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羅慶銘
近年來,新移民的文學創作越來越多地受到廣大讀者的關注。在新移民中,涌現出了一大批有分量的海外作家,如美國的嚴歌苓,英國的虹影,澳大利亞的莊偉杰和加拿大的張翎等。作為在海外從事華文寫作的移民作家,其主體身份與當地土生土長的作家有著本質的不同。多元的教育背景和生活經驗,使他們的作品不僅刻下了深深的本土印跡,同時也附著了濃厚的異域風采,有時我們甚至很難界定他們到底屬于移民作家還是鄉土作家。加拿大的張翎就是這樣一位將鄉土與異域巧妙地融合在自己作品中的海外移民作家。
張翎出生在溫州,曾經當過小學老師和車床操作工。1979年考入上海復旦大學外文系,1983年畢業后分配到北京一家部委機關任英文翻譯。1986年赴加拿大留學,1988年獲得加拿大卡爾加利大學英文文學碩士,1993年獲得美國辛辛那提大學聽力康復學碩士。現定居于加拿大多倫多市,在一間醫院主管聽力診所。
張翎于90年代中后期開始在海外以華語從事業余寫作。她的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郵購新娘》、《交錯的彼岸》、《望月》;中短篇小說集《盲約》、《塵世》等。她的作品曾獲得第七屆“十月文學獎”(1998~2000年),第二屆世界華文文學優秀散文獎(2003年)。她的小說《羊》進入中國小說學會2003年度排行榜,新近在《十月》上發表的《雁過藻溪》被《中篇小說月報》列為中國中篇小說榜首。
《盲約》收集了張翎近10年創作的11部中短篇小說,它們的內容大多與移民生活有關,在不同層面上反映了人在突變的生存環境中經歷的疼痛和無奈,其中尤以愛情受挫與婚姻失敗的故事感人至深。豐富的生活經歷,厚實的文化積淀以及特殊的職業實踐,使張翎對在東西方文化和社會背景下生活的人民有著較為直接的感悟和理解。地理位置的阻隔使她能夠有一段合適的審美距離,可以用更開闊的視野審視自身與他者的關系。雖然離開了本土的生活環境,到了一個全新的異域,但張翎的視線始終未離開那片故土,她的創作總是徘徊在新地與故土之間,這就構成了張翎創作中最重要的文本語境。
張翎是一個擅長在滾滾“風云”中敘述“風月”的作家。在張翎筆下,廣闊深重的歷史并非是她關注的主體,而是她筆下人物活動的舞臺與背景,她將主人公的命運同波瀾壯闊的時代變遷捆綁起來,從而演繹出一段段悲歡離合的人生悲喜劇。
殘缺的悲情是張翎鐘情的文學母題,通過歷史書寫人性是張翎小說的一大特點。小說《花事了》和《江南篇》讓我們見證了這種歷史對個人命運的穿透力。《花事了》講述了花家兩姐妹與文家二公子文暄之間一段曲折離奇的愛情故事。文暄原來與文家的二小姐吟云相好,在雙方父母的撮合下,已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但是一場偶然的戲劇演出卻改變了戲迷吟云的一生,并最終促使她離家出走。吟月在父母的壓力下臨時取代妹妹嫁給了文暄,從此開始了一段在時代變遷與三角戀情相互糾纏下的悲歡離合的愛情故事。時局的動蕩拆散了文暄和吟月,大陸與臺灣之間一灣淺淺的海水阻斷了夫妻的聯系,他們一別三十年。在漫長的等待中,吟月獨自把兒女拉扯大,而文暄卻在臺灣另立了家室。終于盼到了重逢的一天,然而久別后的重逢并沒有迎來家庭的團圓,反而給彼此的心靈帶來了二度創傷,歷史已經完全改變了一切。原來那個還算完整的婚姻和家庭已被歲月徹底擊碎,覆水難收,破鏡難圓,結局是顯而易見的。當文暄回返臺灣后不久,吟月就像一盞熬干了最后一滴油的油燈,在無望中走完了自己的一生。時局的動蕩是導致吟月與文暄婚姻破碎的直接原因,小說揭示的正是這種歷史變遷給家庭和婚姻造成的巨大創傷。但是,張翎在敘述時代風云強大力量的同時,將探索的觸角深入到人性中最原始的內心,從人心本身去尋找原因。作者試圖告訴我們,時空距離并不是阻隔心靈聯系的元兇,吟月與文暄分離三十年,歲月并沒有撲滅吟月心中等待與丈夫團圓的希望。她等到了重逢的那一天,但她等來的卻是已經另有家室的文暄。當她意識到相逢卻不能團圓的無奈現實時,生命的支柱頓時被抽空,堅守的信念終于徹底崩潰了。在小說中,張翎用近乎冷漠的筆調向我們敘述一個破碎的婚姻愛情悲劇,雖然她并沒有用道德的尺度對文暄的背信進行譴責,而更多的是給予他同情與憐憫,但故事本身所蘊藏的震撼力卻是刻骨銘心的。
