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 玨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 陜西西安 710065)
我國早期的詩學一直依附著儒家經學發展,即以《詩三百》為代表的四言詩作為分析對象來探究詩學理論,建立理論體系。而鐘嶸在《詩品》中另辟蹊徑,以新興的五言詩作為分析對象,考察五言詩的創作方法與審美旨趣,提出了一系列關于五言詩的新命題和新理論。而本文將對鐘嶸對于詩歌聲律問題的看法——“自然聲律”論進行探討。
我國古代文學批評對于詩歌聲律觀,有一個從“自然”到“自覺”的過程。
《尚書?堯典》體現了古人對于詩歌聲律問題的最初看法:“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①。在文學產生的最初階段,歌與詩通常會合流。早期的詩的押韻只是為了便于記憶,并且是為了符合“詩歌”作為“歌”的屬性——因為“歌”是講究聲韻的。因此,這個時期的詩的聲韻要求是無意識的,自然而然的,并不是為了詩的美專門創作的。《詩三百》、楚辭乃至漢樂府的創作都體現了這一點。
魏晉之際,人們才開始有意識地注意到詩的聲韻。最突出的代表就是南朝齊永明中,周颙和沈約的四聲八病說。四聲八病說要求詩歌以平、上、去、入四聲制韻,不可增減,每句中的每個字的聲韻都有區別,否則就會造成“病”。四聲八病說把對聲律的要求和聲律的拔到了無以復加的高度。這種觀點在齊梁時代風靡一時,但當時也有人對此持不同看法。陸厥就曾致書沈約以表達自己對四聲八病說的質疑。
詩歌的聲律問題屬于文學的形式問題。而中國古代文學一直是重內涵而輕形式。直到魏晉南北朝時期,文學的形式開始受到重視,這就是所謂的“文學自覺”。而我國詩歌的聲律問題,也在這個時代由“自然”走向“自覺”。
鐘嶸在《詩品下序》中明確地表達了自己對于詩歌聲律的立場:明確反對以沈約為首的永明體詩人對于詩歌聲律的過分重視,及他們對于聲律作用的拔高。首先,他認為古人對聲律的重視和時人對聲律的重視是不一樣的。前者著眼于音樂,而后者落腳于文學。在他看來,古人并沒有自覺地發現聲律,并在文學創作中去運用聲律。他認為是 “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②表現了古人的詩作重聲律是為了在“被之金竹” 時能夠和諧動聽,并不是因詩歌本身的需求而講求聲律。因此即使是曹植、陸機、謝靈運那樣的“文章之圣”、“體貳之才”都“不聞宮商之辨,四聲之論”。五言詩既然“不被館纟玄”,也就更沒必要“取于聲律”。
其次,鐘嶸認為詩歌創作的主要目的是“吟詠性情”,而聲律的存在只是為了便于誦讀,以便更好地“吟詠性情”,因此他對詩歌聲律的要求并不高,只需“不可蹇礙”就行了。
另外,鐘嶸認可的是“自然英旨”這種創作方式,因此他對五言詩創作的各個方面都已“自然”為最高標準。他提倡的是古人那種自然而然的詩歌聲律之美:“清濁流通,口吻調利”。好的詩歌本來的聲律就很和諧,有一種自然流暢的音樂美,如張協的詩歌“音韻鏗鏘”,范云的詩歌“音韻宛轉”。而沈約、王融等人的理論只會使得詩人過分拘泥于詩歌聲律效果的營造,從而“傷其真美”③。在這種觀念的影響下,他把沈約列入了中品詩人。
從表面上看來,鐘嶸對于文學聲律的問題站在一種奇怪的立場:他在詩歌聲律問題自覺化的大背景下,反對對詩歌聲律的重視,堅持了一種自然的聲律觀。但實際上,無論是對詩歌聲律作用的質疑還是拔高,都是人們有意識關注詩歌聲律問題的表現。因此,鐘嶸提出對于過分重視詩歌聲律問題的反對意見,也是當時詩歌聲律問題自覺化的一種表現。
