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鈞海
一
沒有趕上父親出殯,是我人生最大的遺憾。
瑟縮在臘月的飄著飛雪的大漠小屋里,我頭腦嗡嗡嚶嚶鳴響著,滿眼淚翳。我用拇指在手機上摁出了內心最悲戚的文字,傳向四千公里外已回到父親身邊的妻子和女兒。那篇追念文字是由女兒代我陳述的,她哽咽的聲音通過冥冥天穹又傳回我耳邊。它是我的心音,也傳導了與我一樣的悲憫、絕望以及天崩地裂般的凄冷。
如今,站在沒有父親身影的家里,我覺得一切都虛假和惶悚。呆立著,我恍惚又覺得,父親似乎還在,肯定就蹣跚在為我買早餐的路上——那是一種被稱為“果子”的油餅;或者就守蹲在樓下爐灶旁煮稀飯,用手輕輕攪著飯勺;或者正用火鉗往爐膛里添加蜂窩煤,爐膛里升騰著暗紅的火焰。
這種意象糾纏著我,啃噬著我的靈魂,使我無法安寧。母親一邊哭泣一邊敘說著父親臨終的細節,我感覺那就像一部遙遠的天書,冥冥地掛在蕭索的天上,閃著冷寂的光,不能親近,不能交流。
二
坐在老舊沙發上,我翻出了父親遺存的照片——那些被稱為遺像的東西。它們被父親用報紙包裹在一個隱秘的空間里。它們是一疊伴隨我出生、學步、啟蒙的照片,它們隱匿著我五十年的幸福與歡悅,也隱匿著我肉體生長與靈魂洗練的微妙過程。年代久遠,它們斑駁而黃舊。我熟識它們的一切。只需輕輕一彈,它們就會還原那些曾經的色彩,漂溢出那些繾綣的親和之音。小時候,我經常盯著照片遐想,企圖發現藏匿在影像背后的清新與私密。

李檣攝影作品·北方風景系列 陜西定邊 2000年
最早的一張已十分黃舊,背后標有“一九五二年一月十八日”字樣,是三寸黑白照,也是拍攝于照相館的正規照片。站在照片里的青年軍人眉清目秀,膚色細潤,臉頰泛著柔和的肉質光澤,自信,青春。我想,它可能是用當年的修相技術在底片上加工后洗印的,不然不會那么清晰那么層次遞漸,反差適中。青年軍人身著老式棉軍服,側身而立,雙腿呈微叉狀,顯示著男子漢的威嚴與頂天立地。軍人最英武的一面被攝影師表現得淋漓盡致——那老式棉帽上的“八一”五星和左前胸“中國人民解放軍”標牌,都炫示著那個年代邊防軍人的潛在自豪。我想,也可能它是一幅臨時而為的照片,因為青年軍人穿的是一身舊軍裝,那肥大寬松的棉衣上,有無數橫豎交織的褶紋,并且極深,尤其那膝關節拐彎處,更是交錯縱橫,如若沒有腳上锃亮的黑皮鞋映襯,就無法辨認出是一位軍人,倒像個地道的農民。是的,上世紀四十年代末,解放軍大多都來源于農民,他們都是從煙霧彌漫的戰場的尸體中長起來的農民軍人。他們用拿鋤把的手掀翻了蔣家王朝的病體。
照片上的軍人不是我父親,他應該是父親的親密戰友。我想。一九五二年一月十八日是他與父親分別的日子。他轉業了,退伍了,復員了,也可能調走了,總之,他留下這張三寸全身像。他把他自認為生命中最得意的形象留給了父親,希望父親銘記他。
父親顯然做到了。除了日期,父親還用鋼筆寫下“攝于伊犁惠遠古城”的字跡。這是父親刻意記下的,它潛伏著深邃又多重的意味。惠遠,那是一個在大清王朝乾隆年代就設置有軍隊的邊陲重鎮。父親在那個叫惠遠的地方鎮守邊關十六年之久。清王朝時,惠遠曾經是著名的西域首府,設有正一品高官——伊犁將軍。它一七六三年興建于伊犁河北岸,是乾隆親賜的地名,取大清皇帝恩德惠及遠方之意。林則徐和左宗棠就曾被惠及到這里。小時候看趙丹演的電影《林則徐》,結尾時林則徐凜然地走向西方。父親說,林則徐就到我們惠遠來了。我驚訝地問,林則徐住哪棟房子。父親說,在東街。我就偷偷去找過幾次,試圖找到林則徐的只鱗片爪。我很徒勞。父親在蒼涼邈遠的惠遠十六年當中,從機槍手、炮兵班長、排長、連長一直干到營長,直至一九六五年離開。我清晰地銘記著那些依舊靈動的歲月,它像天幕一樣印刻在了我幼稚的虛懷之間。
