給汲水的,但吃水不忘挖井人,這是規矩,你要感激或心存感激,早晨的第一桶水要留給主家用;第一桶水你不留便也罷了,至少你不能偷,偷了還死乞白賴、強詞奪理。祖母最不能容忍的是,鄰人和親戚對她的出賣:偷窺偷聽、通風報信、揭發、甚至是編造罪名的揭發,以及由此導致的抄家、批斗、游街。祖母最不能原諒的還有,我們全體對她的疏遠和嫌惡,因為她的出身,因為她曾擁有的那份多少代人聚集的財產,以及因為出身和財產對她的十幾年不間斷的“革命”。她的兒女不愿意回蘇州,她的兄弟姐妹跟她劃清界線。劃清界線不來往了,她的鄰人把她當作刻薄的地主婆,她丈夫教出來的學生抄她的家、革她的命。這個宅子實際上是她家的,鈕氏家族的,這里住過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就剩她一個,當她想到一個寡婦要承受一個家族的命運,她發現這非常不公。祖母在一次批斗前上吊的,她等著兒女是否能來封信,等著過去的老友能不能來看看她,或者在買菜的路上跟她說說話,不知道她等到沒有。那天晚上,她燒了一大鍋水洗了個澡;她甚至把換下的衣服都洗干凈,晾在繩子上;她把喝過水的茶杯洗干凈,扣在茶盤里;她穿上一件薄皮短袖衫,爬上紅木凳子。那個四百年老屋的梁上掛下來一個鉤子,這個鉤子似乎專門給人預備上吊的,這個宅子里不知道上吊了多少女人。祖母放了手,這個宅子最后的禮序、清高、尊嚴也隨她而去了。

祖母在她六十一歲上放了手,她拒絕了這個無常的、混亂的世界,堅決地找她的清靜去了。祖母是杭州美專畢業的,我見到的她的作品只有刺繡,那些刺繡不是日用品,是藝術。

母親是動過自殺念頭的,最終可能因為年幼的我們,以及一切終會過去的希望而沒有實施。父母這代人,尤其是知識分子,除了死,是無法保持自己的高潔的。靈魂都給你清洗了,個性都給你抹殺了,而且把你改造得自認為這種清洗和抹殺是最好的生路,于是,你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能考慮靈魂,只能考慮生存和繁衍。我想,在大學高知小樓里長大的母親,便是這般考慮問題的吧。我聽她對外婆說過:我可以當他(指我父親)不在了,我必須把兩個孩子養大。母性可以讓女人放棄一切靈魂的東西,也可以放棄肉體的東西,這便是我們生生不息的緣由。母親哭了一夜又一夜之后,第二天還是起床了。她蹙著眉頭照樣給我們做早飯,照樣給我們煮紅燒肉,照樣給我們做棉襖,她甚至學會做布鞋,這讓我們不能穿皮鞋也至少能有布鞋穿。她營造的龐大的日常生活,不僅拯救了她自己,也拯救了父親和我。我不是那種省事孩子,如果母親有個意外,我的下場不會好,我會做出激烈的反應,不與別人為敵,也會與自己為敵。我那才高八斗又脆弱的父親也考慮過自殺,1974年底他回到我們身邊時他說,如果實在挺不住了就背一面口袋饅頭步行去黃山(因為他沒有錢,沒有全國糧票,學院只發給他飯票),游完黃山就從上面跳下去。他說,每一次他都對自己說,再等等吧,再等等吧。母親和我們的存在是他的支柱了。

母親終于把不堪的生活忍受下來,甚至是接受下來,是的,是接受。她最終放棄了追求潔凈內心的人生,對這個亂七八糟的世界采取了妥協。讓她打草她就去打草,讓她到學院小工廠當檢驗工,她就去當。女人是天生適應生活的,她把書齋和校園生活哺育她的東西藏了起來,讓自己認命而順從——女人的認命,和小知識分子的順從。這讓她在那個發瘋的年代保全了自己,也保全了子女和自己男人的希望和生活。后來又發生許多事,母親熬過了“文革”,照樣還得承受一個女人在中年和老年通常承受的那些變故和不堪,但母親悉數承受下來,母親終于從小資產階級女學生蛻變成承受這個悲慘世界任何風吹雨打的女人,她懷著對無望人生的悲憫徹底放棄自己的堅強,給予我們以最堅實的后方。我想沒有堅如磐石的母親,我和父親即便活下來也會發瘋,那一脈追求潔凈的品性和脆弱的神經,讓我們很容易斷裂。

在我今天對家族女人的審視中,不能說這個家族愛好自殺,但自殺一直是我們追求優雅的、潔凈的內心生活的最后武器,也是對亂七八糟的生活的摒棄和拒絕。我在精神氣質上遺傳了祖母的潔凈和堅脆,我既是堅硬的,往前沖的,又是脆弱的,隨時準備折斷自己,以求全身。是的,沒有什么可羞恥的,自殺,從來都是我跟這個世界交流的最后的匕首,在相當多年份里,抱著它穿過犬儒主義的俗世——但今天,當我向家族的女人眺望時,當我發現自己簡單地、宿命地以為它可以解救我于塵世時,我發現這里的脆弱和畏縮。我并沒有祖母那種被“革命”的處境,也沒有母親那種高壓下的“洗腦”,我的處境不過是一個女人的處境,一個小知識分子的處境,那么如祖母那樣拒絕生活,如母親般認命不該是我的選擇,那種大家閨秀的樊籠和小知識分子的宿命不該再次籠罩我身上,還應該有一種更高貴的人生,那就是向命運、向自身的局限做出至死不渝的反抗。

這竟然是我不久前才意識到的,或者說在一位精神教父的指導下意識到的,當他的批評一再指向我的宿命論時,我驚得周身冰涼。我沒有意識到那個無孔不入的小丑:宿命論,已經下意識的占據了我的思想,我已經且戰且退,開始尋找退路,那個叫做命運的繩索已經開始在我身上緊起來。當我意識到這些,當我意識到死亡在另一個方向敲門,我必須做死亡前的準備時,我才真正地戰栗了。我開始清理我的來路,不僅在這篇文章中清理,從去年十一月份開始,用口頭表達、跟不同的人不斷地清理。語言和文字撥開一層又一層的垢痂,那最初的清泉顯現出來。我返回自己的源頭,在開始的地方找到最初的理想和勇氣,以及最初的動力:那就是用我一生的努力,向源遠流長的家族和澤披四方的祖先致敬。

我已經走到人生的中途,如果從前的一切是青春的盲目的話,接下來的后半生,則是一種自覺。現在,我只能說,從前我是個有使命感的孩子,現在,我是有使命感的女人,既然我已經看到了那條束縛我家前輩女人命運中的繩索,不掙脫它,我決不會棄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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