《江南篇》是另一篇以“風云”寫“風月”的中篇小說。它講述了母女兩代人在不同時代里發生的婚姻故事。小說采用板塊似的敘述結構,上篇講述飛云的養母阿九從一名做裁剪細活的丫頭躍升為金三元布莊老板的第三任正房太太的過程。阿九通過精心照顧沒娘的飛云而博得了金老爺的信任和歡心,終于在飛云邁出人生第一步的那天成了金家的正室,金老爺去世后她更成為金家的最高掌權者。從個人奮斗爭取生存條件改善的立場上看,阿九的努力無疑是成功而令人羨慕的,但從追求人性自由的角度看,阿九實際上是個悲劇人物。她和金老板的婚姻毫無愛情可言,阿九用犧牲愛情換取了生活質量的提升,她在夸耀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時卻絲毫沒意識到自己所失去的最珍貴的追求愛的權利。這種隱藏在圓滿婚姻表層下的愛情悲劇,無疑具有更深刻的警示意義和審美價值。小說下篇寫的是飛云的愛情故事。飛云的青春是在那個越窮越革命的年代度過的,富裕的家庭背景給她帶來了許多挫折與磨難。她曾追求過個人的幸福與愛情,也找到自己心目中的情人,但是在那個特殊的時代,飛云的情感追求成了水中撈月,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最后,飛云不得不連自己的愛情也犧牲了,正像她的男友吳龍啟在與她分手時所說的那樣,“我們從事的這個事業,必要時連性命都要犧牲。別的,還有什么不能犧牲呢?”。①在那個人性被扭曲的時代,人的自主權力已經完全喪失了。飛云在愛情與生存之間最后不得不選擇了生存,這是她不愿不甘又無可奈何的選擇。飛云的愛情悲劇是顯性的,讓人悲憐與同情;而阿九的悲劇卻是隱形的,是人的自主意識喪失而導致的心靈重創。張翎通過兩代人對愛情的不同態度,不僅向讀者展示時代風云對人性、愛情的控制與傷害,而且張顯出人性脆弱的本性。張翎用對照性的板塊結構,輕描淡寫的敘事筆法,近乎冷漠的旁觀姿態,將一幕幕的人間悲情掰碎拼合后,活生生地呈現在讀者面前。
作為一名長期受中國傳統儒家思想熏陶的基督徒,張翎對宗教與道德有著獨特的心理體悟。她認為宗教里“蘊藏著人性最根源化的東西”,“牧師是小說最合宜的載體”。②使用宗教情節表達宗法約束對人類情感的控制與扭曲是張翎小說里常見的敘述手法,我們在她的作品中常常可以看到當道德和欲望遭遇時所產生的矛盾沖突。《羊》就是這樣一篇優秀的創作,這篇小說通過威爾遜和保羅祖孫兩代人與兩個中國女子之間悲歡離合的愛情故事,表現了宗教道德對人性的束縛與操控。小說在兩個不同的時空展開,采用鏈型敘述結構,交叉鋪陳故事情節。小說中的約翰·威爾遜是一名醫學院的學生,一百多年前與一位英國牧師的偶遇使他了解了中國,于是便與一個叫蘿絲琳娜·史密斯的小姐一起來到中國辦學校,在辦校過程中約翰遇到了被人收養又遭人遺棄的女孩邢銀好,將其收留并改名為路得。轉眼路得長到了十七歲,情竇初開的路得與約翰之間的感情漸漸從親情發展到了愛情,但他們之間的感情卻因宗教與道德的約束而無法開花結果。正如約翰與路得分手時想對她說的那句話:“他和她之間的阻隔不是歲數,不是種族,也不是人群。站在他們中間的,只有一個威嚴的上帝。”③宗教成為橫亙在約翰與路得之間永遠無法逾越的障礙。最后約翰只好帶著懷孕的妻子蘿絲琳娜·史密斯黯然回國,而路得則終身未嫁,結束了一段令人扼腕嘆息的愛情悲劇。
