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芒
音軌論
丁芒
漢字,一字即有一“義”、一“音”。漢字連綴成詞、成句、成詩,就是“義”的軌跡連綴,同時形成“音”的軌跡連綴。寫詩詞,就是漢字在兩個道軌上前進。關于“義”軌,講得很多了,關于“音”軌,不妨探究一下。這就是詩詞的音樂美學。
圖畫是訴諸視覺的直接形象藝術;音樂是訴諸聽覺的間接形象藝術。文學又可看又可聽,但卻需要通過文字的形和聲,由讀者思想上加以“拼接”,才能在腦膜上自己繪出圖像來。這和音樂通過聽覺,在人們腦中構成圖像是一樣的。所以,文學也是間接形象藝術。何況它還可以通過朗誦或譜曲作為傳達手段,這點和音樂就更為相近。
文學是語言的符號,單字本身不存在獨立的形象價值,它只有通過組合,構成語言,才能形象。而這種語言是必須通過聲音來傳達的。即使我們看文學作品時,并不念出聲音來,其實它在我們腦中拼接成形象時,也是實現了由視覺到聽覺,也即由文學到語言的轉化的結果。只是這種轉化迅捷異常,不留心就忽略過去而已。
音樂中的音符(無論是正譜、簡譜還是我國古代的工尺譜)只是聲音的視覺符號,音符本身沒有獨立的形象價值,只有通過組合編成樂句樂章(音樂語言),才能構成形象。而這種形象的獲得,在聽者來說,也不是看到樂譜就能取得的,必須通過演奏或默誦之類的、將視覺轉化為聽覺,即將音符轉化為樂音的手段,才能取得。
從這點說來,音樂與文學的親緣關系,比美術與文學的關系相近得多。這是我們研究文學的藝術性時,提出音樂美問題的最本質的根據。也就是說,文學的各個部類,無不需要講究音樂美;把構成音樂美的諸種因素,適當注意運用于文學作品之中,就必然會增強文學的藝術性。詩歌、散文等抒情文學,固然可以朗誦、譜唱,對音樂感的要求很強;戲劇電影等綜合藝術中的文學部分,如人物的語言、旁白等,無不要求有強烈的音樂感;即使小說,人們也要求語言有音樂感,外國人就有朗誦小說的習慣,我國的說書也就是小說朗誦,其要求音樂美是很顯然的。
但文學中的各部類,和音樂的親疏關系,并不一致。同是間接形象藝術,小說是通過文字直接地表現事物(場景、細節)和它的連續性(故事),以塑造鮮明的人物性格,從而間接表達作者觀點。而詩歌卻是通過文字,雖然也是表現形象,卻是概括化了的形象,以體現抒情人物的性格(更多情況下,這抒情人物其實就是作者自己)。這和音樂通過音符組接音樂形象,體現抒情主人公(作者自己)的性格,不是極其相似嗎?同是形象藝術,詩歌與音樂的親緣關系,較之敘事文學,當然是親近得多。
我這是從音樂向詩歌的單程流向,探究了一下詩歌為什么要具備音樂美,和如何加強詩歌的音樂美,即從音樂中吸收哪些因素,來豐富詩歌的藝術性。總之,詩歌的音樂美,不單純是形式藝術上的要求,也是詩歌本質性的品格。
當原始人在圍獵野獸的時候,在篝火旁共享獵物而手舞足蹈的時候,甚至是“酒酣耳熱,搏缶而呼嗚嗚”的時候,音樂和詩歌最早的結合物就是從他們嘴里迸發出來。盡管它還沒有文字或音符的記載,只是感情從聲帶上的最早的躍動,卻無疑是道地的詩歌和音樂的萌芽,也就是說,詩歌和音樂是相互融為一體而降生的。
