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沫樹
磨刀
□池沫樹
一
刀,是一把與陽光廝殺的好刀;刀,是一把抽刀斷水水更流的好刀;刀,是一把在山谷中傳來緩慢回聲的好刀;刀,是一把在村莊的夜晚躺在月光下吟唱的好刀。我就擁有過這么一把好刀,上街買肉,上山伐木,去竹林飲酒,我都帶著它。但我卻很少用它,我并不喜歡用刀來獲取勞動果實,每刀下去,樹木總會滲出一些汁液,那是它的血,它的淚。俗話說,該出手時就出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但我生活在一個文明的社會。再者,曹操的一個故事:聽見人磨刀,遂疑心頓起,將其殺之,后發現卻是殺豬款待他,十分懊悔。路上遇友人騎驢打酒歸來,乘其不備,一刀又殺之。這,也是刀。
我欣賞的是刀的快、齊、剛、韌,以及它在風中的聲音。我相信與人心相應的銳氣必是刀。劍,秀氣。刀,豪氣,所謂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如果有玄鐵,我會造一把好刀,但我不會用,因為它是一件寶,一如玉石。
這世界離不開刀,人類從刀耕火種走來。刀,是最基本的防身工具和勞動工具。從捕獵用的刀,到耕種伐木的刀,再到工業切割的刀,現在,餐具和手術用刀完全進入我們體內。
二
刀,要保持它的銳氣就必須要磨。因此,磨刀成為了一個行業工種。
我小時候常能見到磨刀人穿街走巷。他們在幾里外大聲吆喝,“磨刀喲——”,有人聞聲而去。只見磨刀人坐在一塊空地上,圍滿了人。我從人群中開一個縫隙進去,看到磨刀人前面擺好大大小小的磨刀石,腿上搭著毛皮、布塊,腳跟前橫七豎八放著柴刀、鐮刀、剪刀、直刀、彎刀、斧頭,還有殺牛殺豬用的大刀。磨刀人不說話,坐在一個小凳上埋頭磨著,他的雙肩帶動著身體來往移動。磨好了,拿起刀來眼睛瞇成一條縫。我看到陽光照在刀片上又反射在他的臉上。他的臉就像一塊磨刀石,冷削中帶著粗糙。我相信,只有對各種各樣的刀充滿了敬畏之情,你才能磨出一把好刀,才能更好地使用一把好刀。就像人與人之間互相尊重與保持一定距離的接觸。遠了,對方的冷與熱,快與慢你察覺不到,近了,傷及一方或雙方。正如磨刀人麻利地用拇指在刀刃上滑行而不傷及手指又知其鋒利程度。
讀小學五年級時,我的同桌母親是醫院婦產科醫生。有一天,她涂了母親的口紅,又帶了幾把小刀。這在同學間引起一陣騷動。我接過她炫耀的一把小刀,試著在課桌上劃了一下,極其鋒利。我從沒見過一把這么小的刀如此鋒利,我說,這刀太快了,可以殺人呢!她說,這刀本來就是手術刀,用來劃肚皮的,嘻嘻!我趕緊把刀丟給她,仿佛看見寒氣與殷紅的血。我的手掌反復地在褲子上擦著,汗水沾濕了一片褲子。
我想,吃人血的刀是不需要磨的,因為人是如此的柔軟。后來,我在東莞一家五金廠上班,看到刀具被磨得火花四濺,“咔嚓咔嚓”發著尖銳刺耳的聲音。聲音沖擊著鐵器,沖擊著墻壁,在我的耳內刺殺著,我一陣陣頭暈。
我不記得是何年何月,一個打工妹的手指被生生切掉了一截。她撿起,用衣服包著,在同事的幫助下去了醫院。醫院只是簡單消了一下毒,然后包扎一下。第二天,她仍要上班,她仍帶著她的那截斷指。同事說,把它丟了吧!她哭泣著說,這是我的手指,這是我的手指!這天下班,她把手指埋在了花壇中。由于斷了一個手指已不能勝任目前的工作,最后主管安排她一份比較清閑的工作——磨刀。
她的磨刀工作基本上是調好距離后由機器不斷打磨。切斷她手指的刀,也正是從這里磨鋒利的。我不知道從她手里磨好的刀切斷另一個姐妹的手指時,她又將做何感想?