在中國小說中表現社會道德對人性控制這類題材的作品并不少見。但在闡釋宗教與道德對欲望的宰制時張翎選取的角度和切入點是與眾不同的。小說《羊》中約翰所承受的道德壓力并非來自現實輿論和宗法制度,而是作為一名牧師內心自我的束縛。其悲劇意義在于道德對人性的控制作用不是外在的,它已經內化并植入人的思想深處,張翎提出這樣的文化命題無疑具有發人深省的現實意義。
與約翰和路得纏綿悱惻的愛情悲劇相比,保羅與羊陽之間的情感糾葛與其說是愛情故事,不如說是宗教救贖的故事。羊陽原來是北京一家飯店的服務員,偶然的機會經人介紹結識了外商黎湘平,兩人很快從素昧平生發展成戀人關系。為了達到快速移民的目的,羊陽通過不合法婚姻程序嫁到了加拿大。原本他們可以開始一段美滿的婚姻生活,無奈命運多舛,新郎在新婚之夜因服用偉哥而暴斃,羊陽因為婚姻程序非法,不但得不到一分錢的遺產,還面臨被遣返的命運。她在滯留加拿大期間認識了牧師身份的保羅,保羅給了她父愛般的胸懷,又給了她情人般的關懷,但是羊陽注定成不了保羅的新娘,最后在上帝的“關照”下,羊陽意外得到一筆黎湘平的意外保險金,信心滿滿地準備回北京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保羅與羊陽之間的感情糾葛同約翰與路得的愛情故事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而結局卻又是何等的不同。約翰離開中國時,是帶著軀殼回去,而把魂留在了那里。他在自己的最后一篇日記中寫了一句讓人心靈震顫的話:“我的眼珠掉在了海里,世界一片黑暗”。④而羊陽在經歷愛情破碎后并沒有倒下,在保羅的開導與關懷下,她終于走出了陰霾,充滿陽光地踏上了回北京的歸途。小說的結尾雖然多少帶有宿命論的色彩,但作者通過比較約翰與羊陽回國時的心態,凸顯了主人公試圖擺脫命運與道德控制的力量和決心。
從愛情圓缺母題意義來看,約翰與路得、保羅與羊陽之間的感情都因為道德和宗教的制約無法取得圓滿的結局,最后都不得不各奔東西,都不得不將對對方的思念之情埋藏在心里。正如作者在約翰夫婦離開中國時所寫道的:“思念與時間無關,與距離無關,甚至與婚姻也無關。”④這種“殘缺的愛情母題”在張翎的筆下被演繹得如此悲涼。而作者所利用和載體便是宗教。張翎正是通過宗教做背景書寫情感與道德的遭遇,通過極致的遭遇引發人性的拷打,并在拷打中催生小說的凄婉。
如果說《羊》所張顯的是宗教對情欲的控制力量的話,那么《丁香街》則是敘述道德規約對人的情感的干預與束縛。小說中的凱西與老趙本是樓上樓下的鄰居,仿佛兩條平行線,從不相交。一次偶然的機會兩人有了接觸,并彼此萌生感情,從此展開了一段和諧美滿的愛情故事。老趙幫助凱西辦畫展,倆人共同為生活打拼,雖然不輕松,但還算怡然。可是好景不長,老趙的妻子和女兒的意外車禍使原本正在與妻子辦離婚手續的老趙陷入了兩難境地。在道德良知的規約下,老趙最終選擇離開凱西回到妻子和女兒的身邊。一段本可圓滿的愛情最終還是歸于平靜,凱西成了道德規約下的犧牲品,最終只好拖著懷孕的身子回到了丁香街,回到了那片熟悉的故土。因第三者婚外情介入而導致婚姻解體是海外移民作家筆下常見的母題,但在張翎的婚外情敘述中,人性與道德的沖突被放大并凸現了出來。凱西對老趙的愛是本能而自發的,她原以為老趙會與妻子離婚,與她結合。可天有不測風云,老趙妻女的受傷徹底粉碎了她的理想。在道德的規約和擠壓下,凱西被迫承受感情破碎帶來的心靈創傷,雖然遍體鱗傷,卻不敢跨越雷池,做追求個人幸福的叛道者。張翎通過凱西與老趙的愛情悲劇,揭示了道德對人性的控制力量。
張翎的小說背景經常是跨越時空的,她那纖柔的筆總是游走在東西方的疆界上,時而靠岸,時而楊帆,在時空交錯中穿梭出一幕幕人事無常的情感故事,淡淡的憂傷里總是溢滿了愛情飄零的芬芳。張翎小說里最動人的篇章是愛情,但令人扼腕嘆息的是,作者所描繪的愛情故事多是殘缺的悲情,難以真正圓滿,而這些殘缺的愛情故事又多半是由于時空交錯所造成的。