而后,語言的發展越來越豐富、繁雜。它一方面充實了與音樂同一誕生的詩歌(即“義”的這一方),另一方面又要求從而推動了音樂的豐富化(即“音”的這一方),并且使詩歌與音樂脫離原始結合的孿生狀態,開始向音義兩個方向生長。“音”生長為音樂,“義”生長為詩歌。古代的詩歌總是可以歌唱的,無論四言詩、楚辭還是樂府,直到后來的近體詩、詞、曲,一般地說,都是與音樂同步發展而相互勾連的。詩經三百篇,都是宮廷禮樂和民間歌謠,楚辭多系巫祝歌詩,樂府更不待言。劉邦榮歸,有“大風”之歌;荊軻赴義,有“易水”之吟;馮驩彈鋏,曹操橫槊,乃至旗亭賭勝、赤壁倚簫,處處都可以看到詩歌與音樂相依相存的印跡。詞、曲更是高度音律化了的詩歌,是詩歌與音樂極完美的結合物。所謂倚聲填詞、緣詞度曲,說明了詩歌與音樂在創作中相互關連的狀態。詩歌與音樂密切結合,是我國詩歌發展史的主要特征。詩歌的音律化,是我國詩歌的重要傳統。
當然,我們考察歷史,也可以發現詩歌與音樂還常有分道揚鑣的時候。文字脫離了音樂,就向詩歌以外的文體發展,先是散文,很久以后又有了小說。音樂脫離了詩歌,就向純音樂方向發展。伯牙鼓琴,志在高山,志在流水,已經是純音樂了,不能被廣大群眾理解,所以鐘子期一死,他只好摔琴以殉知音。然而,這種發展是必然的,也是有進步意義的。
但是,我國古代也有一件令人遺憾的事。這就是音樂失傳太多。詩歌,依靠文字,依靠印刷術的發展,保存下來了。而與詩緊相結合的音樂,卻常常倏然而逝。至今,詩經三百篇,只見文字。古代詞曲,絕大部分只留下牌名。至于秦王破陣樂,霓裳羽衣曲,這類著名的樂曲,也只剩下個名字,連潯陽江頭的琵琶曲、樊素口中的檀板歌,川江側畔的竹枝詞,都只能令后人神馳,而無法覓其芳蹤了。什么原因?我認為封建社會對待音樂,除少數被目為正樂、雅樂而外,一概加以賤視和排斥。音樂家社會地位低微,有一技之長者為了保飯碗而秘不傳人。除這些社會原因之外,記譜的方法比較落后,使用比較晚,也許都有關系。說這些,主要是為了說明:音樂之容易失傳,致使今人無法進一步探討當時詩歌中音樂因素滲人的濃淡程度,以及對詩歌推衍作用的深淺程度。例如,詩中為什么不能犯孤平、詞中某些字必須用上、去聲等至今沿用的規則,究竟其音樂美的根據何在?這只有憑現代語言加以解釋,或者作些想象推理,其準確性就很難說了。
正由于這個原因,我們現在從古代詩歌中所能研究總結出來的音樂性因素,并不能概括歷史上音樂給予詩歌的全部影響,其中當有不少我們無法探知的東西。當然,也可以這樣說:我們目前可以探知的東西,一般正是詩歌充分吸收了的、被沿用而帶來某些共同基礎性的音樂性因素。我認為,我們所需要研究和探求的,供當代詩詞繼續運用、供當代新詩借鑒的,正是這一部分東西。至于上文所述那些顯然是個別性質的音樂性要求(如對詞曲中某些字須用上、去聲的規則等等),其實是應該予以摒棄的,因為音樂已經消逝了,我們沿用那個調子,只是用其大體的框架,沒有必要在細小部分,刻意株守,否則束縛太大。
抒情美是詩歌的靈魂、精髓。一首詩,內容上缺乏抒情美,形式上再講究,譬如丑人搽粉,愈見其丑。
然而,抒情美對任何文學藝術作品來說,都是可以適用的,都是應該追求的。不過,缺乏抒情美的散文和小說,可以說不能算作最好最完美的作品,卻仍然不妨礙其為散文和小說;而缺乏抒情美的詩,就不成其為詩了。因此,抒情美是詩的靈魂,卻又不是詩的特征。至于在內容范疇里的哲理美、情操美等等,就更不能算作特征了。
那么,作為詩,她的特征是什么?這就不能不從形式范疇里去尋找。分行,是詩的形式與散文小說形式最明顯的不同之處。是不是可以視作特征呢?我國古代詩詞,從來就不分行的,卻沒有理由說它們不是詩。可見,分行只是一種外在的形式,蘊含在這種外在形式之中的本質;才是詩之區別于散文的根據,也才是詩形式的真正的特征。
