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珍 (南京大學文學院 江蘇南京 210093)
關于日瓦戈醫生形象及其意義的探討
孫 珍 (南京大學文學院 江蘇南京 210093)
《日瓦戈醫生》這部獨具魅力的經典著作,自上個世紀50年代問世以來,一直受到人們的深切關注,其中有褒獎、贊美,也不乏批判、抨擊。然而,無論歷史時勢如何變遷,始終掩蓋不了它的不朽光芒。因為這部史詩般的巨著既蘊含著深刻的哲理意義,又觀照著超越時代的普遍命題。其主人公日瓦戈作為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知識分子,在特殊的歷史環境中,堅守著自己的人格和信仰,并始終保持著作為人的真實,一種讓人感動的、給人帶來希望的真實。本文擬從日瓦戈看待現實的人道主義眼光、獨到的文藝觀、堅守精神的獨立自由和在自然中詩意地棲居等方面,對這一形象進行分析。
這是一個動蕩的時代,1905年革命、第一次世界大戰、十月革命、國內戰爭……一系列社會巨變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沖擊著人們的思想觀念。身處其中的日瓦戈醫生,用哲學家式的冷靜態度,以人道主義眼光對現實進行深層思考。
雖然是出身于舊時代的貴族家庭,但是日瓦戈卻清醒地認識到黑暗腐朽的沙俄專制已經嚴重阻礙了社會的進步,并熱切期待著社會的變革。十月革命到來之后,日瓦戈直接抒發對它的贊賞:“革命是多么出色的手術啊!拿過來就巧妙地一下子把發臭的多年的潰瘍切掉了!既簡單又開門見山,對習慣于讓人們頂禮膜拜的幾百年來的非正義作了判決。”①(p.227)他毫無怨言地放棄財產、挪讓房間,作為一名普通公民努力工作,與妻子岳父一道堅持度過革命時期的困難日子,“對我們的困境我感到自豪,并敬重那些讓我們變得光榮、向我們奉獻了貧窮的人。”(p.230)
革命浪潮在掃蕩舊的封建勢力的同時,也對普通人的生活造成了嚴重的沖擊。接連不斷的戰爭對俄羅斯大地造成了極大的破壞,到處都充斥著饑餓、暴行,一切都混亂不堪,生活完全被暴力摧毀了。善良的心靈和人道主義胸懷促使日瓦戈進行更深層的思索,當他聽因諾肯季講流放中如何受到再教育時感到非常難受,他覺得“這就像一匹馬說它如何在馴馬場上自己訓練自己”(p.556)。那種“把對千篇一律感覺的模仿當成全人類的共性的虛偽行為的規律性和透明度”(p.555)讓他惱火。個人的生命、價值被混亂碾壓、抑制的社會現實讓日瓦戈深感困惑和不滿。
日瓦戈年輕時選擇當一名救死扶傷的醫生。他曾靠著精湛的醫術治病救人、養家糊口;他也曾因此被擄去當軍醫,與親人天各一方;為了不限制自己的自由,一度放棄行醫。當他面對血肉模糊、痛不欲生的傷員,他對暴力深惡痛絕,當他眼睜睜看著兄弟廝殺、手足相殘,此時的戰爭在他心中已經失去了意義。
如果說“醫生”這個身份代表了日瓦戈奉獻社會的方式,那么“詩人”這個身份則代表了他的精神實質與氣質內涵。寫詩作為緊緊跟隨他一生的愛好,不僅讓他在窒息的環境中獲得片刻自由呼吸的機會,而且成為他生存的終極意義。
