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浩洪
關于山水田園詩的繼承與創新
——由熊建華新田園詩創作說開去
王浩洪
《東坡赤壁詩詞》倡導和推進新世紀的田園詩詞創作,在召開全國農村題材詩詞創作座談會之后,又在刊物上以重頭欄目推舉新田園詩人的作品。這對當下漢語田園詩詞創作,乃至對整個中華詩詞的創作,都將是一個促進。山水田園詩詞創作,需要各年齡段的詩人參與寫作探索,需要詩詞理論家從理論上進行研究、總結和闡釋,也需要詩評家對創作中出現的問題和現象進行及時的討論和引導,必須經過這樣的努力,新的詩詞流派產生才有可能。所以,希望有更多的詩人和理論家參與進來,共同澆灌新時代的山水田園詩創作。
熊建華是有志于新山水田園詩的青年作者。這位武當自然派的傳人,熱愛以鄉土、田園生活為題材的詩詞創作,從寄到編輯部的四十多首作品中可以看出,他對鄉村生活比較熟悉,對新世紀鄉村生活的變化充滿了喜悅之情。作為年輕的詩詞作者,在學習借鑒經典田園詩創作,繼承山水田園詩歌傳統,以及努力創新田園詩詞寫作上都有值得肯定的地方。
首先,在繼承上,努力承續古典田園詩“情景呈現”的傳統。中國古典山水田園詩歌,一個顯著特點就是注重描寫自然景物和田園生活,通過對山水田園的客觀描寫,顯現自然景物之生態,以及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存境界。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移。帶月荷鋤歸”;孟浩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筵面場圃,把酒話桑麻”,“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野曠天樹低,江清月近人”;王維“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等等,都體現出詩人重視對客觀存在的自然景物和生活場景的摹寫,用自然情景之美表達對恬適的人生境界的認同和追羨。熊建華的一些田園詩,也有注重客觀地摹寫生活,呈現情景現場的特點。如《春日》:
陽春三月里,育種是佳期。
靚女施肥水,帥哥平稻畦。
玉容舒笑靨,汗水浸花衣。
羨煞雙飛鳥,翩翩悅耳啼。
這首詩,把一個勞動場面寫得生動,人物傳神,全詩幾乎全用景語,即使最末兩句,雖有點主觀成份,但仍然是寫“飛鳥”之景,唯多有雙關意味而己。
其次,在創新上,努力體現新田園詩的時代特色。中國古典的山水田園詩人,從陶淵明到王維、孟浩然等,都生活在農耕文明的時代,他們的作品都反映出他們生活其中的時代。“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王維),“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歡顏酌春酒,摘我園中疏”(陶淵明),“潭清疑水淺,荷動知魚散”(儲光羲)等等,都是農耕時代鄉村生活的真實寫照。而今,時代生活已經發生了巨大變化,我們寫作田園詩歌,如果僅僅步趨古人,雖然也能寫出不乏古意的“好詩”,卻因不能看到現代生活的特點而有愧于我們生活的時代。我想,新田園詩之“新”,首先在于新的時代生活內容,其次才是語言形式和表達技巧上的出新。熊建華的田園詩創作,在選取鄉村田園生活中新的內容和生活細節,表現時代生活特色上作出了努力。
電動卷簾蔬菜棚,鼠標一點妙無窮。
氣溫光照干和濕,盡在阿姑手掌中。
詩寫掌握計算機技能的鄉村女青年,運用現代科技進行大棚蔬菜生產的場景,透出了一股濃郁的時代生活氛圍。
雖然詩作者對鄉村的生活滿懷熱愛,對鄉村變化充滿喜悅之情,但也并不一味廉價地贊頌和盲目樂觀;對生活的負面和缺失,他也能正視,并給予真實的反映。即如這首《鷓鴣天·農民工》:
背井離鄉圖個啥,薄微收入寄回家。肩扛煤氣披朝露,手捧磚頭沐晚霞。思父母,念妻娃,他鄉背地淚花花。風中遙望回家路,天際蒼茫掛月牙。
這首寫農民工的詞,真實地描寫出了農民工的生活狀況,且把筆觸伸入到農民工的內心,反映了他們的情感訴求和游子般的鄉愁。乍一看,這首跟工業和城市有關的詩,跟田園無關,其實不然。農民工雖是工業時代和城市文明的產物,但正是城市文明對農耕文明的取代,形成了對田園生活的沖擊,千千萬萬的農民才離開田園,奔向城市和工業,在這歷史進步的必然過程中,他們對田園鄉土的依戀和情感的失落仍然是田園詩寫的題中之義。也許正是這樣的原因,作者和編輯才把這樣的作品當作新田園詩加以推出,而正由于作品反映了城市文明與山水田園的關系,這首詞作為新田園詩才無愧于這個“新”字。