這個站立的惠遠軍人,我并不認識。一九五二年還沒有我。我設想著他與父親一同站崗的細節。父親那時已經是排長了,不過父親扛機槍擺弄子彈的經驗卻來自這個清秀的老戰士,他曾教給父親一些動槍的細節。在惠遠那個天寒地凍的早晨,他們出操了,老戰士說,帶上手套,不然鋼殼就會粘掉手指的肉皮。老戰士說得很隨意,卻充滿真情。我想,這個老戰士也許姓章,也許姓歐陽,也許姓郗。總之他成了一個謎。從黃舊的相紙與退了色的筆跡分析,他與父親有一種刻骨銘記的關系。也許就是他救過父親的命。父親曾說,解放蘭州戰役中,在祁連山的某個斷崖上,父親的腿曾被子彈打過兩個窟窿,是一個姓郗的戰友背他下的山。也許他就是那個姓郗的老戰士。
三
父親也有一張那個年代的青年免冠照。二十郎當歲的父親樣子挺可愛,陽光,帥氣,濃黑的頭發像焗過油一般。當然,那時父親不可能焗油。——父親的頭發在他七十六歲時仍然是全黑的,它讓我很蹊蹺。我在四十二歲那年鬢角就開始變白,我非常窩火,我不知道我的頭發為什么沒有隨父親。父親的濃眉呈大刀狀,眼窩有些微微凹陷,剛毅,智慧,英俊。我小時候看父親這張照片,腦海里總會冒出一個“英俊”概念——父親多英俊啊,我會這樣自言自語。那時我八九歲,知道一個叫王杰的解放軍戰士、一個叫劉英俊的解放軍戰士和一個叫門合的解放軍教導員。部隊大院的孩子知道最多的當然是部隊的事。王杰身撲炸藥包救民兵犧牲了,劉英俊攔驚馬救孩子被炮車壓住犧牲了,門合為保護群眾也撲到炸藥包上犧牲了。我被他們的事跡撼動著,也時刻想為人民獻身。我這點高遠又傻氣的想法,隱藏在心底許多年。我認為劉英俊的形象灑脫英俊,與他的名字和英俊的外表很吻合。而王杰就沒有那么英俊,雖然他也是英雄和榜樣。門合沒見過照片,不好評價。——這又是我一個無知童孩不潔的想法和低級審美觀。但我覺得父親很英俊,他一點不比劉英俊差。父親只要站在一群軍人中間,我總能第一眼認出他,他不僅高大魁偉勇武,而且英俊。那時我經常會長時間地看父親的照片。父親在合影集體里,炫亮,奪目,有一種與眾不同的風韻和氣度。
寫有“一九六三年八月”落款的照片也是父親的筆記。父親是農民的兒子,他沒有上過一天學,他的所有文化都是十八歲參軍后在部隊學的。那時父親在野戰軍第六縱隊的第一線,參加了西府隴東戰役,后來跟隨彭德懷司令員參加了扶郿戰役,殲滅了胡宗南部,又攻打了蘭州。父親常說,部隊是個大火爐,是熔煉人的地方。那一年,父親的軍銜是大尉。——看到照片,我仿佛又看到了父親當年的樣子。那是一幀七人照。父親在前排坐著,表情定格在抿嘴即將大笑的一瞬間。那個瞬間定格了父親許多內涵。英俊、硬朗、活力、健康、磊落。夏日正午的樹蔭下,一位軍報記者在采訪父親的模范連,父親作為一名炮兵連長,帶隊伍很有一套。記者認為還需要一張連隊首長的集體照。這個七人照片上,另有兩人與父親的表情一摸一樣,也定格在同樣的抿嘴表情上。我猜想,他們和父親一樣,是被軍報記者逗樂了,但并沒有笑出聲來。他們也同樣充滿陽光,充滿爽朗。他們倆軍銜分別是上尉和中尉。當年我甚至能叫出他們的姓名,但現在一點想不起來了。照片上還有一個細節值得注意,七人中有五人的軍帽色澤已退成了白色。那是伊犁盆地夏日酷暑暴曬的結果。父親的軍帽當然是最白的那一頂。因為父親常年帶戰士在野外訓練,摸爬滾打,上哨卡,種地,甚至長途拉練。那時父親常常不由自主地哼一支叫《毛主席的戰士最聽黨的話》的歌曲。父親認為毒烈的太陽只能烤白鵝黃的軍裝,卻烤不白他健壯而透紅的皮膚。白色軍帽意味著父親是一位勇武且吃苦在前的典范連長。