在廣泛的閱讀和勤奮的創作中,他形成了獨到的文藝觀:藝術是狹窄而集中的東西,“是作品中所運用的力量或者詳盡分析過的真理的稱謂”;“存在于《罪與罰》書頁上的藝術,比拉斯科利尼科夫的罪行更能震撼人心”;藝術是永遠為美服務的,“是一篇關于存在幸福的故事”(p.334)等。這樣的文藝觀影響了他的創作風格,“他一生都幻想寫出獨到的作品來,文字既流暢又含蓄,形式既新穎又通俗;他一生都幻想形成一種淡雅樸實的風格,讀者和聽眾遇到他的作品時,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領悟了它們,掌握住它們的內容;他一生都追求樸實無華的文風,常常由于發覺自己離這種理想尚遠而惶恐不安。”(p.510)因此,在所有俄國人的氣質中,日瓦戈最喜歡普希金和契訶夫的天真無邪,“普希金著名的四步韻腳仿佛成了俄國生活的測量單位和標尺”(p.337),激發了人們對俄羅斯母親深沉的愛,讓人們找到繼續生活下去的勇氣。
對文學的熱愛和追求,讓日瓦戈在浮躁、動蕩的時代環境中獲得了靈魂的自由呼吸和生命的從容綻放。
除了在文學領域形成了豐富、系統的個人見解,詩人在精神信仰層面,同樣有著深刻而又獨到的感悟。在他人生觀形成的過程中,舅父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起到了重要作用。這位進步思想家,對生活有著獨到的理解:“人不是生活在自然界,而是生存于歷史之中。接照當前的理解,歷史是從基督開始的,一部《新約》就是根據。那么歷史又是什么?歷史就是要確定世世代代關于死亡之謎的解釋以及如何戰勝它的探索。”(p.11)日瓦戈一直在基督教的指引下探索生存、死亡與復活的奧秘,認為“真正偉大的藝術是約翰啟示錄”。(p.105)
在日瓦戈看來,肉體的死亡是不足為懼的,精神上的不朽才是我們應當追求的。他曾勸慰病重的岳母:“在別人心中存在的人,就是這個人的靈魂。這才是您本身,才是您的意識在一生當中賴以呼吸、營養以至陶醉的東西。這也就是您的靈魂、您的不朽和存在于他人身上的您的生命。那又意味著什么呢?這意味著您曾經存在于他人身上,還要在他人身上存在下去。至于日后將把這叫做懷念,對您又有什么關系呢?這將是構成未來成分的您了。”(p.79)因此,在坦然的面對死亡的同時,要更加熱愛現實生活、敬畏生命。更重要的是,在充分實現人生價值的基礎上,尋求精神的不朽,以達到更高意義上的復活。“樂于接觸的是地獄,是衰變,是解體,是死亡,但和它們一起樂于接觸的還有春天,還有悔恨失足的女人,也還有生命。而且,醒來也是必須的。應該蘇醒并且站立起來。應該復活。”(p.242)懷著這樣的信念,日瓦戈在其顛沛流離的一生中,始終保持著自己精神上的獨立,不斷探索生命真諦,并以自己的原則為參照系,審視著現實生活中每一個人的靈魂。
日瓦戈走到了生命的最后時刻,承載他遺體的棺材“低狹的尾端像一只鑿得很粗糙的獨木舟”。(p.566)這只獨木舟就像圣經中的諾亞方舟,它將載著這位孤獨的求索者,最終駛向復活的彼岸世界。就像當初把他帶到這個世界的船,“它跨過死亡的海洋來到生命的大地,上面有一些不知來自何方的新的靈魂;它剛剛把這樣一個靈魂送到了岸上,如今拋錨停泊,非常輕松地歇息下來”。(p.121)飽經滄桑的詩人啊,期盼你能在此刻得到永恒的靜謐。
“晴朗的寒夜。有形的東西顯得特別真切和完整。大地、空氣、月亮和星星都凝聚在一起,被嚴寒凍結在一起了。樹影橫投在林陰道上,現出清晰的黑印,仿佛雕成了凸形。總覺得各處老有黑影從小路上掠過。大星星掛在林中枝葉當中,宛如一盞盞藍色的云母燈籠。小的則有如點綴著夏天草地的野菊,綴滿整個天空。”(p.336)這就是日瓦戈眼中的俄羅斯的寒夜,有種靜穆的偉大,他對這土地充滿依賴,他對這土地愛的深沉。