在張翎小說中,以時空變化來展開故事敘述的實例很多。她特別喜歡將人物的活動安置在不同的時間或空間背景內,通過幾個或一串跨越不同時空的故事來敘述紛繁而沉重的人間辛酸。
《愛情三重奏》是一篇集中敘述愛情故事的中篇小說,也是一部專注于展開圓缺母題敘述的作品。張翎在小說中為主人公王曉楠精心設計了三段發生在不同時空背景下驚心動魄的愛情故事。第一段故事背景發生在上海,它講述了王曉楠與張敏、秦海鷗之間的三角戀情。秦海鷗和張敏從小青梅竹馬,在同學們眼中是天生的一對,沒有什么外力可以將他們拆散。但王曉楠的介入改變了張敏的人生軌跡,張敏心中愛的天平漸漸向王曉楠一方傾斜。可是天不遂人愿,正當張敏打算向秦海鷗宣布自己的決定時,一場意外無情地拆散了張敏、王曉楠這對苦命的鴛鴦,短暫的愛情在曇花一現后就夭折了。
后來王曉楠在北京的一家電臺當上了節目主持人,在一次專題采訪中結識了從軍校畢業的許韶峰,于是展開了王曉楠另一段波瀾不驚的愛情故事。王曉楠對許韶峰的感情與對張敏的愛情有著本質的不同。如果說王和張之間的情感碰撞是人性的自然張顯的話,王與許的感情糾纏則更多地源于生存的需要。前者的愛驚心動魄,后者的情冷靜而理智。許韶峰最初給王曉楠的印象只是火光一現的,后來王曉楠在事業不順的時候,許給了她諸多的支持和幫助。在厭倦了孤苦伶仃、寄人籬下的生存現狀后,王曉楠決定嫁給許韶峰。但婚姻并不能改變王曉楠事業下滑的局面,最終促使她決定遠渡重洋,移居到加拿大。時空的距離使王和許之間原本并不穩固的感情產生了裂痕,王曉楠一個人寄居在加拿大,沒有事業,沒有丈夫和兒子的陪伴,在寂寞和無聊中等待著那一紙的移民簽證。就在這時,章亞龍的出現使得原本寂寞無聊的王曉楠在情感上找到了抒發的出口,兩人日久生情,但彼此的愛僅僅只是一夜情,當王曉楠夢中醒來時,章亞龍已經悄然離去,留下的依舊是孤寂的王曉楠。
這篇小說采用嵌入式的文本敘述結構,以加拿大和中國為時空背景,以王曉楠與章亞龍、許韶峰之間的感情糾葛為主要敘述板塊。中間嵌入了王曉楠與張敏、秦海鷗之間的愛情故事,利用時空交錯的三個愛情故事完成母題的敘述。小說中的主角王曉楠對愛情的追求是執著而感性的,她渴望愛情,并堅信這是自己的自由和追求,但每次都不能如愿,張敏死于意外,許韶峰不愿到加拿大團聚,最后連章亞龍也離她而去。張翎試圖通過王曉楠的愛情探險揭示命運難測的現實。她將一幕幕的愛情悲劇展現給我們,沒有解釋,沒有答案,讀來都是淡淡的哀愁。
從對這幾篇小說的分析中可以看出,張翎對愛情圓缺母題的闡釋有其獨特的文化視角和敘述角度。特殊的生活經歷使她的小說的地域背景能夠超越本土與異域的限制,呈現給讀者更為廣闊的地域空間,這一地域空間既有著地緣地理上的相通性,也存在著地緣政治上的阻隔性,正是這些因素使得張翎小說中的愛情故事呈現出復雜多變的風貌。時間的距離在張翎的作品中也被打破,在敘述結構上她善于把不同時間的故事通過特殊的小說結構綴連起來,故事之間彼此既獨立成篇,又彼此相互關聯,使愛情故事在關照與對比中被賦予更深更新的含義。
愛情圓缺母題在張翎小說中大量出現體現了她對人們追求個人精神家園的肯定。張翎所描寫的愛情,無論是老一代的,還是新一代的,總是無法圓滿,幾乎都是悲劇,從這個意義上講,張翎可說是一個真正的悲情作家。
①張翎:《盲約·江南篇》,花城出版社2005年版,第166頁,
②萬沐:《開花結果在彼岸——〈北美時報〉記者對加拿大華裔女作家張翎的采訪》,《世界華文文學論壇》2005年第2期。
③④張翎:《盲約·羊》,花城出版社2005年版,第335頁,第341頁。
⑤張懿紅:《伸向窗外的綠葉——張翎、項小米近作看女性寫作的新走向》,《當代文壇》2005年第6期。
⑥蔡宇、沈正軍:《從邊緣化、社區化走向主流化——二十世紀下半葉以來北美華文文學創作走勢簡析》,《唐都學刊》2005年第5期。