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建芳
近年來崛起于黔北文壇的仡佬族青年女作家肖勤,挾風裹雨,“來勢洶洶”,短短一年時間,先后在《民族文學》、《青年文學》、《十月》、《當代》等重要文學刊物上發表《暖》、《尋找丹砂》、《金寶》、《好花紅》、《上善》、《黑月光》等一系列中短篇小說及散文、隨筆、詩歌,并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等多家刊物選載。中國作家協會民族文學雜志社主編葉梅撰文:“盤點近兩年的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仡佬族女作家肖勤無疑是大家公認的最引人關注的新秀之一……其作品濃烈的生活氣息以及獨到的見解讓人耳目一新,也讓文學界對這位突然冒出來的女作家感到格外的驚喜。”①
仿佛真是“突然冒出來的”,肖勤初登文壇便氣勢如虹,引人注目,她以初生牛犢的無懼無畏,招搖著自己的才氣和靈氣,勢如破竹,一行行耐人尋味的文字,一段段曲折生動的故事,一個個栩栩如生的人物,肆意地張揚著敘事技巧的高超和駕馭語言的能耐——《潘朵拉》對人性善惡的剖析,《暖》對留守兒童不幸命運的的關注,《云上》對人格扭曲裂變的揭示,《尋找丹砂》對仡佬族民俗及愛恨生死的描繪,《霜晨月》詩意敘事下令人窒息的感傷,《我叫瑪麗蓮》中現代都市的諸般病變,《好花紅》夜郎國大婁山密林深處的獵人與匪患,凡此種種,幾乎無一例外由對生活、生命的切身感受而凝結成令人感動的文字,傳遞出超越時空的對社會人生及其人格尊嚴的哲理思考。至此,我以為,對肖勤而言,工作僅僅是她的職業,文學才是她真正的事業。
都說文如其人。驚訝于肖勤小說語言的表現力和穿透力,佩服其文字背后復雜人性的挖掘與展示,在更多的閱讀中不禁心生困惑:這么老辣滄桑的文字,作者該有怎樣酸甜苦辣的人生,怎樣悲歡離合的身世,才能讓這冰冷抽象的符號,透出如許的生命力度和生活厚度?必定是位年過半百、飽經磨難的智慧老者,卻不料是風華正茂、活潑開朗的漂亮女性。我很詫異,以她如此年輕單純的人生經歷,何能如此氣定神閑、儀態萬方中見出風霜雨雪、刀槍劍戟?
和她不多的幾次接觸,只遠遠觀察,不帶偏見,沒有利害。老實說,她的雷厲風行,她的談笑風生,她的精明干練,甚至,她的八面玲瓏,都不是我欣賞的女性類型。我固執地認為,豪放和爽朗固然可親可愛,卻也少了一份成熟女性應有的優雅和恬靜,而且,和她文字的滯重老道似乎也相去甚遠。再說,身為基層干部,瑣細繁雜的行政工作會占去她太多的時間和精力,更何況,她的美麗與時尚,和鄉村、苦難、滄桑似乎根本就風馬牛不相及。那么,是怎樣的夢想和勤奮,怎樣的操守和良知,才能在這個喧囂浮躁的時代,一邊腳踏實地履行鄉長之職,一邊義無反顧堅守文學的寂寞清苦?