以上是我對熊建華田園詩的粗淺看法。下面我想就當下田園詩創作中存在的帶普遍性的問題再談一點個人的看法。
因為要寫這篇詩評文字,我找來古典田園詩人和當下一些寫作新田園詩的詩人的作品,對比著研讀,感到我們當下的寫作與經典好詩的差距還比較明顯。雖然不乏有個別詩人達到一定境界,或有的詩人偶爾寫出少數好詩,但總的看來,成就不能估計過高。這或許可以理解為,我們的新田園詩寫作還只在起步階段,離繁榮還有一段時日可待。然而,當下創作表現出來的缺失,卻是應該引起我們重視的,有些傾向性的偏頗如不修正,勢必影響新田園詩藝術上的進步和創作上的成熟。
一是寫作姿態上的問題。比較古今田園詩人的作品,感到一個明顯的不同,是詩中“有我”和“無我”。古典田園詩人,對山水田園大都有親歷親為的切身感受,他們往往把縱情山水終老田園作為逃避塵世、棲息靈魂的路徑,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因而他們寫作田園詩歌是出于抒發性靈的需要,其作品也是自己生存狀況和真情實感的記錄。故而作品中一定有“我"。而當下的田園詩人大多并非處在田園生活之中,既不生活于鄉村低層,更沒有歸隱山林;且認同世俗,生活優裕,也無需要逃避的心靈苦痛,于是對山水田園,既無身入,又無心入,只能是站在遠處以旁觀者和局外人的姿態去看去寫,這樣的“無我”寫作,自然難以搔到生活之癢、心靈之痛,因而作品缺乏感染人的思想力量。
當然,任何作品只要出自人手,就一定會帶上作者的痕跡,從這個意義上說,任何寫作都有創作主體這個“我”在其中,不可能絕對“無我”。但是就其主體的寫作姿態而言,用直接經驗寫作與用間接經驗寫作會有很大的不同。詩應有想象,但詩不同于虛構文學,它更是展示心靈、抒發情感和記錄情境的寫作方式,沒有真切的感受,僅靠一些人所共知的間接經驗去寫,斷難畢現性靈、逼近人心,甚至不能寫出真實的情景。這也是我們常說的寫詩先要做人,功夫應在詩外的緣故。
二是寫作觀念上的問題。當下田園詩歌寫作,基本是線性思維,理性太重,感性不足。這也許跟缺乏真情有一定關系,但更暴露出寫作觀念上的問題。一些詩作對自然山水和田園生活,主要的,是進行理性的思考,不是贊頌,就是批判,這是一種二元對立觀念在創作上的反映,也是我們過去對自然和生活缺乏足夠尊重的“人類主觀主義”的反映。長期戰天斗地、人定勝天的思想觀念留給我們的思維模式,也會體現到我們的創作中來。縱觀古代山水田園詩人,對待自然和田園生活是敬畏和尊重的,他們把山水田園作為自己的依存之本,作為與自己平起平坐的對等參照物,那些山水田園,在他們的詩中客觀地存在著,無比安靜,無比闊大,包容了他們,養育了他們的身軀和內心。所以古典田園詩人,并沒有去刻意地贊頌或批判山水世界、田園生活,他們只是描摹一種天人合一的生活境界,一種人與自然和諧安寧的處世情狀。因此,他們的寫作,多有自然形態和生活情趣,而少有說教,其詩不在說理而重狀物言情。這是他們尊重自然山水和田園生活的寫作觀念所決定的寫作范式。當下詩人與古代經典詩人的差距,看似寫作取向上的不同,實則是寫作觀念上的差異。
三是寫作個性上的問題。跟其它題材的寫作一樣,田園詩寫作的終極目標,并不止于展現田園山水,而是要以創作不同個性和藝術特色的田園詩作為自己的追求。一個詩人,要有屬于自己的詩美特點,自己的藝術風格,或大器,或細微,或奔放,或飄逸,或幽默,或含蘊,或單純,或厚重,或峻拔,或暢達……才能算得上是成熟的有創造的詩人。我們稱贊伍錫學的田園詩創作引進敘事文學的因素,他的新田園詩以其長于敘述生活事件和細節描述而有了自己的寫作個性。如果每個田園詩人都有各自不同的藝術特色,那么田園詩就會出現異彩紛呈、百花盛開的繁榮局面。可惜當前伍錫學這樣的有個性特色的詩人還很罕見,多數詩人的寫作,還處于共性大于個性的趨同局面。要改變這樣狀況,需要有志于山水田園寫作的詩人作出切實的努力,真正把寫詩當作追求語言表達的藝術方式來追求,而不是只滿足于寫作對生活和思想作了某些表達和展示,以寫作豐產而自樂。只有把寫作的追求定位于藝術個性的標高,我們才有可能真正繼承漢語田園詩歌的優良傳統,推陳出新,把今天的田園詩創作推向新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