四
“分別留念”的照片最多最搶眼。它們一張張疊加著,被留存在了紙包深處。其實那一瞬間,它可能就闡釋了它的主人將永遠不會再出現再見面的現實。那是一份痛苦永別的留念。他們都是父親的戰友或士兵。他們來了,他們又走了,只留下了身影,只留下了回憶。他們是陜西人,山東人,甘肅人,河南人……他們或許是從最貧瘠的黃土坡梁走來,或許是從沂蒙山區的溝壑里走來,或許是從華北平原的小村莊走來的。他們服役,扛槍打仗,也學文化學做人,并且成長了。但他們又該走了。他們就是古訓“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的踐行者。
一九六五年的照片居多。這一年父親調出來原來的部隊,被安排去組建一個新的炮兵單位。今天我無法揣測父親當年的心態——新的環境將如何面對,又如何適應?但父親服從了組織,只身一人調到了完全陌生的新兵營。于是,戰友們就紛紛給他送照片。他們是一起摸爬滾打過多年的戰友。
照片背面的文字都十分簡練。主題直奔主人心境,雖然字體字跡各不相同,但真摯,懷舊,溫馨?!八徒o老首長趙副營長留念”“送給敬愛的首長分別留念”,“送給親愛的副營長留念”,落款分別是“你的戰友陳恢白”、“你的戰友黃錫安”、“戰友王應棟”、“戰友閆明義”、“戰友康炳南”。
留念,留念,分別留念。留念就是留下念想。這個念想可能今生今世就只是念想了。從此天各一方,再不相見。以當年的交通條件,父親的新兵營距離老兵營一千多公里,分別幾乎就是永別。軍旅生涯就這樣冷酷,你必須在變幻和不確定中適應這種人生的變數。父親說,我適應新環境能力很強,請首長放心??粗掌一秀庇致牭搅烁赣H極富磁性的聲音。父親的嗓音洪亮、清脆、磁性。我認為我的長相不像父親,但我的嗓音卻酷似父親。這是我最驕傲和自戀的資本。很多次打電話,總有女士說,你的嗓音很磁性,很有男人魅力。有一位美女作家曾說,你的聲音太男性了,我很想見見你什么樣?然而,當我們真的見面后,她卻沒有提此事,好像早就忘在腦后了。我挺失望。不過,我為有父親這個特別遺傳而慶幸。
父親的聲音會傳導得很遠。我曾多次在數百米之外就分辨出父親的咳嗽聲。我對母親說,爸爸今天要回家。母親愕然地看著我,以為我在說胡話。果然,十分鐘后,父親就進門了,帶回一股熱氣騰騰的暖意。那時父親通常住連隊,很少回家。他每晚要查房,查崗,甚至給戰士掖被角,蓋大衣。雖然我家也在營區內,但父親最多兩周回一次家,而且夜里很晚很晚才回來。那時沒有雙休日,也沒有長假。自我記事起,父親就很少在家吃飯,一日三餐都在連隊。
五
一九六八年是奇特的一年。這一年父親經歷了兩件大事。那同樣是兩張極有分量的集體照。父親后來常常會端著小酒杯回味那一年的往事。父親嘖嘖地喝著酒,利落地夾菜,利落地送到嘴里,然后就有很響亮的抽筷子尾聲,讓人覺得他的飯很香。我曾許多次屏息靜氣觀察父親的這個舉動,企圖效仿一下,但總也沒有那種愉快的尾聲。父親即便是吃最家常的蘿卜白菜,也會如此這般地讓人羨慕。