終于忍不住私下問她。她說:文學是她的摯愛,是絕望的宣泄,也是理想的寄托。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是了,這就是答案。肖勤的寫作只能在鄉長工作之余進行。鄉長,這個中國最基層的“官”,每天面對老百姓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的生存需求,處理家長里短、養豬喂牛的日常瑣事,雞零狗碎、雞毛蒜皮而又千奇百怪、千頭萬緒,這使她零距離觸摸現實的貧病傷痛,感受包括她自己在內的無助無奈。于是,她的小等永遠定格在十二歲的夢里等待母愛的溫暖,蕎麥無辜犧牲了女人寶貴的清白卻最終于事無補,霜月安睡在兒子刻意雕飾的花墳卻是父子隔閡生死離分的投影和象征,瑪麗蓮原本清純,為拯救家庭卻不幸沉淪為城市“這座森林里的污染源”,谷雨淪為她不愛男人的生育工具卻又遭所愛男人的背叛與傷害,桑子至善至美卻因表面的玩世不恭被所有人誤讀和曲解,還有小紅帽、何秀枝、金寶、莊三伯、毛小順、蘇東坡、周好土……肖勤以非官方的平民姿態和女性視角寫作,把她感觸到的個人痛苦、民眾困惑、社會病變、理性思考等通通付諸文字,敷衍成文,在城市的喧囂嘈雜中隱現鄉村的貧窮困苦,在遙遠閉塞的鄉村書寫中牽扯都市的繁華誘惑,千絲萬縷,環環相扣,深沉地表達著剪不斷理還亂的“人生長恨”——既有無能為力、力不從心的個體孤獨感,也有哀其不幸、恨鐵不成鋼的時代悲憤感。
著名文學評論家雷達毫不吝惜對她的欣賞:“作為仡佬族青年作家,肖勤……奇跡般地展現著哲學意義上的人文關懷,向著文學的普遍性主題深化、擴延,她尤其關注老人、兒童和婦女等弱勢人群,在《云上》、《暖》等新作中出色地表現了偏僻山鄉的生存的艱辛和人性的尊嚴。……這與她長期深入底層有關,也與她的藝術天賦有關。”②肖勤自己則說:“作為一個少數民族作家,在民族文學創作與鄉土文學創作上……不必時時回避苦難,但要心存應有的光亮;不必處處體現民族文化,但要延展民族記憶;不必篇篇體現鄉土氣息,但要立足于泥土中寫作。最后,要以筆為燈,輝映出少數民族文學真正的意義——向善、向愛、向民族大義。”③
“暖”本該給人暖融融的舒適和愜意,溫暖、溫潤、溫柔以及溫馨,可肖勤的《暖》卻是“暖”的極度缺失,是一個農村小女孩對這一切人間溫情的無盡渴望和落寞等待。這個十二歲就“當家的小等”,被因超生而流浪打工的父母遺棄鄉下,獨力一人撐起破敗不堪的家,不僅要洗衣做飯養活自己,還要照顧年老多病、已經瘋癲、連親孫女都不再認得的奶奶,甚至靠稚嫩的身子種起自家的田土,學會了柴米油鹽的精打細算,練就了一分一厘的討價還價。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的確,貧窮是一所催人早熟的魔法學校,當同齡女孩還在父母懷里撒嬌的時候,懂事得與年齡極不相稱的小等,卻過早地挑起了生活的全部重擔。她是那樣惹人憐愛和同情,沒有人不為這個乖巧伶俐、柔弱可憐的小女孩深深感動和嘆息——她的勇敢倔犟、勤快能干令人動容動情,她的孤獨寂寞、恐懼害怕令人欷歔慨嘆,她的善解人意和悲慘遭遇更是令人扼腕傷心。