日瓦戈從童年時起就喜歡看夕陽殘照下的樹林,“在這種時刻,他覺得自己仿佛也被光柱穿透了。仿佛活精靈的天賦像溪流一樣涌進他的胸膛,穿過整個身體,化為一雙羽翼從他肩腫骨下面飛出。”(p.402)而在這一刻,童年時代的原型,以其全部原始力量在他身上覺醒了,后來永遠成為他的內心的面目。
以后的歲月里,日瓦戈始終用一顆敏感的心和詩意的眼光,與自然保持著親密的接觸、互動,達到了一種天人合一的境界。在大自然中他不僅獲得心靈的慰藉,也獲得了思考歷史、觀察人生的新視角。他曾多次把自己的理性思考注入森林的形象中,試圖用大自然變化的規律來演繹人類社會的進化,“在他看來,歷史有如植物王國的生活。冬天雪下的闊葉樹林光裸的枝條干癟可憐,仿佛老年人贅疣上的汗毛。春天,幾天之間樹林便完全改觀了,高人云霄,可以在枝葉茂密的密林中迷路或躲藏。這種變化是運動的結果,植物的運動比動物的運動急劇得多,因為動物不像植物生長得那樣快,而我們永遠不能窺視植物的生長。樹林不能移動,我們不能罩住它,窺伺位置的移動。我們見到它的時候永遠是靜止不動的。而在這種靜止不動中,我們卻遇到永遠生長、永遠變化而又察覺不到的社會生活,人類的歷史。”(p.524)
無論處在人生的那個階段,日瓦戈始終感受著自然賜予人的啟示和靈性,感受著自然對人的寬恕與包容,感受著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幸福寧靜,達到了一種詩意棲居的境界。
《日瓦戈醫生》這部作品,反映了十月革命后國家處在嚴重的內憂外患的動蕩局面,折射了人性的尊嚴在走向極端的社會體系中被損害的屈辱,再現了一代人的痛苦遭遇和心路歷程。主人公日瓦戈在歷史中融注著自我的生命,對社會、歷史、自然、死亡、自由等種種命題進行著哲理性探索和藝術性解答。在文化修養層面,他從藝術中汲取營養和力量,繼承了以普希金的光明坦蕩和托爾斯泰的一絲不茍為特征的俄羅斯民族的傳統精神。在人格操守方面,他站在人性自由發展的立場,以憂國憂民的濃烈情懷和對理想社會的高度責任感,悲劇般莊嚴地堅守著自己的信仰。這一蘊藉深厚的形象,已經并將繼續給我們帶來多方面的深遠啟示。
注:
①帕斯捷爾納克:《日瓦戈醫生》,藍英年、張秉衡譯,桂林:漓江出版社,1997年,170頁。本文以下凡引用此作品,均引自這一版本,不另加注,僅在引文后注明頁碼。
[1]趙一凡:《埃德蒙?威爾遜的俄國之戀》,載《讀書》,1987年第4期。
[2]董玥:《<日瓦戈醫生>淺析》,載《國外文學》,1989年第1期。
[3]薛君智:《回歸:蘇聯開禁作家五論》,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89年。
[4]帕斯捷爾納克:《日瓦戈醫生》,藍英年、張秉衡譯,桂林:漓江出版社,1997年。
[5]高莽:《帕斯捷爾納克:歷盡滄桑的詩人》,長春出版社,1999年。
[6]何云波:《基督教圣經與<日瓦戈醫生>》,載《俄羅斯文藝》,1999年第3期。
[7]董曉:《〈日瓦戈醫生〉:我心目中的經典》,《俄羅斯文藝》,2000年第4期。
[8]汪介之、陳建華:《悠遠的回響——俄羅斯作家與中國文化》,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2002年。
[9]劉玉寶:《<日瓦戈醫生>的詩意特征》,載《俄羅斯文藝》,200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