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寧 (韓國大田培材大學中國學部)
唐代的盛世,無疑應該是唐玄宗開元天寶年的盛唐時期。盛唐詩人創(chuàng)作中表現出來的樂觀開朗的精神風貌,積極進取的心態(tài),以及渴望功業(yè)的英雄氣概,皆為盛世之聲的反映。然而,盛世之先聲卻是最先從初唐詩人的詩歌中吶喊出來的。
四杰王、楊、盧、駱是初唐詩人中的佼佼者,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唱響了盛世先聲。四杰都是少年才子,盧照鄰十歲便能誦記《蒼》《雅》及經史;駱賓王七歲作《詠鵝》;王勃九歲時讀顏師古注《漢書》,寫出《指瑕》十卷;楊炯十二歲舉神童,授校書郎。不過天才似乎總被天妒,四杰的人生經歷了諸多挫折磨難,王勃渡海,墮水而卒;盧照鄰因不堪忍受病痛,自投潁水而死;駱賓王隨叛軍叛亂,兵敗,不知所終;惟有楊炯算是善終,但亦終生不得志。然而,生活的磨難并未磨平他們身上的棱角,反而讓他們鋒芒畢露。
四杰才高文華,冠絕一時,但他們又有著恃才傲物、浮躁淺露的性格,這樣的性格加上蒸蒸日上的國力,催生了強烈的功名心。在四杰的一些文章中,屢屢急切的表達自己的求名求顯之意。如駱賓王所作《自敘狀》本是婉轉推辭李元慶的垂青提攜,他自敘“進不能談社稷之務,立事寰中;退不能掃丞相之門,買名天下”,表面上是自謙,實際上是不屑,他本是要“立事買名”“談社稷之務”“掃丞相之門”的,而區(qū)區(qū)李元慶的提攜怎能屈就?①
強烈的功名心,表現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則是推陳出新,顯才揚名。唐太宗作《帝京篇》十首,駱賓王亦作同名詩一篇。且駱作在結構、立意上明顯模擬太宗詩,但又在篇幅、句式等方面刻意表現出不同。太宗作《帝京篇》,因其帝王的身份,此作蜚聲內外。駱賓王作同題歌詩,本身就比較引人注目。而他在刻意模擬之外,又有所區(qū)別,似乎有相較略勝一籌的私心。事實證明,駱賓王用《帝京篇》揚名的目的確實達到了,《舊唐書》本傳載:“(駱賓王)嘗作《帝京篇》,當時以為絕唱。”②
盧照鄰“放曠詩酒”③,駱賓王“落魄無行”④,王勃、楊炯“恃才傲物”,一個殺人犯法,一個執(zhí)法苛酷。⑤張揚無行的背后是他們自信、自負的個性,這樣的自信是才華橫溢難以抵擋的自信,這樣的自負是志向高遠肩負理想的自負,以這樣的自信自負而創(chuàng)作的詩歌定然具有開闊的意境,具有大丈夫的氣概。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把離別說得如此風輕云淡,不是不傷感,而是小小的離別怎能堪比心中的理想,離別后,放眼前路,那是更為豪邁的事業(yè)。楊炯的《從軍行》,“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為知識分子開辟了一條不同以往的激情振奮的道路,投筆從戎之后,那就是轟轟烈烈的人生。這是多么高漲的熱情,多么嶄新的面貌。
其時,流行于詩壇的是宮體詩和上官體,宮體詩和上官體的雕琢精致,細膩典雅,無疑熟練了詩歌的技巧,但是,僅僅有這樣的技巧還遠不能迎接一個盛世詩歌高潮的到來,盛世之音還需要風骨和氣勢。四杰的詩歌粗獷豪邁,充滿了對人生和理想的自信,極具個性色彩,而這才是盛世詩歌的靈魂和精髓。
由于過著“承平日久”的生活,盛唐詩人已把盛世情懷融入骨子里,因此其詩歌自然流淌著盛唐之音。而初唐詩人在不期然間就要迎接一個盛世的到來,欣喜中亦有疑懼,所以他們所受到的沖擊顯得更猛烈些。