第一件事是父親見到了毛澤東。那一年我十歲,清晰地記得父親回家的興奮與歡悅。父親說著在北京的感受,如一個童孩。父親說,毛主席魁偉高大,精神抖擻,臉上放著神采。父親還說,林彪就沒有那樣的氣度,不過他打仗還行。父親說這話時就吃著土豆絲,味道很香的樣子。我們——母親、我、大弟、小弟就很崇拜地盯著父親的嘴。那一年,“文革”進入了白熱化程度,也是最波瀾壯闊和洶涌澎湃的一年。林彪別有用心地推崇著“萬壽無疆”的把戲,形成了一種山呼海嘯的氣勢和模式。我在紀錄片上經??吹侥欠N沸騰場面。我激動萬分。后來父親又數次給母親和我復述過北京細節,也多次重復過一句話:主席真是一個偉大的人。我知道,父親說這句話是有根據的,父親從來不表揚人,包括對上級首長,也不阿諛奉承。那一年是父親作為部隊團以上干部代表進京接受毛澤東接見的。從北京回來后,全師受接見代表在烏魯木齊“八樓”合影留念?!拔母铩逼陂g,“八樓”是新疆第一高樓,也曾經有許多年,它一直占領著新疆樓房的最高點。那是一幢莊重威嚴又令人敬仰之樓。歌手刀郎后來唱過一首流傳甚廣的歌曲叫《二00二年的第一場雪》,里面提到了“八樓”,如今它叫昆侖賓館。雖然,如今它早已被林立的高樓所湮沒,但威嚴依舊。后來,我幾乎年年來這里開會,我不叫它昆侖賓館,仍然習慣叫它八樓。
父親站在第三排靠右的位置上。在百名軍官隊伍里,父親很醒目,很英武。我一眼就能找到他的身影,也一眼就能看懂他的內心世界。雖然照片上也有許多我熟知的軍官,他們大多是我同學的父親,但我總覺得只有父親光鮮,俊朗,驍勇。草綠的軍裝筆挺著,帽徽閃著熠熠的亮光,它們襯托出的是父親獨特而別有一番滋味的風韻。父親頭頂是一幅搶眼的橫幅,寫著黑體白色美術字——“最最幸福的時刻,我們見到了偉大領袖毛主席。1968年8月11日16時”——多年后,我偶然翻閱《中國人民解放軍大典》一書,“文革”軍史大事記一章里說:一九六八年八月十一日,毛澤東在北京接見了解放軍六地區陸??杖娒珴蓶|思想干部學習班全體人員。大典上還說,這一年,毛澤東分別接見過三次軍隊干部,總人數超過五萬。我想,毛澤東這一年太辛苦,日理萬機不說,還三次接見幾萬干部。我十分羨慕和敬仰每一個在天安門廣場熱淚盈眶的人。父親見到了毛主席,就像我也見到了一樣,十歲的我感覺很得意很幸福很傲慢。毛主席不是誰想見就能見到的。我為有這樣一個光榮的父親血液沸涌了很久。
父親從北京帶回了我終生難忘的兩個記憶。一是北京特產“茯苓夾餅”,二是北京故宮紫禁城。茯苓夾餅是一種薄紙一樣的食品,中間夾有一種深褐色甜軟食物,很特異,很好吃。那是一種可食的“紙”。我品嘗它奇怪的“外衣”,也記住了它的奇妙的名字。長大后我只要到北京,就會購買這種可清火、可明目、可明智的食品。二OO六年冬天,我去北京參加全國文代會,會后抽兩天回河北看望父親,還專門買了幾盒茯苓夾餅。
我說:爸,我們第一次見到它,就是您一九六八年帶回新疆的。父親笑著說,是啊,三十八年過去嘍,現在我傳給你啦。我說:您曾經說,這物件能通氣,活血,理氣,明智,是好東西。父親說,是嗎?我真的說過嗎?我說,是,不過現在包裝好看了,可味道不如從前好吃了。父親拿了一片茯苓夾餅,品吃了一會兒,才說,對,好像味道不如從前了。
