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樂記》音樂思想的哲學思考

賀 穎 （上海音樂學院2010級博士研究生 上海 200000）

縱觀先秦與秦漢時期，《樂記》這部以系統(tǒng)、完整論述著稱的儒家藝術理論著作，成為這段時期乃至整個中國藝術理論史上的一朵奇葩。特別在中國音樂美學界，對它的研究已經(jīng)持續(xù)了百年之久，研究成果之豐碩是有目共睹的。從研究的范圍來看，主要集中在：《樂記》版本、成書年代和作者的研究；《樂記》哲學思想基礎的研究；《樂記》音樂美學思想的研究，其中包括音樂本源的研究、音樂與情感關系的研究、“樂”的內(nèi)容與形式的研究、音樂與社會的關系的研究以及“音心對映”之爭。為了進一步加深對《樂記》的理解，本文嘗試從哲學角度對其所體現(xiàn)的音樂觀點加以分析，以對《樂記》中“樂”的功用進行哲學上的闡釋。

一、“樂”的政治哲學功用

自先秦以來，相當一部分統(tǒng)治者們都非常重視音樂的教化作用。音樂能夠引發(fā)人們不同的思想情感，甚至會形成不同的民情和民風。因此，統(tǒng)治者們認為，只有調(diào)和了百姓的思想，才能使其服從自己的統(tǒng)治，這樣社會也就會變得安定而團結(jié)。在《樂記》的論述中，我們發(fā)現(xiàn)“樂”與治國安邦之道緊密的結(jié)合在一起。為什么“樂”會有著這樣的功用呢？筆者認為主要有以下幾個原因：

第一，“樂”能夠?qū)θ恕靶摹碑a(chǎn)生影響。《樂記?樂言》寫道：“志微、噍殺之音作，而民思憂；啴諧、慢易、繁文、簡節(jié)之音作，而民康樂；粗厲、猛起、奮末、廣賁之音作，而民剛毅；廉直、勁正、莊誠之音作，而民肅敬；寬裕、肉好、順成、和動之音作，而民慈愛；流辟、邪散、狄成、滌濫之音作，而民淫亂。1”很顯然，不同的音調(diào)能夠使人產(chǎn)生不同的情感狀態(tài)、如果社會中充斥著靡靡之音，人們會因此變得心智煩亂、道德敗壞，從而不利于政治穩(wěn)定和社會和諧。

第二，“樂”能夠反映一定的社會狀況。《樂記》中寫道：“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2”也就是說“治世之音”、“亂世之音”、“亡國之音”，是在不同政治狀況下所產(chǎn)生的“音”。太平時代的音樂安詳歡樂，反映社會和諧、政治穩(wěn)定；亂世之音幽怨憤怒，反映社會混亂、政治動蕩；亡國之音悲哀而憂郁，反映人民的生活艱難困苦。因此“聲音之道，與政通矣。”那么，“審樂”便能“知政”了。從上文的分析來看，音樂不僅能真實而深刻地反映世俗情感、人事善惡、政治狀況，通過音樂可以辨別政治的得失，領悟治國的道理。

第三，“樂”能夠教化人民。《樂記?樂本》中寫道：“夫物之感人無窮，而人之好惡無節(jié)，則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詐偽之心，有淫泆作亂之事，是故強者脅弱，眾者暴寡，知者詐愚，勇者苦怯，疾病不養(yǎng)，老幼孤獨不得其所。此大亂之道也。是故先王之制禮樂，人為之節(jié)。3”也就是說，由于人“心”容易受到外界事物的干擾，加上音樂不僅能夠?qū)θ恕靶摹碑a(chǎn)生影響，還能反映當時社會的狀況。因此，為了避免人“心”受到不好事物的誘惑而不利于治國安邦，古代君王便制“禮樂”以求得對人民的規(guī)范，從而達到安定民心的目的。

正是由于以上三點，“樂”才以治國之法為名成為政治統(tǒng)治的工具。于是統(tǒng)治者們制定“禮樂”，一方面是借“樂”以觀察社會狀況、民風正邪和政治得失；另一方面用音樂來引導人們修養(yǎng)身心、調(diào)整行為，使其內(nèi)心平和、心境寬廣，促進社會的安定團結(jié)、和諧興旺。