我們不妨思考這樣一個問題:根本不分行,甚至不用標點符號的古代詩詞,為什么讀上去可以很容易斷開句子來?(當然那些古奧艱澀的字句干擾,應該排除在外,這是不涉及本質問題的偶然因素)而一篇古代散文的斷句,卻不那么輕易。這因為,第一,依靠了詩詞的韻腳;第二,依靠了詩詞字句排列的規律化。起碼是這兩條。我想,韻腳、體式規格化這些音樂性的東西,不就是詩的形式本質嗎?只要有了音樂性,即使不分行寫,也能看出是詩;而缺乏音樂性,即使分行寫,從形式藝術角度來說,也不能算作詩。音樂性,不但是詩的形式本質,也是詩的特征,是詩和其他文學樣式的分水嶺。
研究詩詞形式的音樂美,是詩詞美學中的最重要的課題,應該與研究詩內容的抒情美,置于同等重要的地位。
美國詩人愛倫坡說過:“文字的詩可以簡單界說為美的有韻律的創造。”他把詩歌的音樂美,概括到詩歌素質的地位,這和前文作為詩歌特征的界說,其實是一致的。
詩詞的音樂美當然離不開語言(文字),要在詩詞的語言結構上加以運用、表現。不同的語言體系,就有不同的構成音樂美的方式。例如,漢字是單音字,比起西方的復音字,有不少優點:
1、漢字一個字一個音,可以按照音樂節律的需要,靈活組接。我國古典詩詞是按照每個單字發聲時的舒長、短促來組成節奏的。這么多漢字,只以平仄兩大類來區別,范圍就非常寬廣了。西方詩也有“抑揚格”之類的節奏要求,因為是復音字,只好依賴重音的配置,即每字由幾個音組成,幾個音中都有一個重音(多音字有時還有兩個重音)。那么在一句中就可以出現好幾個重音。這些重音之間距離的配置,就直接影響著詩的朗誦節奏,從而通過節奏幫助詩感的抒發。這當然要比中國詩詞只講平仄聲,要復雜多了。
2、用腳韻時,中國詩詞考慮合轍的一個字就行,而西方詩則要尋求末尾發音一致的復音字,其范圍自然狹窄得多。
這就是不同語言體系的特點所決定的構成詩的音樂美的不同方式。
根據音樂美在詩詞創作中適用的范圍,長期以來中國詩詞形成了相對固定的格律傳統。
構成詩歌格律有三個元素,其一是韻,其二是節奏,其三是體式結構。韻和節奏問題,已被普遍認識。一談到格律,人們總在這兩個問題上津津不已。而體式結構問題,卻從來不見有人提及。
我認為,如果從音樂美的外鑠力的層次看來,當然韻居于首位,它最先作用于聽者讀者)的審美感官,使人對全詩的意象、情緒,有一種統一的音感的把握,一根紅絲,能把全詩貫穿起來。其次是節奏,也能較早作用于讀者感官,它是詩歌語言頻率的躍動。而整個詩歌體式結構上的音樂形象的把握,只有在讀完(聽完)全詩以后,甚至要加以仔細體味,才能做到。韻和節奏,比起體式結構來說,是更直覺也是更微觀的元素。但是如果從詩歌格律作用于讀者心靈的力度來說,無疑,體現詩詞總的意象的體式結構問題,較之韻和節奏更為主要,它是總體的、升華的,也是更為深刻的格律元素。
再從另一角度考察。從我國詩詞長年發展的情況看,詩歌的音樂性并不那么嚴格,各時代也各有不同。詩詞本身的創作,多于合樂的需要,后來古樂失傳,詩歌卻綿延不絕。這說明,詩歌除合樂要求以外,在其藝術本質之中,當有一種獨立的成份,這就是存在一定的視覺藝術的特質。我們古代審美觀念中的平衡感、完整感、統一感對詩歌藝術的滲透,所形成的整齊、對稱、統一的詩美形式結構,則主要表現于視覺藝術上,當然也同時可以滲透到音樂美中去。因此,在詩歌格律的三種元素中,韻與節奏,全屬于聽覺審美的需要;而體式結構問題同主要適應視覺上的審美需要,同時也能順應音樂美的要求,并不相違悖。承認詩歌格律的范疇,包括視覺效果在內,將有助于我們理解歷來格律推衍的內在動力,以及傳統格律對當代詩歌浸潤中的許多現象。何況在古樂失傳、詩歌與音樂越來越脫節的情況下,不從體式結構方面去探究其格律的存在價值,是無法真正理解詩詞的形式藝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