聽父親說故宮,對于我這個視野僅在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壙埌之地的孩子來說,簡直就像聽天書。父親一邊吃著苞谷面發糕,一邊對母親和我說,故宮里很大,一天也走不完,有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有乾清宮、坤寧宮、儲秀宮,是過去皇帝、皇后和妃子們居住的地方。我無知而驚訝地問父親,什么是妃子?父親停頓了一下,說,就是皇帝的小老婆。我似懂非懂,老婆就是老婆,難道還有大小之分嗎?不過我沒有打斷父親對天堂的描述,我只是在自己心中營造了一個奢華皇宮里煙雨縹緲的故事。我想,這輩子我也要去故宮看看,看了我就知道是多大的房子,需要一天還走不完?也就知道什么是小老婆了。父親還告訴我們一個細節——故宮是從天安門城樓的大門進入的,我驚奇無比?!彀查T不是毛主席接見人民群眾的地方嗎?怎么是古代皇帝的宮門呢?天安門這個輝煌而崇高的地方,是祖國心臟中的心臟,如一片虹霓,高高懸掛在我的心頭。毛主席就站在城樓上揮手指方向??晌覜]想到,它居然是過去昏庸腐敗帝王的家門。我悲哀了很久?!@就是我這個洪荒、封閉年代孩子的可悲之處。這個可悲的疑問曾經潛伏我心底許多年,如同一個死結。
一九六八年,父親的另一件大事,也是讓我自豪一生的大事,這一大事載入了父親彪炳史冊的經歷,也是我對父親仰慕和折服的另一個精神亮點。這一年父親受命到一個叫精河的天山北坡農牧業縣“三支兩軍”(支左、支農、支工、軍管、軍訓)。父親“軍管”了精河。父親準確的職務是精河縣革委會主任。那一年父親三十八歲?,F在想來,他太年輕了,也太稚嫩了。妻子說,我印象電影電視劇里的革委會主任都是那種很壞很狡詐的人。我說,那是他們瞎胡扯,那時還有很多忍辱負重的好干部??h革委會主任相當于縣長。那照片是一張九人集體照,是當年革委會班子成員的集體照。
隆冬時節,父親與其他革委會成員身穿五花八門的皮大衣、棉衣,頭戴棉帽子,也分別是那種栽絨的、狗皮的、羊毛的。只有父親一人是戴領章帽徽的軍人。父親身穿棉軍服,整潔,威武,從容,灑脫。我以為父親真正灑脫的標志就是棉軍帽。那是一種羊皮制作的棕色皮帽,羊絨蜷曲著,呈現出溫暖柔順的樣子,很像一個保暖的小火爐。這種棉軍帽,我曾經戴過多年。我們野戰部隊軍人子弟在小學時就開始享用這種特殊用品了。那時天山北坡的冬天異常寒冷,大院里的孩子們都會使用父親們積壓節省下來的棉軍帽、棉手套和大頭鞋。那時這種福利也是我們唯一可以享用的優厚待遇。年年冬天,我們數十個孩子們就穿戴著它們,玩打仗,打尜尜,滑冰,或者去紅柳梭梭林里打柴禾,套野兔。那時野戰部隊的物品是地方老百姓最羨慕的高檔奢侈品。我曾經偷偷用一雙軍用皮手套換過一個爬犁和一只野兔。我始終未敢把實情真相告訴父母,那也是我迄今為止犯過的最大錯誤。爬犁和野兔都拿回家了。我和兩個弟弟坐爬犁在雪野上奔跑撒歡,然后就吃母親做的野兔肉,那野兔肉與雞肉同煮,味道十分鮮美。至今我仍然能回味起當年我饕餮野兔肉的情景。
那時,北疆冬天的積雪很厚,雪沒膝蓋是常有的事。用爬犁滑雪就成了我們最大的樂趣。父親的大皮帽子戴在我的頭上顯得很松垮,動不動就遮擋住雙眼的視線,我于是就有一個上推帽子的習慣動作。那動作后來多年不改,戴單帽子也會不由自主地做。不過,我沒有不適的感覺,我覺得我的棉帽子很合適。那時小孩們還會互相攀比帽子質量的好壞,說誰的羊絨順溜,光滑,誰的羊絨齷齪,骯臟。滑雪滑熱了,我們就摘下棉帽子,于是就有一股熱騰騰的水汽氤氳地在我們頭頂升起,如一個煙囪,白晃晃的陽光射灑在霧氣上,如一條升騰的白靄在頭頂漂移,很是艷美。
那個冬天,父親就一直在那個叫精河的縣城忙碌著,春節也沒有回家。雖然我家距離父親的縣城僅僅一百多公里,但父親就像進入了癡迷狀態一般,忙碌著,總是說在組織“兩派”群眾大聯合;總是說在訪貧問苦;總是說在安排知青到村里插隊落戶;總是說在修一條叫南干渠的引水大渠。