二、“樂”的倫理哲學功用

儒家哲學常被認為是“入世”的哲學，強調(diào)社會中的人際關系和人事，并且?guī)в忻黠@的道德倫理色彩，而這一點恰恰體現(xiàn)在“仁”、“禮”之中。在《樂記》的論述之中，“樂”也被賦予了這樣的內(nèi)涵，我認為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點之中。

第一，“禮”、“樂”并舉、“樂”主內(nèi)，“禮”主外。“樂者為同，禮者為異。同則相親，異則相敬4”。“樂”可以和同人們的情感，“禮”是為了建立人們之間的等級差別。協(xié)調(diào)能夠使人們親近，差異能夠使人們互相尊敬，這便是《樂記》對“禮”“樂”進行的一個分工。正是由于禮與樂二者作用不同，所以，在政治倫理上就產(chǎn)生了不同的影響:“故樂也者，動于內(nèi)者也；禮也者，動于外者也。樂極和，禮極順，內(nèi)和而外順，則民瞻其顏色而弗與爭也，望其容貌而民不生易慢焉。故德輝動于內(nèi)，而民莫不承聽，理發(fā)諸外，而民莫不承順。5”這也就是說，音樂是由人內(nèi)心發(fā)出，偏重于治心；禮由外貌表現(xiàn)出來，偏重于從外在行為上規(guī)范人。音樂由內(nèi)心發(fā)出所以能夠使人平靜，禮在外貌表現(xiàn)所以就有一定的規(guī)矩和形式，這就印證了“合情飾貌”這一說法，形成“樂”主內(nèi)，“禮”主外的情形，使得音樂內(nèi)化于人、禮外化于人，使得人不僅從內(nèi)心自覺自愿遵禮而行，而且使禮的秩序與規(guī)范也得到認同。因此禮樂配合，才能使人們內(nèi)則無怨，外則不爭，使社會呈現(xiàn)一種所謂內(nèi)和外順的禮樂之治的升平景象。

第二，“禮樂”以配天地。中國古代一直追求天、地、人之間的關系，力求達到這三者之間的平衡與統(tǒng)一。為了追求這種統(tǒng)一，人就必須效法高高在上的天，并且中國古代的社會行為與人類活動始終運用這種方法，并統(tǒng)一在“天人合一”的框架之內(nèi)。在《樂記》中，“樂”與“禮”也并沒有局限于僅僅“主內(nèi)”“主外”的狀況，它提出“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序也。”“禮”“樂”相結(jié)合便能夠?qū)⑷伺c自然統(tǒng)一起來，遵循“禮”“樂”就是遵循自然規(guī)律，從而使得心靈、社會都處在和諧、井然有序的狀態(tài)。但是對于制作禮樂來說“過制則亂，過作則暴”，即不按天地自然規(guī)律而制作的禮樂，必然給人類社會帶來暴亂。另外，“禮”“樂”與“地”“天”的對應，也反映出天地之理的不可改變性，永恒性和客觀性，那么由此制定的音樂所反映的道理也是具有這些屬性的。又及，《樂禮》指出“地氣上齊，天氣下降，陰陽相摩，天地相蕩；鼓之以雷霆，奮之以風雨，動之以四時，選煖之以日月，而百化興焉。6”這些都是自然界的現(xiàn)象，若“樂”能夠體現(xiàn)這些自然之理，“如此，則樂者，天地之和也。”由此看來，“樂”的“和”正是以天地的和諧以及天地的定位為基礎，在陰陽剛?cè)岬膶α⒔y(tǒng)一中追求和諧與變化，以便天地相蕩、風雨日月交替、萬物生長，最終形成自然界的普遍和諧運動，那么，音樂的和諧便包含于宇宙的和諧之中了，這正體現(xiàn)出“禮”、“樂”所反映出天地之間動靜交合，萬物生生化化的狀況，由此得出，禮樂已經(jīng)上升到了一個極高的層次，即與天地相融、禮、樂、地、天四位一體。它能夠彰顯天地之情、神明之德，體現(xiàn)萬物生長之道，能夠領“父子君臣之節(jié)”，這便是禮樂所必須體現(xiàn)的意義。