三
想起小時候,母親在池塘邊磨刀,我知道,母親又要上山去砍柴了。三五個女性,談笑著,呼喊著,快來了,等你了!她們總是結伴上山,雖然帶了一把刀,但這并不能給她們防身。因為危險不是來自野獸,而是人言可畏。封閉的鄉村,倘若一個女性獨自上山,不管她膽子有多大,最終都敵不過婦人間閑聊的流言蜚語。在路上遇到一名男子并搭話,都有可能被人誤解,因為誰知道你在山上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又做了些什么事呢?
所以,在池塘邊磨刀不單單是磨刀,而是借此時間邀同伴,等待同伴。同時也是告訴別人的一種方式:我,不是一個人上山的。池塘就是村莊日常生活的交叉點,路人,洗衣人,挑水人,老人,小孩,都看到聽到你們是一起上山的。
男人磨刀,多是沉默的。雖有如同女性一樣在池塘邊磨刀,多是事先邀好同伴,倘若有人臨時答應而又久久不見其出門,一般是不會再等的。因此,一個男人,兩個男人,四五成群的男人上山,均是常見的事。男人磨刀多為直刀,砍喬木,可能做柴,也可能做家具建房用。女人磨刀為彎刀,多砍灌木及喬木枝葉做柴生火煮飯用。當然,倘若上山盜木,男人更是極其低調。因此,磨刀就不太在池塘邊進行,而是在家中或門前埋好的磨刀石上磨刀。有時,男人磨刀僅僅是一個行動的前奏,磨好刀放好,過幾天,或夜里出門,只有老婆知道,其他人渾然不覺。
一個炎熱的下午,靜靜地池塘邊蹲著一個身影,沙沙沙地磨著刀。刀光、水波光影與陽光獨立散發卻又是一個整體。從田野吹來的稻草和牛糞的氣息混合著勤勞與微妙的驚怵,如燕子滑過波光粼粼的水面。
四
我沒見過殺牛,我想殺牛的刀和殺豬的刀是差不多的。它厚、寬、重。厚,有利于不斷打磨;寬,有利于砍割的面積;重,則是很好的掌握重心,比如一根骨頭,再鋒利的刀但太輕是砍不斷的?,F在菜市場上賣肉的刀明顯要小,它輕便,因它不是殺豬,只是割肉。
小時候過年,殺豬人忙得不亦樂乎。東家殺了去西家,不僅有好酒好菜款待,還有幾斤肉提回家。我想最重要的是殺豬人一股氣,內心的氣。眼看一頭肥大的豬在自己刀下放血,去毛,開膛,切肉,他這氣也就通了;再者便是自己這門手藝,這手藝體現在刀上。這刀可不是誰都可以使的,使好使壞全看他的技術如何。技術好,皆大歡喜,請的人也多,人人見到叫師傅,他自然有了成就感,在村里村外也有十足的面子。而這技術好壞,刀的鋒利是十分重要的。比如一塊骨頭砍得七零八落,一條筋砍了三四次還未斷,旁人見了,還不笑話?
磨刀成了殺豬前的準備工作。有濕磨和干磨,濕磨磨細,干磨磨直。東家請他殺豬,他就在東家磨,西家請他,又在西家磨。鄰里路人見到,聲音放得特大,殺豬??!他也把聲音放得特大,是啦!某某家的!前者的聲音是看到磨刀的寒氣,給自己壯膽,再一探就里;后者是宣告式的滿足與榮譽感,再者是給你一顆安心丸——殺豬,可不是殺別的。
磨刀時殺豬人一身殺氣,頭額青筋暴出,一邊磨一邊經歷戰爭前的緊張與期待中的愉悅。因此殺豬人磨刀時與人說話不抬頭,更不對視。待豬殺完了,他便頻頻點頭,說話時笑臉如花,眼神放出奇異的光芒,人顯得神采奕奕。
如今不能私人殺豬,殺豬還得有證。去年回家,村里已經沒有人養豬了。在田野,我看到小時候每年去我家殺豬的迢師傅,年近七十還在農田里勞作,像一棵落葉的松樹。
責任編輯 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