寒冷的十二月八日,精河縣城廣場聚集了數萬群眾,父親的忙碌有了成效。精河縣開始歡慶“兩派”群眾實現大聯合——“革委會”正式成立了。父親被任命為革命委員會主任。那時,“革委會”均由軍隊代表、干部代表、群眾組織代表“三結合”而成。它取代了早已名存實亡的縣委和縣人委的職權——那是由“文革”的“動亂”走向好轉的重要一天。現在看來,它可能還藏匿著諸多的瑕疵和可悲可嘆之處,但它卻帶有那個時代的不可磨滅的光點。父親夜以繼日工作的回報是——頭發莫名地脫落。當我在十個月之后見到父親時,他的頭頂居然禿了。他變成了另外一個父親。一縷縷頭發在清晨的枕邊呈現窩巢狀,如廢棄的鳥巢。父親爽朗地說。父親說著就用手捋梳著頭發笑笑又說,哈哈,這一年掉的頭發盛過過去十年的總和。父親后來就不笑了,一邊嚼著苞谷面發糕,一邊深有感觸地說:農村苦啊,老百姓苦啊,有的老百姓家里所有物品也就值五塊錢,甚至還不到五塊。父親說著,表情就有些酸楚,讓我感到那酸楚既無奈又力不從心。那酸楚也勾引出我的眼淚在我幼小的心靈里打著轉。我默默組構著那個老百姓家里的樣子,很恐懼。我想,新社會了,五星紅旗下,怎么還會有這樣貧困苦難的老鄉呢?父親那酸楚無奈的神情讓我銘記了四十年。我知道,我肯定還會再銘記下去,直到我的肉體消亡。
照片上,身穿棉軍裝的父親有些雄心勃勃。他是革委會集體中個頭最高最魁梧的一個。緊挨父親站立的是一位少數民族,方臉,高顴骨,黝黑,粗壯。另一個年輕人,在灰黑色照片中臉部顯得過于白凈,并且消瘦,與實際年齡很不匹配。還有一個中年婦女,略顯土氣,但敦實,質樸。
六
猶豫了很久,我終于下決心將照片裝進了我的背包。我看了一下母親。母親沒有反對,母親似乎希望我拿走更多的照片回新疆。
輾轉數載之后,我奇跡般在精河縣找到了一位當年與父親共過事的干部,他已經是一位耄耋老者。觀察了我很久,他才蠕動著褶紋稠密的嘴唇說,像,還挺像趙主任,只是皮膚比趙主任要白一些。我說,我的膚色隨我母親。
老者指著照片說,你父親左邊站的是蒙古族副主任巴德曼,右邊的年輕人是群眾組織代表副主任陳清甫,那女的叫邱忠和。我驚訝于這位白發老者的記憶力。他如脫口秀一般,快捷準確地說出了他們的姓名。
老照片沒了。它們像一個斷帶,隔斷了以后的歲月。我覺得蹊蹺,問母親,母親說,后來你爸去黑山頭帶人施工,到九工區施工,都沒有留下照片。那時候,施工也都是保密的,你爸沒有帶回一張照片。母親紅腫著雙眼,不住地用手擦眼淚,我發現母親蒼老了許多,皺紋也更加濃密了。我知道,這是父親離世,母親心力憔悴的結果。我不再問母親。
父親轉業回河北后的照片就基本是我探親時拍照的了,那都是些彩照。第一次使用彩色膠片是一九八三年,我用海鷗120雙鏡頭反光相機,在石徳鐵路線的鐵道上為父母拍了兩人合影。我很稀罕鐵路,那時我所居住的準噶爾戈壁小城還沒有鐵路。父親笑呵呵的,很知足的樣子,比在新疆時瘦了但很健康。照片現在看來有些灰霧蒙蒙,色彩還原得也不夠真實。冀中平原的陽光似乎缺少準噶爾戈壁大漠的通透與曠遠。因為是彩色的,我沒有把它們劃歸老照片。
只有年輕英武的父親還長留在我的胸間,定格在那些老舊照片上。仿佛,父親的肉體依然存活著,在冰涼通透的陽光下,邁著那種堅定的步履,并且老遠就能聽到他那響亮而磁性的聲音。父親永遠呼吸著那些年輕而清新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