由上文可以得出，“樂”是與社會緊密相聯(lián)的，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樂”的倫理哲學功用也是以治國為基本目的。

三、“樂”的修身哲學功用

中國傳統(tǒng)文化非常注重個體道德的修養(yǎng)，而儒家的“修身”哲學正是從這一點出發(fā)，通過運用“禮樂”，使人內(nèi)外兼修，達到“仁”、“德”的目的。

第一、儒家修身思想與倫理思想一樣，同樣是圍繞“仁”與“禮”來展開的。對于這一點，在上文之中已經(jīng)對“禮”與“樂”進行了詳盡的分析，而我們也不難看出“禮”對人的行為進行調(diào)節(jié)，使人修養(yǎng)成器，使人完備，正如孔子所說的“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論語?顏淵》）人們的一切行為都要度于禮，立于禮，約之以禮，節(jié)之以禮，齊之以禮，“樂”卻肩負著治心的重任。《樂記?樂論》中寫道：“仁近于樂”即是 “仁”與“樂”有著相似的性質(zhì)，這種性質(zhì)即是“敦和”。《樂記》中認為“樂”是用以配天的，天的和諧即為樂的和諧，那么“仁”也包含著和諧的性質(zhì)，孔子曾說：“修身以道，修道以仁。”而“樂”恰好符合這樣要求，通過“樂”的修身，使“仁”的德行修養(yǎng)變成一種內(nèi)在的、自覺的道德規(guī)范，其直接的目的也是為了協(xié)調(diào)人與天之間的關系，形成人與天的和諧統(tǒng)一。

第二、注重“德”的培養(yǎng)。這種道德修養(yǎng)需要通過一定的方法來實現(xiàn)，《樂記》就認為“樂”對實現(xiàn)道德修養(yǎng)有著極為重要的作用。在《樂記?樂象》指出：“是故君子反情以和其志，比類以成其行。奸聲亂色不留聰明；淫樂慝禮不接心術；惰慢邪辟之氣不設于身體。使耳目、鼻口、心知、百體皆由順正以行其義，然后發(fā)以聲音，而文以琴瑟，動以干戚，飾以羽旄，從以簫管，奮至德之光，動四氣之和，以著萬物之理。7”也就是說君子避免讓這種奸邪的聲音感染到自己，使自己的身心都能夠合乎道德的準則，然后再演奏音樂，這樣的話音樂就可以發(fā)揚“至德”的光輝，從這一點來看，君子以追求“德”為人生最終目標，而合乎倫理道德的音樂能夠體現(xiàn)出“德”，那么通過“樂”來使自己的身心達到德行兼?zhèn)洹Ｒ虼耍稑酚?樂化》指出“君子曰：禮樂不可斯須去身。致樂以治心，則易直子諒之心油然生矣。易直子諒之心生則樂，樂則安，安則久，久則天，天則神。天則不言而信，神則不怒而威。致樂以治心者也。8”

由上文可以看出，“樂”在修身方面所要達到的目的——以“樂”的道理來規(guī)范人心，在潛移默化中以情感人，在心悅誠服中以德化人，從思想和精神上來改造人。

四、“樂”追求的境界

通過上文的分析，筆者認為《樂記》中“樂”不僅僅體現(xiàn)了以上哲學功用，更重要的是，“樂”必須追求 “德”與“仁”的境界。

第一、“樂”奮“至德”之光。在上文中已經(jīng)提及了“樂”與“德”的關系，至此本文將進行進一步的說明。《樂記》認為自古以來，“樂”便與“德”相連的，《樂記?樂施》所記載的這一段話：“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夔始制樂，以賞諸侯。故天子之為樂也，以賞諸侯之有德者也。9”便是很好的證明，并且通過音樂還能夠反映出君王德行的好壞。在《樂記》中，種種論述都表明“德”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它不僅認為“樂者，所以象德也”，還認為“樂者，德之華也”。在它的各個篇章中，多次強調(diào)音樂要表現(xiàn)德行、表彰德行，要發(fā)揚“至德”的光輝，遵循“德成而上，藝成而下”的法則，要與禮形成統(tǒng)一的意志，形成一定的社會道德規(guī)范。由此，對于“樂”來說，其必須是“德”的體現(xiàn)。只有真正的擁有“德”，音樂才能充分發(fā)揮其作用，使得天地之常理到人的本性都充滿著“德”性的光輝，這樣的樂才是通達于天、地、人之間的。