唐太宗勵精圖治,施展雄才大略,抵外患,治國家,當時的社會經濟出現了空前繁榮,歷史上稱為“貞觀之治”。隨著社會財富的不斷增長,帝王貴族在生活上日益奢侈,修池苑,蓋宮殿,歌舞畋獵,祭祀求仙。這種繁盛是否只是曇花一現,怎樣才能讓這樣的繁榮持久,經歷其中的初唐詩人們不得不去思索,帶著這種思索他們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表達了“盛中憂衰”的情感。“盛中憂衰”情感在初唐長篇詩歌中最為突出,如王勃的《臨高臺》《采蓮曲》、駱賓王的《帝京篇》《疇昔篇》《從軍中行路難》、盧照鄰的《行路難》《長安古意》、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李嶠的《汾陰行》等。其中,四杰創(chuàng)作的長篇詩歌數量是最多的。長篇詩歌多描寫帝京壯麗、皇室豪奢,多方鋪敘,盡數描摹,清人毛先舒《詩辨坻》云:“初唐如《帝京》、《疇昔》、《長安》、《汾陰》等作,非巨匠不辦。非徒博麗,即氣概充碩,無紀省之養(yǎng)者,一鳴即走。唐人無賦,此詞可以上敵班、張。”⑥簡直把初唐長篇詩歌視作漢賦的替代品。漢武帝建立了一個政治空前統(tǒng)一、國力空前強盛的封建大帝國,但在一片升平中又潛伏著嚴重的社會危機,這種“盛中含衰”的社會現實,既為賦家提供了鋪陳描寫對象,也觸發(fā)賦家形成“既美且刺”的主題思想。初唐長篇詩歌與漢賦的相似,表面上看來是篇幅,實則是其背后的產生原因。
如果僅具備闊大的題材,即使敷衍成篇,尚難震撼人心。初唐長篇詩歌,相應于其闊大的題材,增加了沉重的歷史感和濃重的生命意識。如盧照鄰作《行路難》,首句“君不見,長安城北渭橋邊”,把視角投向長安城,后繼之以全詩近半篇幅鋪敘長安城的繁華壯麗。而以“一朝零落無人問,萬古摧殘君詎知”一句陡轉直下,用今昔對比發(fā)出“人生貴賤無終始,倏忽須臾難久恃”的感嘆。如王勃的《臨高臺》,與盧作《行路難》篇幅相當,亦以大半筆墨描繪長安城的壯麗豪奢,以及城內享樂放蕩的生活,篇終以“君看舊日高臺處,柏梁銅雀生黃塵”收結,似在告誡人們,繁華終將逝去,一切皆成滄桑,表達了作者沉重的歷史感。
與滄桑沉重的歷史感相對應,又表達了空前的生命意識。可以說,生命意識一直貫穿于古代詩歌發(fā)展的始終,如:曹操《短歌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陸機《駕言出北闕行》:“人生何所促,忽如朝露凝。辛苦百年間,戚戚如履冰。”而對生命意識的表達在初唐長篇詩歌中格外密集,盧照鄰《行路難》中“一朝零落無人問,萬古摧殘君詎知。人生貴賤無始終,倏忽須臾難久持。”駱賓王《帝京篇》中“桂枝芳氣已銷亡,柏梁高宴今何在。春去春來苦自馳,爭名爭利徒爾為。”李嶠《汾陰行》中“昔時青樓對歌舞,今日黃埃聚荊棘。山川滿目淚沾衣,富貴榮華能幾時。”詩人們通過對生命、對人生的思索和領悟,感嘆生命的短暫,功名富貴的轉換。
聞一多《宮體詩的自贖》一文評論盧照鄰和駱賓王時總結道:“從五言四句的《自君之出矣》,擴充到盧駱二人洋洋灑灑的巨篇,這也是宮體詩的一個劇變。僅僅篇幅大,沒有什么,要緊的是背面有厚積的力量撐持著。這力量,前人謂之‘氣勢’,其實就是情感。”⑦這里的情感,更確切的說,是真情,是激情。只有勢不可擋的激情才能支撐起洋洋千言的長篇鉅制,激情使得詩歌有了延展的沖力,激情使得詩歌渾融完整。四杰的人生中最不缺少的就是激情,他們用激情撐起千百言篇幅詩歌。一掃宮體詩糾纏于男女之間的柔情,把玩于女人器物的矯情,以及上官體用精致典雅掩蓋的虛情,高歌著盛世先聲,靜候著一個詩歌高潮的到來。
注釋:
①《全唐文》卷一百九十七,第1995頁,中華書局1983年版.
②《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上,第5006頁,中華書局1975年版.
③唐張鷟《朝野僉載》卷六,第141頁,中華書局1979年版.
④見《舊唐書?文苑傳》卷一百九十上,中華書局1975年版.
⑤見《舊唐書?文苑傳》卷一百九十上,中華書局1975年版;《唐才子傳》卷一,中華書局1987年版.
⑥ 清毛先舒《詩辨坻》卷四,郭紹虞編《清詩話續(xù)編》,第87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⑦聞一多《唐詩雜論》,第15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