《暖》無疑是一篇頗有深度和力度的優秀之作。小說刻意營造了一種詭異神秘的氛圍:奶奶神志不清、半人半鬼的瘋話和夢魘,媽媽被貧窮苦難磨礪得粗糙堅硬的柔情和母性,民辦教師慶生面對未醒人事的女孩拼命克制情欲的尷尬難堪,村干部周好土執行政策開罪于人百口莫辯無從解釋的窩囊郁悶,鄉村暗夜電閃雷鳴彷徨無助的小等關于山妖鬼魅的恐怖臆想,山路上跌跌撞撞無家可歸的小等手接電線面帶微笑的最后一刻……電影鏡頭般的畫面和質感,都集中指向和暗示了親情的極度缺失對一個小女孩的嚴重傷害:小孩對成人的依賴、依戀父母的本能以及由此得到的幸福和快樂。
自古以來,上至帝王將相,下至黎民百姓,人人都渴望愛與被愛,而媽媽懷抱的溫暖,是一切人間溫情中最天然最美好的記憶。對平民草根而言,“老有所養,幼有所依”是再自然簡單不過的人生理想,是每個人每個時代每個社會都迫切需要的“安全感”,是我們如今大力倡導的和諧與穩定。早在兩千多年前的《禮記·禮運》就有“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這是古人單純的社會理想,也是對今天社會保障體制的深刻考問。
肖勤在《暖》的創作談中說:“我工作在基層,‘三關’工作是近年來鄉鎮增加的一項重要內容——關愛留守兒童、關心外出務工人員、關懷空巢老人。這三類人員名單,一年年總在增加。走進村寨,田野顯得那么空落,偶爾聽到一聲勞作后的咳嗽,那聲音也是空洞而年邁的。青年們都離開了,留下老人和孩子,在孤獨中無力地彼此支撐、無助地彼此溫暖。”④
這篇以留守兒童為主人公的小說,反映的是當下全民熱切關注的焦點問題,作者敏銳聚焦社會苦難,用一個意味深長的名字,讓人“等”得心疼心酸心焦:小等還能等多久?我們還要等多久?結尾處火石電光的一瞬,小等完成了她的“成年禮”,如花的生命永遠綻放在十二歲的美麗,卻有一股驅之不散的寒意彌漫全篇的字里行間。肖勤的模仿不著痕跡,讀者會不由自主聯想到丹麥那個賣火柴的小女孩,不禁要問:是什么讓寶貴的生命灰飛煙滅?該向誰討還生存的權利?該如何捍衛每一個卑微生命的尊嚴?作者說:“長期與鄉村、農民和泥土打交道,我看到了他們的焦躁與不安,我也清楚地意識到……鄉村缺乏的是來自整個社會的真情與關愛……成了一個只能自己珍愛自己、自己心痛自己的世界。但更多時候,鄉村連自己心痛自己的力氣也沒有了,因為城市抽走了它們的脅骨——那些壯年的男人和女人,留下老人和孩子,在孤獨中無力地彼此支撐、無助地彼此溫暖。”⑤
苦難成就文學。文學是心靈自由的牧場,可以馳騁情感,放牧思想,讓視界天高地遠,讓想象海闊天空,就會有更大的驚喜和更多的發現,就如葉梅在《肖勤的發現》一文所說:“從她的筆下,人們開始讀懂鄉村和鄉村的人,包括孩子。在鄉村的留守兒童那里,缺失的不僅是熱騰騰的食物,抑或書本和鉛筆盒,更為缺失的是媽媽溫暖的撫摸,那只有媽媽的手才能帶來的溫暖。肖勤的發現和開掘讓許多讀者動容,那不僅是文學的發現,也是肖勤作為一位負有責任的鄉長、一位深懷母愛的女人的發現。”⑥
在古希臘神話中,潘朵拉是給人類帶來災難的女人。普羅米修斯不顧禁令盜取天火,天父宙斯欲圖報復,命火匠神用泥土做個漂亮女人來懲罰人類。“潘朵拉”意為“具有一切天賦的女人”,她得到一個裝滿災難、疾病、瘟疫、戰爭、貪婪、悲愁、痛苦……的禮盒并被送給普羅米修斯的弟弟做妻子。貌美性詐的潘朵拉在新婚之夜突然打開盒子,各種災禍迅疾飛出,隱身世界的每一個角落,而藏在盒底的美好“希望”卻被永遠關住,人類從此飽受災難、瘟疫和痛苦的禍患與折磨。