第二、“樂”是“仁”的體現(xiàn)。以孔子為代表儒家思想是在“仁”的基礎上建立的，上文已經(jīng)提出“仁”與“樂”有著相似的性質(zhì)，不僅如此，“樂”還是“仁”的體現(xiàn)。孔子曾說：“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于樂何？”（《論語?八佾》）由此來看“仁”不僅是“禮”的內(nèi)在根據(jù)，而且是《樂記》中所論述的“禮樂”的內(nèi)在核心。禮樂不僅使社會規(guī)范的外在性與道德主體的內(nèi)在性相接軌，使人自身的內(nèi)外道德統(tǒng)一，達到“克己”的目的，而且它將人類社會秩序與天地秩序?qū)谷祟惿鐣裱疤斓刂馈保瑥亩_到社會與天地的和諧統(tǒng)一——“天仁合一 ”10。

因此，“樂”只有達到“德”與“仁”的境界，才能夠真正成為連接天地、社會和人這三者的橋梁。

結(jié)語

從上文的分析來看，筆者認為，與其說《樂記》是一部完整的中國古代音樂美學著作，不如說是一部中國古代的音樂哲學著作。在中國古代美學史上，美學與哲學是密不可分的。“中國哲學始終不倦地在探求著如何達到一種高度完善的道德境界，而這種道德境界，當它感性現(xiàn)實地表現(xiàn)出來，成為直觀和情感體驗對象的時候，在中國哲學看來也就是一種審美的境界11”，而對于《樂記》來說，一方面用“仁”來對“樂”進行規(guī)定，另一方面用“樂”來實現(xiàn)“仁”，而這正是儒家思想所認為的“樂之美”在于“仁”的體現(xiàn)。

注釋：

1.《樂記》十三經(jīng)注疏（附校勘記及識語）[M]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6月第1527頁.

2.《樂記》十三經(jīng)注疏（附校勘記及識語）[M]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6月第1535頁.

3.同上，第1529頁.

4.同上，第1529頁.

5.同上，第1545頁.

6.同上，第1531頁.

7.《樂記》十三經(jīng)注疏（附校勘記及識語）[M]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6月第1545頁.

8.同上，第1544頁.

9.《樂記》十三經(jīng)注疏（附校勘記及識語）[M]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6月第1534頁

10.“天仁合一”是宋祥瑞副教授的觀點，他指出“天仁合一”適合于描述儒家的思想；而“天人合一”適合于描述道家的思想.

11.劉綱紀 《美學與哲學》[M]武漢大學出版社 武漢 2006年10月第1版 第811頁.

[1]《樂記》.十三經(jīng)注疏（附校勘記及識語）.[M]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6月.

[2]葛榮晉.中國哲學范疇通論.[M]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北京 2001年4月第1版.

[3]蔣孔陽.先秦音樂美學思想論稿.[M]安徽教育出版社，安徽 2007年4月第2版.

[4]蔡仲德.中國音樂美學史.（修訂版）[M]人民音樂出版社 ，北京.2003年9月.第2版.

[5]劉綱紀.美學與哲學. [M]武漢大學出版社，武漢.2006年10月.第1版.

[6]吉聯(lián)抗譯注、陰法魯校訂.樂記.[M]人民音樂出版社，北京.1958年3月.第1版.

[7]蔡仲德注譯.中國音樂美學史資料注釋.[J]人民音樂出版社，北京.2004年3月第2版.

[8]修海林、羅小平著.音樂美學通論.[M]上海音樂出版社 ，上海.1999年4月.第1版.

[9]蔡仲德.《樂記》哲學思想辨析.[J]《音樂研究》.1981年第4期.

[10]孫星群.《樂記》研究百年回顧.[J]《中國音樂》.2000年第4期.

[11]李業(yè)道.《樂記》的社會學和音樂學.[J]《人民音樂》1995年第10期

[12]王志成.《樂記》心物關系論的美學思想.[J]《黃鐘》2002年第2期.

[13]龍琿.二十世紀《樂記》研究綜述.[J]《黃鐘》200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