鐘嶸在過分追求詩歌聲律要求的齊梁時代,提出“自然聲律”論,是十分可貴的。聲律只是詩歌外在表現形式的一部分。過分地講求詩歌聲律,會使詩歌創作的結果不再自然。此外,對聲律這種形式問題用力過多,由于詩人自身才智的有限,會妨礙詩人更好地去營造詩境,表達詩意。而這種對聲律的工雕細琢一旦成為風尚,會引導詩歌的創作者和欣賞者把對詩的創作、欣賞重心由詩義、詩境等詩的內在層面轉移到詩的形式層面上來,從而使詩歌的創作由重視內在美轉向重視形式美,忽視所謂的“真美”。這對詩歌,尤其是新興的五言詩的發展是十分不利的——五言詩才剛剛興起,必須有一個好的理論導向,以得到一個好的發展。
在齊梁時代,四聲八病說受到詩壇的普遍認可,受這種理論創作的永明體詩歌也是當時詩歌創作的主流。在主流對文學聲律追求過于狂熱的情況下,鐘嶸不得不采用偏激的觀點來中和人們對于文學聲律的看法。他的“自然聲律”論在這種背景下告誡五言詩的創作者和欣賞者們要冷靜地看待文學聲律,重視詩歌的內在美。鐘嶸對聲律的看法對后代影響很大,在明代湯顯祖和沈璟關于傳奇文學創作的爭論中,湯顯祖就堅持了類似于鐘嶸的文學聲律的觀點。
但“自然聲律”論也有不足點。從魏晉開始,我國文學進入了自覺的時代。文學自覺的重要標志就是對文學形式的重視。在鐘嶸的理論語境里,文學的聲律這種外在形式是次要的。他之所以提出對詩歌聲律的要求,是為了反駁四聲八病說。因為他覺得這種理論妨礙了詩歌“真美”,即意義和詩境的展現。另外,他只注意到了“口吻之為工”,即詩人對聲律的額外要求是違背自然的人工;而忽視了“調和之有術”④,即人工的巧思也可以使五言詩的聲韻達到和諧的境界。
“自然聲律”論的另一點不足是:“清濁流通,口吻調利”對所有的文學作品都適用。假如我們對詩歌的聲律要求僅限于此,那么詩歌就失去了部分形式的特殊性。失去特殊的外在形式,也就失去了一項重要的區分文體的標準。南朝以有韻、無韻來區分文筆,就是以外在形式來區分文體。
作為我國第一部專以五言詩為研究對象的著作,《詩品》是后來諸多詩話的濫觴,它的評價方式、以及思考方式對后世影響很大。鐘嶸在四聲八病說風行詩壇時,提出“自然聲律”論,提醒詩人和讀者不能過分看重詩歌聲律,為我國詩歌的發展提供了一個聲律范式。對“自然聲律”論的研究,不僅是對鐘嶸的文學思想的研究的一部分,更是研究我國古代文學批評對于聲律問題的思考的一個重要環節。
[1]鐘嶸著.曹旭集注[M].詩品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2]沈約.宋書[M].北京:中華書局.2000.
[3]梁道禮.古代文論的現代闡釋[M].西安:陜西師大出版社.1997.
[4]曹旭.詩品研究 [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7]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8]弘法大師著.王利器校注.文鏡秘府論校注[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
[10]張伯偉.鐘嶸<詩品>研究[M].南京大學出版社.1996.
注釋:
①《尚書?堯典》,見《中國歷代文論選》,郭紹虞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11月版,第1頁。
②《詩品下序》,見《詩品集注》,鐘嶸著,曹旭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332頁。
③《詩品集注》,第340頁。
④《四聲論》,劉善經著。見《文鏡秘府論校注》,第9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