這就是著名的“潘朵拉魔盒”,比喻帶來災難和禍害的東西,或造成災害的根由。古老的神話詮釋了人性惡的根源,包括人力無法抗衡的大自然的災難與邪惡。肖勤的《潘朵拉》顯然借此寓意,所寫內容不只是官場內部權術陰謀的勾心斗角、明爭暗斗,更是人性背后無以言表的復雜微妙、風云突變。善惡混雜,美丑并立,共同潛伏在人性的未知深處,寄身一具具充滿欲望的鮮活肉體,相安無事、和睦共處卻又蠢蠢欲動、伺機待出。當某種外在誘因喚醒它們沉睡的靈魂,蟄伏的邪惡便如火山爆發噴薄而出,一發而不可收,一旦失控,就會給別人也給自己帶來無窮禍患甚至滅頂之災。
小說《潘朵拉》生動形象地寫出了這一人格裂變的痛苦過程:官家子弟柳天宇因難以言喻的情場失意而憤世嫉俗、玩世不恭,“把自己變成了一把鋒利的刀,尖銳地割傷自己,也割傷了別人”。“傻得不知道誰對他好誰對他壞”,因為他“心里有淚,只有酒知道……”;一直對自己“悲慘而卑賤的往事”耿耿于懷的蘇東坡,無論怎樣飛黃騰達,甚至和當年的“恩人”地位掉了個個兒,卻“始終忘不了讀書時的困窘和柳天宇居高臨下的關懷”,所以“明帶笑暗藏刀”,一邊裝成感激涕零、知恩圖報的道德君子,一邊暗中使絆,裝神弄鬼,不僅搶去恩人的戀人當老婆,讓恩人給自己當司機,還暗下黑手阻止有水平有能力、既是“恩人”又是同學、同伴、同事的升職……
猶如潘朵拉開啟的魔盒,蘇東坡一旦釋放出心中的惡念,就使涉事之人個個痛苦,人人遭災,柳天宇、小紅帽、朱云朵,當然也包括他自己。蘇東坡守護尊嚴沒有錯,但這被無限夸大的“窮人的自尊”,其實只是可憐至極又難以擺脫的自卑、自傷、自憐以及自戀。骨子里,蘇東坡是永遠不能蛻變的蘇富貴,蘇富貴也是無法升華的蘇東坡。笑里藏刀,兩面三刀,這張人格面具陰晴難定,這場靈魂激戰,神鬼莫辨。貧窮不是罪惡,卻是衍生罪惡的溫床,在社會底層苦苦掙扎,人性中最丑陋的那部分,虛偽、仇恨、嫉妒、冷漠、自私、陰險、狡詐等極易滋生并泛濫成災,在泯滅真善美的混戰中往往使人變得遲鈍、麻木、冷漠、絕情而又殘酷。
然而,人性并非永遠只有善惡美丑的陰陽兩極,更多時候是不好不壞、半好半壞、可好可壞、亦好亦壞的中間狀態,而這也正是人性的復雜和可貴,是人之為人,并使社會得以穩定平衡的固態常態:小紅帽桀驁不馴的強硬外表和渴望愛情的柔軟內心,蘇東坡“文”得犯酸的官名和蘇富貴“土”得掉渣的小名可笑至極又渾然一體,柳天宇慷慨施恩卻渾然不覺無意中傷害別人脆弱的自尊,朱云朵在真心愛她和只要占有的兩個男人間懵懵懂懂渾渾噩噩……他們無法用傳統意義的好人壞人來界定,亦正亦邪,有善有惡,這一切既無關詩意的浪漫,也不是唯美的感傷,而是生活的五顏六色,人生的酸甜苦辣,就像雨果在《克倫威爾序言》中闡釋的那樣:“丑就在美的旁邊,畸形緊靠著優美,而粗俗則隱藏在崇高的背后,善與惡并存,黑暗與光明相共。”
注釋:
①⑥葉梅:《肖勤的發現》,2010年11月3日《文藝報》。
②陳富強:《一個仡佬族女鄉長的作家夢》,2010年5月14日《貴州日報》。
③肖勤:《沿著民族的、泥土的脈理寫作》,2010后1月28日《人民日報》。
④肖勤:《通往幸福的方向》,載《小說選刊》2010年第5期,第5頁。
⑤肖勤:《在鄉村寫作》,載《十月》2010年第2期,第121頁。
⑦劉復生:《什么是當代文學批評》,載《新華文摘》2011年第7期,第8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